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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观星台上的吹埙人

2014-09-10谭语蕊

科幻世界 2014年7期
关键词:苏西新星飞船

谭语蕊

当年元世祖一声令下,全国平地而起二十七座观星台,昼参日影,夜观极星,以正历法。主持修建的人正是编制出我国古代最先进、也是施行最久的历法《授时历》的科学家——郭守敬。

中原旷野。哀怨的埙声。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天边踽踽走来。

酒泉发射基地。人头攒动,掌声如潮。秦天在航天飞船入口处向群众挥手,继而进入飞船。

郭离吹奏着手中乌埙,行走在草丛中。

秦天已就座,控制台前扩音器里传来:“发射进入倒计时30秒!”

郭离的手指在埙身音孔上来回游走。

秦天娴熟地在控制台上操纵着各种按钮。

郭离猛一抬头,看见远处那兀自矗立在荒野中的观星台,古老的建筑披着旭日初升的金光。

“3,2,1。发射!”飞船腾空而起,白色蘑菇状尘雾缓缓散开,人群沸腾。

郭离拨开草丛,奔到观星台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天地间,一个男人跪在一座观星台前,眼里泛起泪花。

“郭离回来了!郭离回来了!”一阵急促的叫声从门外传来,观星台景区办公室里看报喝茶的众人迅速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顿时显得空旷的办公室中,一个剪着齐刘海的女人慢慢从桌前站起身来,长舒一口气,尾随众人出了门去。

郭离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簇拥中走进办公室。

“三天三夜啊,大伙儿都急死了!”

“是呀,报了警也没信儿,真以为你出事了!”

“看这全身上下弄得,有人可得心疼了……”

剪着齐刘海的女人默默低下头,看了郭离一眼。郭离一言不发,径直穿过办公室。众人趴在门口观望,只听咚咚咚的脚步声,郭离头也不回地自顾上了木楼,进了自己房间,把门狠狠一摔。房间里传出乒呤乓啷的声音。门突然开了,郭离拿着一根大笤帚冲了出来,下楼,跑出办公室。

半晌,郭离一阵风似的归来,全身湿透,脸上蜇了好几块包,他怀抱一个大蜂窝,冲上楼去。众人面面相觑,推搡之中挤出一个人来,她看了看后面的人说:“主任……”主任却也示意她快去,那人在众人怂恿下,难为情地走到郭离房门前。此人正是齐刘海――林芳。她回头看看楼下黑压压的脑袋,众人窸窸窣窣地催促:“去呀,去呀!”

林芳定了定神,敲门。

郭离呆坐在椅子上,抱着那个蜂窝,屋里一片狼藉,书架上的物理、天文等科学书刊都被他扯了下来,散落一地。此时敲门声响起。

郭离埋下头,从嗓子眼里发出沉闷的怒吼:“别管我!”

敲门声继续。

林芳在门外轻声试探着:“郭离?”

里屋传出一声咆哮:“滚!”

林芳愣在门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伙儿也惊呆了。林芳捂着嘴下了楼,穿过人群,一路小跑不见了。大伙儿不知所以,主任挥挥手,众人不情不愿地散去。

屋内,郭离坐在满地书前,抱着头,痛苦非常。

“逐日”号航天飞船内。

秦天在控制舱向基地呼叫。

“‘逐日’号向基地发回报告!空间跳跃测试一切正常,舱内状况良好,现在正穿越距地球三百亿光年的z8_GND_5296星系。”

秦天一边操纵着按键,一边发回:“已抵达哈勃观测极限,准备进入未知星域,探测系统成功启动,新空间数据信息将一并发回。”

秦天关闭呼叫器,喝了一口装在特制容器里的太空咖啡。在他正前方的监视器背板上,贴着一张秦天大学时穿着学士服腾空跃起的毕业照片,照片背景上的航天学院楼前拉着一条红色横幅,上面写着“冲出宇宙”四个大字,十分醒目。

观星台景区的众人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

“也不知道郭离是怎么了,这几天见谁咬谁,疯了?”

