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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下流”社会

2014-09-10赵元蔚

读书 2014年3期
关键词:三浦阶层日本

赵元蔚

近年,因为日本知名社会观察家、消费文化研究者三浦展《下流社会》一书的出版,使得社会分层理论与相关现象备受媒体关注。在日本的语境中,“下流社会”指涉的是社会阶层上的分野,这一概念和中文语境中道德意义的“下流”无关,而是指社会“向下流动”的趋势。

这种现象的出现意味着日本出现新兴的另一阶层集团,尤其是对应以前的“中流社会”而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前,日本的贫富悬殊现象十分严重,社会上只有少数的豪强富户,而大部分国民都属于低下阶层。所谓中流化的“一九五五年体制”的概念,是指一九五五年因自由党和民主党的结合成为自民党,从而开始了日本国内一党体制的政治局面;国际上又正值冷战时期,日本得以把握机遇,经济进入高速成长期。与此同时,政府又通过积极鼓动消费而开拓了大众消费社会的基础,逐渐形成了扩大中的“中流社会”。这种中流化的结果是,经济发展的利益不再局限在固有的上流社会手中,而是得以相对地均分,令普通国民都可以享受到富裕起来的甜头。

在这一阶段,日本社会出现了很多有意思的文化现象,比如一九五八年东京塔建成,同时,“美智子热”狂卷日本。作为首次从民间挑选的皇太子妃,美智子与皇太子打网球的照片被报纸杂志大肆传播,带动了网球运动及相关时尚服饰在日本的流行。还有富士重工的“SUBARU360”甲壳虫家庭轿车、本田技研的“Supercub”摩托车、日清食品的鸡味拉面等相继面世,宣告了一个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时代的到来。由此才有Kawaii、Cosplay、御宅族、腐女子、纯爱等数不尽的文化符号。

不过,在经济高飞文化繁荣的同时,日本社会的阶层差异也日益悬殊。时至今日,其中流阶层开始衰退,逐步分化进入上流阶层和下流阶层。而且,由“中流”升为“上流”的凤毛麟角,由“中流”跌入“下流”的却大有人在。也就是说,日本的中流阶层正在经历一个“下流化”的过程。特别是年轻一代源源不断加入“下流社会”,其特征不仅体现在低收入,更在于学习意愿、工作热情、生活能力、沟通能力、消费欲望等都一概偏低,即人生热情的低下。其结果直接导致收入很难得到提高,独身的比例也极高。在这类人群中,松松垮垮生活的人不在少数。

三浦展特别说明,《下流社会》一书中的“下流阶层”并不是指平常意义上的“下层”。因为传统上所说的“下层”一般指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弱势人群,但三浦展在书中探讨的“下流阶层”基本上相当于“中流阶层中的下层”。简言之,“下流”的正名可以是“中下”之意,“下流人”不会堕入无米开炊的处境,只不过与真正的中流阶层相比好像缺点什么。正如以物质条件来换算,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来说,没有电视机的家庭很难称得上是“中流”,而今天即使是“下流”家庭,拥有电脑的也比比皆是,所以,“下流”的指涉并非绝对的客观物质数值。但“下流社会”的形成确实与外在的客观经济情况有关。经济增长的停滞直接影响到心理构成,研究者发现,过去全民向“中流社会”进发的整体意识,已经失去了号召力。

三浦展的《下流社会》一书揭示的正是中产阶级分崩离析之后,日本社会各阶层之间无法实现的理解与沟通。他以大量的调查资料为依据,以消费市场为切入点,剖析了日本社会各阶层的生活方式与消费模式,并指出,从中流社会向下流社会的转变,使得原先的生产及经营模式失效。日本的企业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整个体系都围绕着一个固定的模式而运作,整个模式只是为了数量庞大的中流阶层而生产和销售大量的商品,人们可以看到日本企业中的生产流水线都是按照这样的模式设计和设置的”,因而对很多企业来说,不得不探索和适应新的模式。

