断义割袍，重在腔调？

王江雨

最近频频耳闻甚至是亲身经历朋友间因为政治主张不同而恩断义绝，而且这事发生在网络上居多。我本来还以为只是我的朋友圈如此，因为一堆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或者姿势分子装作把自己的“独立思想”看得比免费午餐还重要。

现代人搞定断交这事远比古人潇洒搞笑—我是说高效。手指轻轻拨弄几下，如抚琴弹筝一般，几句狠话便以光速进入对方电脑或智能手机屏幕，“绝交”就能轻松完成，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绿色环保，有一种“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轻松。相形之下，古人还要搞“割席”、“割袍”那一套幺蛾子，仪式感很强，但毁伤财产破坏公物，非常的繁琐。

当然，要是想千古流芳地绝交，古人那一套还是更有效。断交的时候如果附上一封长长的古色古香的信，以华丽恳切言辞，既为自己曾经有的种种不堪开脱，又将对方诛心抹杀，实可收到杀人不见血之功效。三国时著名文青团队“竹林七贤”中有两位好友，名曰嵇康和山涛。嵇康隐居以打铁为生，日子过得一般。好友山涛给他找了“选曹郎”这份很有前途的人事工作，嵇康不想干。不干就不干呗，嵇康一不做二不休，还写了一封高标自况的绝交信，自己千古流芳，而让真心为他好的山涛遗臭万年。

这封《与山巨源绝交书》貌似措辞委婉，其实无论用语还是用心都是相当刻薄，诛心明显，欲在所谓“大义”上置朋友于不义之地，要千年万年地占据道德制高点。我把相关部分意译一下，请大家欣赏一下嵇康这份刻薄。

首先是夹枪带棒以诛心之论进行人身攻击：“不要因为自己喜爱华美的礼帽，就勉强没有戴帽子习惯的越人也去戴它；因为自己嗜好发臭腐烂的食物，就把死老鼠拿来喂养鸾凤。”（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其次是自我标榜，说自己现在已经“远离荣华富贵，摒弃美食美味，心态安静恬淡，安于寂寞，在追求无为这种高贵的境界”。（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最后再来一段上纲上线，说对方这是要把自己逼入沟壑，陷进走投无路的绝境（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嵇康山涛之绝交，其实是基于古今的普世理由，即对社会政治问题的意见分歧。也许古今有别，但是在我看来，在当今社会以观点而绝交，实在是不值得。最要不得的是，观点一旦不同，即互相对骂，互相攻击，甚至是互揭隐私，上纲上线，到最后不仅伤了感情，败坏彼此名声，最后发展到绝交地步，这已经是荒谬了。

现代社会，各种观点纷纭，许多问题上并没有绝对对错之说。任何将观点的对立视为正义与邪恶之争的人，本身可能就是邪恶的。在社会思想日渐多元的时代，人人都有自己目下相信的观点，不管是经过独立思考的还是被洗脑的，总之对凡事都有个看法。无非都是对某些事情的不同看法，实在说不上哪个说法就一定对，持任何一种说法都不会让某个人比别人高尚多少。

我们所向往的和希望在中国建立的社会，就是一个能够包容不同意见，和而不同的自由社会，在其中每个人都有言说和表达某种观点的权利，别的人也都有用事实和逻辑反驳的权利，以及主张别的观点的权利。在平等言说的社会，绝对不应该因为对方说了和自己观点不同的话而将对方视若仇敌甚至是对其加以攻击，否则这样的自由平等社会无法维持，最后陷入互相攻击、人人互相为敌的丛林状态。

很多情况下因为政治观点不同而引发的朋友反目，其实往往不是因为大家看法不同，而是表达方式让人恼火。以我的经验，观点内容不论，即使受过相当教育的国人，在表达观点上也容易犯两个毛病。一是一旦不喜欢对方观点内容，就马上人身攻击。最严重者是谩骂，涉及论者家人的粗话，其次者如以侮辱性语言给对方定性，如，“你是汉奸！”

另外一种情形也是离开观点随意判断别人，即所谓的“judgmental”，说白了就是诛心。说这话的人一般貌似客观，但都是罔顾观点本身，而将讨论直接带到观点提出者的资格、动机和用心上，往往带有恶毒的暗示。比如说，“这么讨好政府对你有什么好处啊？”“这么爱美国，那还不赶快移民！”“你这么说有失身份啊。”

如果碰上爱谩骂的或者爱无根据评判人的朋友，那么確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断交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我自己最近就和一个相交快10年的朋友断交。不知这个前朋友怎么想，对我的一些观点不同意，也不正面来辩论，也不私下来讨论，却另发公开帖子进行谩骂，我就正面回应，痛斥一顿后绝交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