“对啊,你们说那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八成是见鬼了……”

郭离径直走进办公室,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目送他穿过办公室,噌噌噌上了楼,才又互相递了眼色,吐了吐舌头。

郭离回到房间,站在桌前凝望窗外。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了郭离桌上的乌埙,郭离一把夺过,正要发作,却看到是自己五岁的儿子新星,再一回头,门口处站着林芳。

“我前些日子就把新星从他外公那里接来了,结果刚回来,他们就说找不到你了。”林芳走过来说道。

郭离支吾一声,抱起新星,绕过林芳向门外走去。

林芳在后面叫住郭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们,说不定大伙儿还能一起出个主意呀!”

郭离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逐日”号航天飞船。

秦天正抱着一台宇航专用微型记录仪,在舱内自由旋转着,打发闲暇时光。

秦天变换各种角度自拍,自说自话:“让我用英俊的左脸来为你们唱一支太空歌谣……”

控制台突然发出嗡鸣,监视器上显示发现疑似拥有生命存在的恒星系统。

秦天赶紧关掉记录仪。迅速来到控制台,启动各项系统,进行数据分析。一切就绪,秦天又呷了一口咖啡,脚轻轻一蹬,便飘浮到舷窗旁,欣赏着窗外五彩斑斓的星系。一颗带着游泳圈状光环的星球飘过窗外,秦天大吃一惊,一口咖啡喷了出来,黑褐色液体悬浮在空中,秦天念念有词道:“土星?!”

此时控制台的嗡鸣再次响起,喇叭里传来运算结果:“位置:太阳系。飞行目标:地球。”

秦天瞠目结舌地迅速回到控制台,检查所有设备的运行情况,最终显示结果:所有设备运转正常。监视器上那颗水蓝色的星球正慢慢放大。秦天一脸疑惑。

中原荒野,远远看去,月色下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身旁是一棵大白杨。

新星鼓着腮帮,使劲吹着乌埙,发出不规则的嘶嘶声响。

郭离拍了拍新星的头,“妈妈种的白杨树都长这么高啦……”

“爸爸,我想见妈妈!新星想妈妈!”新星嚷着。

郭离望向天空,“你妈妈从前总说夜晚的星星像钻石,想妈妈的时候就抬头看星星吧,妈妈就站在一颗钻石上呢……”

新星偏着脖子瞧着天空,突然摇晃着往观星台上跑去。

“新星,慢点儿,去哪儿?”

“高……近一点儿!”新星的小手指着观星台,囫囵着回答。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郭离走在后面,看着夜空,小声背诵起妻子生前最爱的诗句。

父子俩登上观星台顶,新星撒腿来回跑了一圈,张开双手要爸爸抱。郭离把新星举过头顶,让他坐在自己肩上,新星扶着郭离的脑袋,两个脑袋瓜一齐望向夜空。

“记住,这里叫做观星台。”

“就是用来看妈妈的台子?”

郭离语塞。

新星在郭离脖子上手舞足蹈地兴奋大叫:“妈妈——哦——妈妈!咯咯咯咯……”

郭离的眼眶有些湿润。

“逐日”号宇宙飞船慢慢向水蓝色星靠近。

草丛形成的波浪起伏绵延,“逐日”号飞船缓缓降落。

监视器上不停滚动着分析数据,空气质量良好,温度适宜……

一双脚离开飞船,踩在柔软的泥土上,秦天缓缓取下头盔,发丝被风吹起,他惊奇地走在这遥远而又熟悉的星球的草丛中。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观星台。秦天越过丘陵,视野中多出一棵大杨树,大杨树下有一座墓碑。秦天走近一看,墓碑上刻着:“守护人郭离之墓”。秦天正纳闷,突然之间,十几辆军用吉普从天边扬尘而来,将秦天团团围住,秦天下意识地掏出武器防卫。

吉普车上走下一位大校,将一个军用可视通讯设备伸到秦天脸前。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大檐帽,大檐帽肩扛两颗星星,一脸严峻。秦天与大檐帽对视两秒,大檐帽阴影中坚毅的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

“秦天?”大檐帽不敢确定地问。

“部长?”秦天回应。

大校一声令下:“带走!”

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一哄而上,将秦天送上军车。

国家航空航天总局会议室。

一叠资料砸在会议桌上。

部长怒气冲冲,“说!谁能跟我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言不发。

“国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不光是我国,全球各国也给予这次的人类首次新空间载人宇航搜寻地外文明探索计划大力支持,你们,就给我造出这么个东西?!”