其实所谓新的模式无非两种:向上与向下。向上的策略就是针对上流阶层的消费者开发适合“上流”的专门商品。例如,二零零三年改装后的伊势丹百货绅士馆迈出了高级化的步伐,二零零五年丰田汽车公司开始生产和销售的雷克萨斯高级轿车也是这一战略的产物。当然,丰田为“中流”提供产品的生产线仍然在不断创新,从“花冠”到“光冠”再到“皇冠”,其产品的逐步升级也正好是日本“一亿总中流”时代的一个象征。从丰田最近的“ReBORN CROWN”的系列广告可以看出,它仍然对中流市场情有独钟,“ReBORN”意为再生或重生,这个概念本身就较有“意味”,或许传达出中流化模式面临失效的无奈。

在中流阶层的人数逐渐减少、上流阶层的人数基本保持不变或略有增加、下流阶层的人数大幅增加的情况下,对企业来说,针对上流阶层需要运用“上流化”的策略,而适时“向下”也是另一种策略和出路。这里最为典型的是“UNIQLO现象”。UNIQLO,中文名字是“优衣库”,与无印良品、资生堂等好名字一样,对中国消费者来说,会有着因传播意义上的优势所带来的品牌认同感。这个近年在中国市场大肆攻城略地的大众品牌,在日本也是一个典型的“下流”品牌的定位。

“Made for all”是优衣库的品牌口号,这就相当于宣示自己主要为下流阶层提供服务,它的风行得益于把“廉价”与“快时尚”和“功能主义”的理念相结合,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日本社会中流到下流的转变态势。优衣库创始人柳井正在二零零九年一举成为日本首富,成为运用“下流化”策略成功的典型。优衣库的设计总监泷泽直己此前担任的是日本著名奢侈品牌三宅一生的设计总监,从“奢侈”到“平民”,泷泽直己似乎也在暗示一种逻辑。

阶层意识的差别,也明显表现在饮食生活的不同。三浦展的调查结果显示,女性在这方面有着明显的阶层差别,例如:只有星巴克才赢得上流阶层中的众多支持者,其他连锁餐饮店则获得了中流阶层女性的支持,而罗多伦咖啡、麦当劳、SAIZERYA、松屋、吉野家等则在下流阶层的女性中拥有众多支持者。

在饮食方面,日本开始进入“下流专用方便面”时代。在经济高速成长期之前,越贫穷的人越不吃加工食品。因为加工食品价格比较贵。然而现在,加工食品反而便宜。因此,阶层越是“下流”的人,越是依赖加工食品产业。事实上,日清食品的社长安藤宏基在二零零四年公布企业决算时曾表示:“今后日本人中会出现年收入七百万日元以上和年收入不到四百万日元的两极化趋势。日清食品会面向年收入七百万以上的消费者,开发出高附加值的健康型拉面,针对年收入不到四百万日元的消费者,则推出低价格的产品。”此言一出即成为轰动一时的话题。根据日经BP公司网站披露的消息,安藤宏基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伊藤忠商事会长丹羽宇一郎(他也是日清食品的独立董事,二零一零至二零一二年任日本驻华大使)说过这样一句话:“日本的消费者就像美国一样,正因收入的变化而产生两极分化的趋势,如果无视低收入阶层,日本的企业今后将无法取得成功。”虽然日清食品近年来在开发二百至三百日元以上高附加值方便面上取得了成果,但前去折扣店购买一百日元以下方便面的消费者人数也在增加。因此,日清食品的做法实际是基于这样一种判断:如果无视这一层消费者,未来的企业发展将有可能走入瓶颈。有意思的是,日清在二零零五年开始把广告主题调整为“NO BORDER”(无边界),与优衣库的“Made for all”有异曲同工之妙,明明是应对“下流化”的社会分层趋势,却硬要喊“天下大同”。

