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太阳蛋
2014-09-10张发财
张发财
外婆家隔壁是国营涂料厂,这个近邻的存在,使得老太太家餐桌的颜色变幻无穷。上午是红色,或许下午就变成蓝色,至黄昏又变成黄色,这取决于隔壁工人扔出的废油漆桶。我记得某次老太太突发奇想,将蓝白红3种废油漆分成3等份涂抹在桌子上,这个跟法国国旗一模一样的餐桌,勾起了我小姨的小资情怀,强行敲开已经关门的副食品商店,买回一个面包和两瓶汽水,使得整个晚餐充满了异国情调。
我对西餐的了解就起始于这次晚餐,对西餐的兴趣也终结于这次晚餐。原因是当夜拉得波涛汹涌、手纸告罄拿面包包装纸收拾时,无意中看到了生产日期。很巧,它与我同年同月生。
但这枚有着厚重历史积淀感的面包味道还可以,起码比我外婆做的馒头强。老太太的馒头做得很白,但除了白之外一无是处,几乎是一团勉强成形的糨糊,吃的时候必须一口塞进嘴里,因为黏性太强没有办法再张嘴吃第二口。我怀疑这超强的附着力和它怪异的白有关系,是不是把剩下的白油漆刷上去了?
在我的印象里,老太太的面食就是变着花样的固体胶水,她能够把一锅面条煮成一根麻花,也能把一张面饼烙成一张胶布。粥自然不用说了,那简直是一盆等待分瓶灌装的502胶水。
她女儿,也就是我娘,对她娘的厨艺深恶痛绝,背叛的脚步铿锵有力,所以我娘的作品又是一个极致:馒头像铅球,面条像筷子,米饭能练铁砂掌,烙饼可以当菜板。
我的童年记忆,是一段黏稠的忧伤。但画面是很美的:我家的后面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外婆在厨房后面开了一扇窗户,每到黄昏,太阳坠入湖里的时候,余晖和湖光打在她的脸上,又漂亮又温馨。她忙着煮菜,我坐在门槛上翻白眼,等着太阳蛋出锅。
老太太对自己煎的太阳蛋很得意。她爹好像留过洋,东西没学回来,学了一身资产阶级臭毛病——特别喜欢吃生东西,太阳蛋是至爱。老太太少女时代第一次下厨做的就是太阳蛋,她爹吃后赞叹有加:“墨索里尼的厨子做的太阳蛋我吃过。那厨子当时40岁,20年过去了,厨艺应该有所长进。现在估计能和我女儿的厨艺抗衡了。”说完“哧溜”一声把蛋花吸进嘴里。
这一评语的影响是深远的,此后,老太太用毕生的精力钻研一个课题:怎样把菜做得半生不熟。终于,在嫁给我外公那一年,她醍醐灌顶大彻大悟。首先,锅要冷;其次,烹饪时间一定缩至最短!就在她悟出厨艺的终极真理时,厨房忽然神光照室,烟雾缭绕,炊烟幻化为七彩祥云,蔓延数里……大师就这样出世了。
我外公尝过后赞不绝口:“大师的菜,味道和火候拿捏得真是登峰造极啊。”说完夹起一根空心菜“咔咔”咬,半个小时后,将这根崭新的空心菜从嘴里抽了出来说:“质量这么好的自行车气门芯,吃了实在浪费!”又嚼了一块干豆腐,半小时后又吐出来说:“拿它去补自行车轮胎吧。”当时正值抗美援朝的关键阶段,所以炸花生没舍得吃,捐献给兵工厂了。只好吃炖鱼,一筷子夹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鲤鱼,不料脱手,那条鱼一个筋斗翻回汤里,动作流畅直追伏明霞。“还是老了,不然能跳回厨房后面的湖里。”外公说。
外婆看着我外公,觉得他成熟又顽皮,风趣又幽默,于是腼腆幸福地笑了,当时窗外正好飞过一抹夕阳,和外婆的脸一样红。
诗意永远是短暂的,我外公在“反右”的大浪潮中牺牲了。我外婆带着3个女儿苦等春天,1977年那个春天,她们家终于等来了一个新男人,就是我。
我此生第一次吃的东西就是太阳蛋,据说有我太公的风采,“哧溜”一声把蛋花吸进嘴里。老太太当时就泪崩了,哭得泪水磅礴,坚信我是墨索里尼转世,把对她爹以及老公的爱全部转移到了我身上。
可惜我不解风情,除了太阳蛋之外,什么都不吃。她很忧郁,于是尽力讨好我。我记得她主动给我做吃的是1984年,她70岁生日,买了一个大蛋糕。生日宴的时候,她挑了一勺奶油尝了尝说:“给这混蛋吃吧。”在场观众当然知道混蛋是谁,我立刻就吃,一点都不腼腆。记得当时我喂给外婆一勺奶油,小姨还夸我懂事,于是我又喂给小姨一勺。之后吃得昏天黑地,早晨醒来,还有蛋糕,又一个早晨醒来,还有……好像一直吃到过年。我现在都想不明白,一块小小的蛋糕,怎么可能吃得这么持久。
大概是1994年,或者是1995年,老太太中风了,恢复之后只有一只手可以动。我那时候已经上大学了,暑假回去突然想吃太阳蛋。就问她:“你吃过太阳蛋吗?”她说:“这辈子就伺候你们这些王八蛋了,哪里顾得上自己吃?”
于是我来到她装模作样一辈子的灶台前,装模作样地煎蛋。我就知道她会来,她果然来了,挪动半个身子来到厨房,坐在凳子上指导:“火开到一半就好了,油不要太多,鸡蛋要斜着下……”看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外婆受不了了,便让我扶着她,自己亲自上阵,右手敲开鸡蛋,右手把鸡蛋下锅,右手拿铲子小心收蛋汁……
我乐了:“你这是杨过啊!”
她很迷茫,僵着身子问我:“杨过是谁啊?”
“一个大英雄,可厉害啦。”
当时正是黄昏,余晖和湖光正好拍在脸上,我说完,忽然眼睛有点酸涩。
(摘自《新周刊》)(实习编辑 其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