一位专家颤巍巍地说:“所有监控设备表明,飞船在发射后的同时,被发现出现在中国河南登封附近的荒野。”

另一位专家接过话头,“能够肯定的是,有不明因素造成了这次发射时飞行器的瞬移。”

“瞬移?!几百个亿的项目!我要的是上千光年!!”部长遏制不住往外窜的怒火。

专家们交头接耳。

这时,秘书向部长报告,部长点头应允。秦天被带进会议室。

“秦天,正好,你讲讲!”部长发问。

秦天面向众位科学界大鳄,“部长,我也不明白。发射之后,航行一切正常,当我跳跃过了距地球三百亿光年的z8_GND_5296星系之后,我开始接收保存新空间数据的信息……”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秦天上校,基地中心所有数据显示,你根本就未曾离开过地球。”其中一位专家忍不住插话。

“那新空间数据呢?你们去查没有,我接收的所有资料信息全部储存在分析机里。”秦天有些不敢相信。

众人沉默,秦天转头望向部长,部长也没有回应。

“什么?那燃料纪录、空气指标含量、主机程序使用次数、包括水和食物,甚至我消遣时打游戏的存档纪录呢?”

“对不起,上校,都查过了,飞船上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支持你的陈述。”

秦天额上冒出汗珠,“这,怎么可能!我确实去到了……”

部长终于发话:“好了!”他顿了一下,空气中是紧绷的沉默,“秦天,我们会给你配备最优秀的医生,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吧。贾晋,你领上校到医疗部去。”

“我真的……”秦天做最后的申辩。

“上校,跟我来吧。”贾晋做出邀请的手势。

秦天无奈跟贾晋出了门。

部长紧皱眉头,转向众专家,“你们必须在明天之前给我拿出一份像样的报告来,我们得向各国政府还有媒体有个体面的交代!抓紧时间!”

部长离开会议室。

接下来的时间,秦天接受着来自各医疗权威的各种身体以及精神测试,仪器上显示秦天的各项指标一切正常。

郭离抱着新星在观星台脚下转悠。

“爸爸,他们都说你捅蜂窝干吗?”新星突然看到郭离脸上蜇肿的红块,用手指轻轻戳着,“爸爸疼么?”

“爸爸不疼。”郭离用胡子扎新星的脸,新星被逗得咯吱咯吱地笑。

郭离停下,从身上掏出一小块蜂窝的碎片,指着蜂窝里一个个小巢,“你看,这里有一个我们的地球,这里也有一个我们的地球,每个小格子里都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世界……”

新星睁着惊异的大眼睛,突然道:“那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个妈妈?我们去找妈妈吧!”

郭离有些失神,“新星乖,你明天回城里去要好好念书,学好知识你才知道怎么去找妈妈,要听外婆外公的话,知道吗?”

“爸爸你怎么不回去?”

“爸爸要守着这里……”郭离摸着新星的头,眼神却锁在那星空下的观星台。

不远的阴影处,有一个女人身影在轻声叹息,那是林芳。

秦天和贾晋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

“咱俩是不是睡过一个铺?毕业后又一起在国家航天局工作,你我共同的梦想不就是去到那茫茫宇宙为人类做贡献吗?我能骗你吗?”秦天一脸认真。

“嘁,你要不是赌那口气,谁上太空谁可以追苏西,你怎么会义无反顾地当上宇航员。”

“停,苏西是你赢了,当年打那个赌是少不经事,但你可别侮辱我的理想,压根儿跟这没关系,上太空是我从小的志愿。”

这时,落地窗外有人敲了敲玻璃,秦天转头,一个带着明媚笑容的女子正朝秦天和贾晋挥手,然后快步走进来,亲昵地坐在贾晋身边。她是秦天和贾晋大学时的密友,现在是贾晋的妻子——苏西。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苏西关心地看着秦天,“你还好吧?”

秦天看着苏西,突然一个激灵。起身冲向门外。

“喂——你毛病啊?”贾晋冲着秦天大喊。

“跟我来!”秦天头也不回。

一辆轿车快速停下,三人下车,秦天第一个冲上楼去。

秦天进屋,从标注着私人物品的箱子里找出那台宇航专用微型记录仪,贾晋和苏西跟着进了屋。秦天打开记录仪播放,竟然还是一片空白。秦天彻底呆滞。贾晋与苏西对视一下。

苏西手轻搭秦天肩,“秦天……”

“你们相信我,我没有说谎……”

贾晋小声道:“我们愿意相信你,可是,拿什么让我们相信你。”

秦天抬头看着他们,三人陷入沉默。

郭离倚在观星台台垣上吹着乌埙,林芳出现在郭离身边。埙声过了很久才悠然停下,期间林芳始终无话。

林芳掏出一个蜂巢,郭离这才看到林芳手上都是被蜜蜂蜇红的肿块。郭离一把抓住林芳的手。

“你疯了?你没事弄它干什么?”