从调整国民意识的角度说,这种淡化“个性”、遮蔽“自我主张”的方式也许是阻止“下流化”趋势的一种手段。在过去三十年中,日本社会重视个性与自我主张的思想也随消费社会的发展蔓延开来。特别是在那些左右社会舆论的阶层,几乎把追求个性的志向当成咒语一般。这个过程导致即使是下流阶层的年轻人,也开始拼命注重个性和所谓的“自我主张”。如三浦展所说,自我主张如此泛滥整个社会的结果,却造成一个逆反现象:年轻一代越是来自“下流”阶层,其追求个性的志向越强烈;而越是来自“上流”阶层,其追求个性的愿望反而显得薄弱,这种状况实在有点难以理解。

教育社会学家、东京大学教授苅谷刚彦指出,出身阶层较低的高中生,往往很多人自认为在学习之外能力更强。他们有一种强烈的“现在志向”,觉得与其考虑将来,不如快乐地过现在的生活,而且对所谓的“成功神话”持否定态度,觉得即使努力学习进入好学校或好公司,将来生活也不会有多大差异。总之,出身阶层越低的高中生,在学校和学习以外的地方,越是感觉自我优越。如果将这理解为一种自我主张或自我实现,或许正好说明:所处阶层越是“下流”的人,其追求个性、追求自我主张的志向就越强。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到八十年代末期,尽管当时日本经济成长速度放缓,但依然持续增长,加上“泡沫经济”的推动,那些一味追求自我主张的人,特别是在学校以外的亚文化领域花更长时间学习的人,更容易获得成功。例如在营销策划业中,类似嬉皮士的成功人士为数不少。

但是,自我主张志向强烈,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够实现自我主张。追求自我主张本来是件好事,但在目前的日本社会,靠着自我主张生活的话,想要获得稳定的经济收入或一定的社会地位,其可能性将越来越小。从现实来看,自我主张派大多未婚、无小孩、非正规就业,其阶层意识和生活满意度双双低下。甚至有由乡入城的一群,他们抱着过高的期望,以必胜的决心进入城市,可惜最后发展却未必理想。

一九九八年的电影《击浪青春》是日本后泡沫经济时期的最佳代表作,直接预告了“下流社会”的人心转向。作品以“逆境思考”的处理来铺陈故事,描述一群全无运动细胞的女生自始至终的目标不过是不用在赛事中拉尾。电影弥漫着一种挫败的气息,运动员不济、父母置之不理、教练没精打采,她们所谓的“团体精神”也只限于几名少女的依存感觉上。导演故意经营的这些挫败,正好呼应后泡沫经济期中神话破灭的现实情况。

在这种情势下,那些描写逆流而上、强调积极进取题材的影视作品就格外充满新鲜感。被改编成电视剧的热门漫画《龙樱》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其大致内容是:原飞车党出身的三流律师樱木建二为了让经营不善的三流私立高中重整旗鼓,一心想要将这所高中变成具有超级升学率的高中。他首先选拔出有学习积极性的男女学生各一名,以考入东京大学为目标,对他们进行特别授课,两人果然不负众望……主人公樱木所发表的关于人生的训诫颇有振聋发聩之感:“假如你们信以为真地认为只要发挥自己的个性,就可以过上和别人不一样的生活,那就大错特错了!只有考进东大,才能从毫无梦想的黑暗中逃脱出来。”

《龙樱》主张将社会上的种种不平等,借助所谓“个性”、“自由”等充斥着成人式欺骗的措辞将它揭露出来,告诉孩子们什么是社会的现实,并且正因为存在这样的现实,所以更不应该放弃努力。就像黑泽明的电影《天堂与地狱》中所描绘的,从“下只角”的河畔街道仰望山丘上的豪宅,会感受到社会的矛盾,引发对社会问题的思索。这种感觉,不久前北京“井底人”王秀青十一岁的小儿子也曾说过:“平常上下学走在路上,看到井盖时,就会想起来,我爸就是在那底下住着的。”这样的“爸爸去哪儿”,不是娱乐节目。井上与井下,是否也象征着社会下沉的压力?三浦展所讨论的下流社会的现象已非日本等发达国家所独有,总体来看,贫富分化、社会流动性的封闭,才是“下流社会”萌生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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