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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父信

2014-09-10麦家

现代妇女 2014年3期
关键词:纸钱蚊虫母亲

麦家

父亲:

你好!

知道我才去看过你吗?

一个小时前,母亲、大哥、大姐、二姐、小弟,我们都去了。今天是农历九月初三,是你仙逝一周年的忌日,我清早6点半出门,因为我必须趁早赶在塞车之前出城。现在城里的生活越来越不方便,人越来越多,路越来越堵,天越来越低。当然,人心越来越乱,世道越来越黑。父亲,你现在应该什么都知道吧,你去了天上,超凡脱俗了,地上的事,人间的事,都瞒不了你的,是吧?

父亲,眼睛一眨,你离开我们已经一周年了。说是离开,其实这一年来,我感到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贴近我们,母亲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念叨你,天冷了念叨你的衣服够不够,一到大热天,就往家门前的水泥地上泼凉水。母亲说,你是火性子,吃了夜饭总是要去溪里拎一桶水泼在屋门前,躺在靠背椅上,跷着二郎腿,摇着大蒲扇,吸着烟,谈着天,数着星,快乐如神仙。我们家在山边上,入夜后蚊虫多得要死,但是蚊虫从来不叮咬你。母亲说,是你吸烟太多的缘故,血是苦的,尼古丁的味道,蚊虫都不吃。

母亲总爱把你说得神乎其神。记得小时候每次挨你的打,母亲总是安慰我,不厌其烦地把道理画圆说透。“不是说人是铁饭是钢嘛,哪块好铁不是铁匠师傅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爹打你是疼你、爱你,不想让你被外边人打啊。”听,母亲说得多么神乎其神,年少的我一度被她迷惑,挨了你的打,心里还在默默感谢你呢。

可是那一次,你把母亲用心编的“神话”打破了。我12岁那年,跟同学打架,3个人打我一个,老师还拉偏架,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我气得要死,堵在一户同学家门口,准备跟他决一死战。你知情后,提着一根竹杠赶来,我以为你是来替我报仇的,激动得朝你扑去,哭诉自己的冤屈。结果你当着同学父母的面狠狠地扇了我两个大耳光,把我已经受伤的鼻梁都打歪了,鼻血顿时像割开喉咙的鸡血一样喷出来,往胸脯上流,一直流到裤裆里。要不是同学的父母及时阻拦,你还会用竹杠打我的是吗?那根竹杠跟你的手臂一样粗,要是劈下来,我不是断手就是跛脚,不是驼子就是瘫子。

父亲,你怎么会这么狠心!

父亲,你怎么能这样打我!

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跟同学打架?因为他们骂你是“反革命”、“牛鬼蛇神”、“四类分子”、“美帝国主义的走狗”,骂我是“狗崽子”、“小黑鬼”、“美帝国主义的跟屁虫”。总之,我为了捍卫你的尊严,一打三,视死如归。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英雄,你却把我当混蛋。是的,虽然你以前多次打过我,可这一次真把我打伤心了。我心窝里插了一柄刀,怎么也拔不出来!就是从那以后,我不爱出门,不爱出声。在家里,我像一把笤帚一样任人使唤;出了门,像只流浪狗一样,总是缩着身子,耷拉着脑袋。母亲因此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洞里猫”。我不跟人交流,天天写日记,第一篇就是发誓以后不再喊你爹。我说到做到——你一定记得——从那以后,直到1993年,我带着新婚妻子回家,才做贼似的含糊不清地喊了你一声爹。

父亲,说起这些,我心里还是痛。曾经是只为自己痛,现在……也为你痛,痛得我浑身发冷……母亲天天都念叨着你,遇到逢年过节,她总是提前几天请人给你念佛,织纸钱,包白袋;到了日子,不由分说要我们都回去,给你做法事,陪你过节日。今天是你的一周年忌日,母亲一个月前就通知我,要我必须回去,好好给你张罗一个隆重的祭祀活动。

父亲,有这样一位母亲在,你哪能离得开我们?你去了哪里都在家里,在我们眼前耳边,在我们嘴里心中。说真的你让我很羡慕,有这么好的一个老伴,这辈子真活得挺值的,至少有一个人完全在为你活,你活着她寸步不离你,你死了照样天天守着你。

今天,我们给你送去了5大包纸钱,一小时才烧完。天凉了,山风神出鬼没,刮得纸灰满天飞。母亲说这样好,飞得越高越远,你取得越多。这些纸钱用的都是上好的嫩竹纸织的,焚烧后灰烬白白的。母亲又说好,越白净说明你在阴间活得越明白清爽。母亲还要我们在灰堆上念经、盖手印,讲究之多,操作过程之复杂、之庄重、之细致,让我一时觉得你没有死,只是在远方。我们还给你捎去好多吃的,有甜米果、纸包糖、苹果、蜜饯、柿子。你爱吃甜食,记得5年前夏天你住院,医生不准你吃甜食,熬了几天,你心慌得不行,叫我去买纸包糖。我买了大白兔,你像个孩子一样,一口气连吃10粒,我几次劝你,最后被你臭骂一顿。你说:“我已经快80岁了,活够了,不怕死了。”你对死亡不屑一顾,是因为对我们子女失望吗?