“这样你才终于肯跟我说话吗?我想猜你在干什么……自从那不知去向的三天后,你完全变了个人,那个深爱着天空、热情洋溢的郭离到哪儿去了?!”

“热情有何用?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摧毁掉你用尽一生去构建的信仰比死刑更残酷!我一生最大的恐惧,就是作为一个无知的人死去,与真理擦肩而过,对生活的无知,对知识的无知,对生物,对科学,对人类,对宇宙……现在我才发现,虚无!都是虚无!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你该干吗干吗去,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也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难道爱一个人就一定低人一等吗?你是无知!你对朋友、对爱情根本一无所知!我知道,你是因为同在科研单位工作的妻子在实验事故中失去了生命才来到这里的,这都没有打垮你,你守在这儿,是守住你和你妻子共同对天空的信仰。但是现在我看不到你心中的一点点火苗!你扪心自问,如果你妻子看到你这样每天疯疯癫癫自暴自弃,她会怎么说?!我是替你妻子不值!”

林芳扭头而去。郭离在星光下一动不动,僵硬得像块石头。

国家航空航天总局会议室。众专家济济一堂。

“经过复测,飞船设计严谨,运行状况也无分毫差错,原因不可能是机械问题造成。”

“要发生瞬移,这与当时当地的天气状况、地质条件、磁场运转,甚至太阳活动都有着密切联系,任何一个因素不可复制,都有可能无法产生相同结果。”

众人各抒己见,却仍无法做出最后判断,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一位满头白发的专家敲着钢笔,“如果宇航员说的是真的呢?”

全场顿时噤若寒蝉。

“这怎么可能,证据呢?”某专家反驳。

“奇点的存在,就证明总有超出常理的事物,更何况是新空间,这才是对科学的敬畏!”白发专家抬起头来眼神直逼对方。

“你……”

“不可理喻!”

“听我说!”一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专家起身,“看来,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只有再次发射,我们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人全部看向这位说话的专家,默许。

部长提笔签署相关文件,走出门,将其重重放在秘书桌上。

为掩人耳目,研究决定“逐日”号的再次发射将秘密进行。

秦天、苏西、贾晋三人一同在饭馆就餐。

苏西正皱着眉,把自己盘子里的胡萝卜悉数挑出来,放进贾晋的盘子。

“得了吧,你这次要是能把数据都保存下来,那安全局也不会找你麻烦了。”贾晋向秦天泼冷水。

“你能不能盼我一点儿好?”秦天叉住贾晋盘中一块肉,贾晋死死抵抗。

苏西出来圆场,“好了,你们两个又开始了,别闹。”

贾晋突然一脸严肃,“秦天,你发誓,老实告诉我,你真的去过新空间了?”

“对灯发誓。”秦天举起手指。

“真的?”

“真的。”

“……不信。”

苏西催着两人:“快吃吧,菜都凉了。”

从饭店出来,三人分别时,苏西往秦天衣兜里塞了一封信。秦天没反应过来,苏西和贾晋已走到街对面。

秦天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纸,信上写着:

虽然不知该不该相信你小子,可如果在下一个地球上你遇到另一个我,我怕那小子欺负你,给你白纸黑字写清楚,你就告诉那个贾晋这是我说的:咱们是朋友。

你永远的朋友贾晋(手印)

“为了你深爱的宇宙,努力吧!”贾晋在街对面朝秦天大喊。

“努力吧!”苏西也大喊。

秦天有些意外,朝二人挥挥手,半天吐出两个字:“肉麻。”

贾晋和苏西笑嘻嘻地消失于街角。

秦天心里一阵潮湿。

发射基地,各岗位人员各司其职,维修检查设备,上载燃料,储存食物,为第二次发射做准备工作。

观星台食堂,林芳一人坐在角落。郭离向迎面走来的主任主动打了个招呼,主任一时没回过神,只狠劲儿拍了下郭离的肩膀,以示鼓励。食堂内众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郭离,郭离向众人报以友好的目光。

