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再喂我一次

卡乎

“妈妈，你的筷子怎么又伸到我的碗里了？！”女儿又在抗议。妈妈自己吃着饭，眼睛却总是盯着女儿的碗里——看她夹不上饭菜，就会忍不住去帮一下，甚至直接夹起来往她嘴里喂。

“我总是支持女儿。”我对妈妈说，“只要想想你自己，未经你同意和邀请，别人的筷子老是出现在你的碗里，而且夹起饭菜往你嘴里送，你是不是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这顿饭你还想吃吗？”

孩子也有独立的人格和尊严，应该把孩子当大人看待。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很多家长却很难做到。在孩子面前，家长拥有充分的权力，不知道反省和约束，就很容易变成滥用权力的专制者，而且还打着“为他好”的旗号。不管孩子表现出怎样强烈的自主进食的愿望，怎样足以胜任的能力，他们都视而不见，坚持认为孩子不知道自己需要吃饭，不懂得该吃多少，也没有能力送进嘴里。

是的，我说的是从一开始，孩子就不需要喂饭。好在，多数父母还允许婴儿自己张嘴、自己吮吸第一口乳汁。我们假设，大人既定一个时间，提着宝宝来到妈妈胸口，强行摁在乳房上，用手撬开他的嘴，令他吃下第一口奶，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估计大多数宝宝一辈子都不想吃奶了。

几个月以后，孩子的各种能力都有了发展，而且对别的食物产生了兴趣。同时他们欣喜地发现，除了嘴巴之外，还可以用手触摸世界，提高自己的认知能力。只要在适当的时间把食物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就可以用小手送到嘴里，咀嚼以后吞下去，觉得非常享受。没有想到，大人们拒绝给他们这份快乐，不允许他们自己吃饭，甚至把小手绑起来，然后由大人一勺一勺地把食物塞到他们嘴里。他们不能选择先吃什么后吃什么，也不能计划每一口吃多吃少，还不能决定什么时候停止进食。

很多孩子对大人的反抗就从这时候开始了。对于大人的粗暴专横，他们有意识地利用拒绝张口、呕吐食物、踢打闹腾等方式来表达抗议。当然，大人也有加强统治的方式。首先是利用孩子们的饥饿，让他们忍受被喂的屈辱。其次，把食物做得更加可口，诱惑他们俯首听命。再则，有时还唱着儿歌，或者给个玩具，让他们忘记或忽略被喂这件事。最后，孩子稍大，有了更多反抗能力之后，大人们还以暴力做后盾，斥责、羞辱、追赶、殴打、关押，以令其服从。

懒惰和奴性都是可以培养的。到了这个时候，很多孩子已经不会自己吃饭了。他们放弃追求独立自主，只想怎样被喂得舒服一点，或者用服从进食来和大人谈判，换取游戏和金钱。专制者大人却开始嫌麻烦了，抱怨孩子没有独立生活的愿望和能力，连吃口饭都让他们操碎了心。

我刚开始让女儿自己吃饭的时候，也遭到家人的反对。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婴儿，怎么会自己吃饭？这个不需要反驳，因为女儿明明已经把饭抓起来喂到嘴里。接下来的理由是，你看她把食物搞得满地都是，脸蛋也弄得花里胡哨，这怎么可以？我的回答是，她的确还没有能力弄得很整洁，但是大人不能因此就剥夺她学习的机会。

不让孩子自己吃饭、穿衣，其实是很多家长怕麻烦，因为弄乱了要他们帮助收拾；也缺乏耐心，孩子自己做事可能更慢，需要大人花更多时间等待——从长远看，养成喂饭习惯的孩子需要大人付出更多时间和精力，但是他们一开始看不到这一点。有些家长也给了更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要让孩子从小养成整洁的习惯，不允许把东西搞得乱七八糟。问题是，你不让他开始，他如何学会？说到底，专制者家长需要的是自己的整洁、自己的节奏和自己的秩序，而不管它们是否符合孩子成长。

孩子有了独立的意识和能力，也会更好地保护自己。据报道，大年正月初二，福建有一个两岁半的孩子跟着母亲参加大家庭团聚，被一个亲戚喂食开心果，导致气管堵塞而死亡。网民们纷纷吐槽亲戚朋友对孩子乱喂零食、随便拍打脸蛋等恶习。这些不尊重孩子的风气的确潜藏着很多危险，应该受到谴责。同时，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从来不被喂饭的孩子，大概也会拒绝别人的喂食。就像我们大人一样，有陌生人走到你面前，掏出一颗开心果来，剥了塞到你嘴里，你会怎样反应？

我并不想用这篇文章来指责那位不幸的母亲，我也不知道她的孩子生前是否习惯被喂食。即便自己吃东西，也有不慎吞进气管的风险（但是由于意识自主，身体各种器官协调行动，这种风险的概率会小很多）。我想說的是，不要只是谴责亲戚朋友喂食孩子，家长们也要从自己做起，学会尊重孩子，培养孩子的独立能力。这样全社会才能养成不乱喂、不乱摸孩子的风气。倘若我们只是讨论“我喂得，你喂不得”，那么一旦亲戚朋友把孩子“当自己亲生的一样去爱”怎么办？

前段时间，网上流行改编漫画“妈妈再打我一次”，以孩子们被父母暴力管教的遭遇，讽刺种种社会现象。其实，“喂”是“打”的另一面，是一种针对孩子的软暴力。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