我想,至少我是让你失望的。外人看来,我功成名就,可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我给你的都是气恼,是冷漠,是对立,是敌意。我恨你,是那么清晰,那么铭心,那么久久不息。35岁以前,我一直要离开你,要用不敬来反叛你、惩罚你。所以,17岁我离家上学,有意走得远远的,并且不给你写信——整整10多年,我写信抬头总是只写母亲。我给母亲从穿的买到用的、吃的,就是不给你买一盒烟、一袋糖,结婚那么多年,我也从来没请你去我家做过客,甚至,我把姓名都改了……想起这些,父亲,我真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你是给我生命的那个人,纵然曾经粗暴地打骂过我,我又怎么能如此深刻地记恨你、报复你?

我羞愧!

还是别让我羞愧,说一些我孝顺你的事吧。应该是1999年,这年春节你摔了一跤,差点去世。当时我的孩子1岁零9个月,说来没人相信,孩子第一次回去看爷爷奶奶,这么大的事,我首先是拖到孩子快两岁才成行;其次是我居然没有陪同,只让孩子和他妈回去。也许我做得太过分了,老天爷要造一些事来教训我。第一件事就是你摔跤,和死亡会了一次面;第二件事是,你摔跤住院的事给小家伙留下太深的印象,他经常在我面前咿咿呀呀地说:“爷爷,摔跤,打针,哭……”他仿佛是老天爷派来的使者,不停地刺激我回去看你。终于有一天,我悄悄地回去了。这是我第一次专程为你回家!也许是你死亡的钟声敲碎了我的愚顽,也许是我为人父的辛苦唤醒了我的良心,我开始和你缓和关系。我坚持每个月给你打一个电话,一年回去看你一回,还同你约定了一个旅游计划。可你突然发病了,最后只去了北京和上海。这件事我现在都还在后悔。其实还是我不坚决、不抓紧,拖沓了、松怠了。所以,我现在常对人说,尽孝一定要趁早!

2008年,那时我还在成都,但已准备调去北京工作,就在我即将去新单位报到之际,汶川大地震发生了。有一天我去灾区走访,看到那些悲痛的老人,我哭得不行,因为我想起了你——每一个老人都是你啊!那一年你已经81岁,可我还从没有在你悲伤的时候安慰过你,没有在你卧病不起时像你曾经抱过我一样抱过你,没有为你洗过一次脚,也没有为你剪过一回指甲……没有,没有,我没有为你做的事太多!就在那一天,我毅然决定不去北京,要回来陪你度过最后的岁月,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老天爷会这么惩罚我:当我回到你身边时,你已经认不出我!你得了老年痴呆症,连母亲都不认识了。

父亲,我现在变得越来越相信宿命,比如你我之间最终也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我总觉得这是命。3年里,每个周末,不论在哪里,不论有多忙,我都会赶回去服侍你,喂你吃饭,给你洗脚,抱你上床,给你按摩,陪你睡觉,大声呼喊你。母亲说,你偶尔会有清醒的时候,我这么做就是盼望你某一刻清醒过来,知道我在忏悔、在赎罪,然后安慰我一下,让我知道你最后原谅了我。可你对其他亲人都清醒过、笑过、说过话,就是不给我机会。有一天,你出奇的连续清醒了几个小时,母亲赶紧给我打电话,可就在我进门前几分钟,你突然又回去了,回到那种一成不变的蒙昧状态,见了我毫无表情,一声不吭,像一块石头对着一根木头。那一天,我趴在你怀里失声痛哭,你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在我的眼泪和哭声中睡着了。我的天哪,为什么不给我这几分钟!我想只要我早回去几分钟,你一定会替我擦去泪水,安慰我说你已经原谅了我。那样就好了、完美了,我今天也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父亲,我现在真的很难过,太难过了。父亲,你一辈子给了我很多,我想最后再要你一个清醒的笑容,一声原谅,一个父子情深的拥抱。可你没有给我,连一个轻微的笑容和抚摸都没有。父亲,你是给不了还是不想给我?父亲,给我吧,你无法想象,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将永远对你有一种负罪感,一种羞愧。父亲,给我吧,我恳求了,今天晚上就给我,在梦中,我等着……

(摘自《南方周末》,本刊有删减)(责编 悬塔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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