郭离打了一份清蒸鱼放到林芳桌前,“对不起,我为那天的话向你道歉。”

林芳低下头不作声。

“谢谢你对我的好,你对新星也很好,只是我……”

林芳打断道:“你该刮刮胡子了。”

郭离点点头。林芳正想说点什么,郭离已转身离开了。

林芳夹起一块鱼肉在空中停了停,又放下筷子。

空荡荡的发射基地,没有欢呼的人群,这次秦天将独自一人走进飞船,安静地离开。秦天跨进舱门的瞬间,顿感一束光斑晃眼,定睛一看,原来贾晋和苏西二人在外围处用一面镜子反射照他。两人见秦天回过头来,使劲地向他招手,贾晋朝秦天用力地伸出一个大拇指。

秦天眼角有些湿润,向二人招招手,进入飞船。

检查所有仪表,准备发射,倒计时,发射。

飞船腾空而起。

郭离正在屋内做着蜂窝状的模型,林芳冲进屋来,一把将他拽出了门,顺手搁了一个刮胡刀在郭离桌上。

郭离不知林芳有什么打算,“去哪儿啊?喂——”

二人奔跑至丘陵高处,眼下是满山怒放的鲜花。林芳丢开郭离的手,跑进草丛中,转身对郭离大喊:“牡丹花开啦!”

郭离愣在原地。

日复一日,秦天在舱内奋力工作,监视器上还贴着那张秦天大学时青春洋溢满怀梦想的照片,窗外绚烂的星系慢慢飘过。

观星台附近,荒野四季景色交替变幻。

林芳在这些日子里,带郭离看花开,看日出,看新生的小野猫,假期接新星来景区玩耍,用尽一切招数使郭离心中那块虚无之地慢慢缩小。

同时,“逐日”号宇宙飞船向茫茫太空更深处驶去。

而生活总是这样。

林芳手里握着的一张化验单——胃癌晚期。

她转眼就变成了郭离手里的骨灰盒,郭离一人站在冷清的火葬场内,终于将林芳捧在手心,却已阴阳两隔。

天上一日,人间十年。秦天像往常一样醒来,控制台却突然发出嗡鸣,屏幕上显示发现下一个飞行目标:地球。

秦天瞪大眼,看着监视屏上的报告,揪着自己的脸皮,露出生疼的表情。

一切恍如昨日重现。飞船降落,出舱,看见郭离的墓碑,军方的吉普来到,秦天被带回基地,接受各项体检,测试,研究,会议。

无果。

秦天坐在床边上,窗外的灯光透过窗户投下巨大的阴影。

“难道这真的是我的一场梦?”秦天喃喃自语道。

贾晋、苏西和秦天三人再次在老地方聚首用餐,连菜品都一样,一切似乎都按既定的程序进行。

秦天苦恼地盯着盘子,无心进食。

苏西正将一块胡萝卜送进口中,嚼得津津有味。

秦天转脸瞪着苏西,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大。

“苏西,你不是最讨厌吃胡萝卜的吗?”秦天大声问道。

苏西用筷子敲了敲秦天脑门,“你脑子是真坏啦?以前在学校,你俩都会把你们的胡萝卜通通让给我啊。”苏西说着,又把盘中所剩不多的胡萝卜都夹进了自己碗里。

秦天突然兴奋地哈哈大笑着,“不,不!苏西,你应该最恨吃胡萝卜!”

贾晋看不下去了,“秦天,别胡闹了,你说什么呢?”

“我不可能记错!”

苏西眼神中有些异样,“秦天……你让我害怕……”

三人沉默,秦天这时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

“你看,你们看,还记得么?”

原来是贾晋写给秦天的那封短信,苏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贾晋你居然这么肉麻,什么时候偷偷给秦天的,我都不知道。”苏西笑得合不拢嘴。

贾晋皱眉,秦天盯着苏西。

秦天对苏西一字一句说:“是你给我的。”

苏西愣了一下,看看秦天,又看看贾晋。

贾晋茫然地摇摇头,“我没写过……”

已经十四岁的新星在打电话:“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城里来吧?”

新星的外公外婆站在房门后轻轻摇头叹息。

胡子拉碴的郭离一人在树下烂醉,“人都没了,树有什么用……到头来,人没了,树也没了,地上的没了,天上的没了,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郭离倚在阴影中,心中那片虚无之地爬满整个世界,万籁俱静。

深夜,秦天伏在桌上写写画画,嘴里喃喃道:“就凭一个胡萝卜?”

秦天面前的纸上写着:虫洞?回到地球?另一个地球?

白发专家开门时吃了一惊,没想到是秦天来访,专家家里的小狗倒是极其热情,上蹿下跳。

秦天落座,开门见山:“我觉得您愿意相信我,不知道您现在是否也……”

“科学不是万能。我相信一切可能性。”白发专家摸着小狗,小狗此时温顺地趴在他脚边。

“那太好了,我有很多问题想请教您。”

这时小狗玩起了咬尾巴的游戏,原地打着转。

秦天从狗身上收回目光,“我一直在想,宇宙的空间结构是否真就像乌洛波洛斯虫,一条首尾相含的蛇,当抵达最远处时反而回到原点。”

白发专家眯起眼睛,侧了侧耳朵对着秦天,专注起来。

“但今天我发现,这个世界存在着细微的变化,所以,其实我并不是回到了出发的原点,对吗?”

“你是说……多重宇宙?”

“可我想不通的是时间,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离开的只是一瞬间。”

白发专家转动着眼珠,拿起纸笔画起图来,“你的这个问题我下来也设想过了,我们所说的时间、空间都是默认以地球为原点呈发射状,那么当你从外部进入另一个平行空间时,时间也将逆向而行,当空间返回地球,时间也相应回到发射的时刻……”

“如果是这样,那我的每次航行都应该周而复始、严密地遵循某一个事件序列。”

“十分有可能,但前提是穿越。我用肥皂泡来打比方,当你穿越两个平行世界,也就是经过相邻两个肥皂泡壁时有两种可能性,一是穿越,二是撞破,如若是后者,两个平行发展的世界合二为一时,时空中心也会因此转移,导致时空的震荡。当然,这一切都只限于理论假设。”

秦天道:“不过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是吗?”

白发专家眼光深邃起来,秦天与白发专家狡黠地相视而笑。

秦天、贾晋二人走在路上。

“不行,我绝不会跟你一起发疯。”贾晋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贾晋,你也是知道的,这种项目一旦搁置,十年八年甚至是一辈子都极有可能,况且我现在还在接受调查……”

“这太离谱了。”

“可是那封信你也看到了,我可没这闲工夫去伪造你的笔迹。我知道你嘴上不说,但是你打心底里相信这种可能性。专家的分析意见我也告诉你了……”

“那只是一家之言。”

“所以需要实践去验证!”

“你这样太自私了,我用航天局的各种关系帮你伪造文件,一旦调查到我头上,你将给我和苏西带来多大的麻烦?”

“自私?你说我自私?从前我们仨在北航,夜里躺在草地上凝视星空,能就这么看上整整一夜!那时我们总是想着,若真能置身于如此美丽的星群间,一种博大与渺小的对比,面对来自那黑暗深处的遥远的问询,心中的触动一定无法用言语表达。这是谁都愿意用生命用一切去换取的答案!而我们现在正有这样的机会,科学的进步一定不是循规蹈矩可以得到的,那都是一次次冒险换来的,那都是内心深处的信仰,是坚定的信念。”

贾晋注视着秦天激动的脸。

“我相信如果是另一个空间的贾晋,也一定会答应我的!”

秦天掏出一张纸塞到贾晋胸前,贾晋用手接过,秦天转身离去。

贾晋打开那张纸,是那封署名为“你永远的朋友贾晋”的信。

已是灯火阑珊。贾晋一人站在阳台上,苏西走近,随着贾晋的视线望向天空。

“城里太亮了。”苏西收回目光。

“小时候,我跟秦天最大的梦想是群星能排列成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夜空。呵呵。”贾晋露出天真的笑容。

“挺诱人的梦。”

“后来这个梦想变成了你。”贾晋看着苏西。

苏西微微笑。

贾晋搂过苏西,“亲爱的,”他停顿,“秦天他……有件事想让我帮忙……”

苏西打断他,说:“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做的。不过……”

苏西说着,挣脱贾晋的臂膀,看着贾晋,然后转身走进屋内。贾晋看着苏西瘦削的背影,叹了口气,又望向灰色的天空。

这时苏西从屋里出来,站在贾晋身边。

“决定了?”苏西凝视着贾晋。

“我找了一堆理由搪塞推辞,我说他疯了我说我不相信他的平行宇宙我说他尽给我惹麻烦还骂他自私……那小子连命都不要了。”贾晋顿了一下,“我只是担心那家伙。”

苏西轻扶贾晋手臂,“我懂。”

苏西递给贾晋一张照片,是秦天、贾晋、苏西三人学生时代的合照。

“去吧,他要完成的,是他,也是你和我的梦想。”苏西坚定地说道。

贾晋拥住苏西,灰色天空里有一颗星星闪耀。

凭借贾晋搞来的证件通过了层层守卫,秦天和贾晋最后来到航天飞船门口。

“部长命令宇航员来取重要数据。”

守卫用扫描仪识别认证了秦天宇航员的身份。

“这是部长的文件。”贾晋递上资料。

守卫将信将疑,“请稍等,我需要确认。”

当守卫稍稍走远,秦天箭步冲上前去,输入密码进行基因识别,打开了入口大门,秦天又冲回来,抓起贾晋衣领,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狠狠揍了贾晋一拳,贾晋一屁股坐在地上。

守卫这时发现飞船已被非法进入,拉响了警报。说时迟那时快,白发专家的身影竟突然出现在守卫身后,他一个箭步上前,将守卫击晕放倒,随后比出一个OK的手势看着秦天。秦天有些意外地凝视着白发专家,最后什么也没说,二人心照不宣地微微点了下头,此时,正在附近工作的一堆专家也来到白发专家身后,惊恐万分地望向秦天。

飞船内,秦天手忙脚乱地进行着准备工作,飞船进入30秒倒计时。

中心发现飞船情况异样,大批警卫往飞船处赶去的匆匆脚步响彻基地。

飞船内,倒计时:10、9、8……

大批人马向发射点赶来,眼看离飞船入口越来越近,这时,之前那位德高望重的专家突然间佯装病发晕倒,抱住警卫不放。接着,那些曾经反对过质疑过秦天的专家们也都用自己的身体阻挡着警卫们的道路。

飞船已启动,尾部喷出阵阵气焰,蓄势待发。

贾晋坐在地上,白发专家的满头白发在风中飞扬,他癫狂地大喊起来:“去吧!去到新的空间!去探寻那黑暗深处的秘密!去吧去吧!”

飞船在白发专家的嘶吼声中腾空而起,倒在地上的、扶着栏杆的、和警卫抱在一起的专家团队们此时也都停下,一脸坚决地定定地凝视着升空的飞船。贾晋抹了抹嘴角的鲜血,凝视着起飞的飞船控制室窗口,竖起大拇指。

秦天看着显示屏上的基地越来越小,他也向窗边伸出拳头,立起拇指。这时,监视器上秦天的照片已换成了秦天、贾晋、苏西三人学生时代的合照。

飞船坠入繁丽的星系之中。时间飞逝,人不觉。

季节变幻。

郭离的桌前放着一张报纸。头版头条上登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年青男人的脸,此人捧着奖杯一脸兴奋——生命科学大奖获得者。

郭离站在院门口,目送已白发苍苍的办公室主任佝偻的背影退休离去。

一批批人走了,一批批人来了,而郭离除了胡子拉碴,依然是年轻的脸,年轻的身体。

直到有一天,郭离接到一张病危通知单。

郭离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他瞟到堆放在角落里的刮胡刀,是当年林芳留下的那个。

郭离打开开关,刮胡刀发出嗡鸣声。郭离慢慢刮着,刀片却早已不再灵敏,夹住了脸上的肉。郭离愤怒地用力扯掉刮胡刀,脸上即时出现一道血痕,他一拳捶在镜上,阴暗的光线勾勒出一个男人隐忍的轮廓。

剃了胡子的郭离走进病房,病房里躺着一个老人(就是报纸上捧着奖杯的那张脸)。郭离悄悄走到床边。老人突然惊醒。

“爸爸……你一点儿没变……”

“新星……你所有的成绩我都知道,我一直为你骄傲!”

新星的手贴着郭离的脸,郭离的手握着新星的手。

苍老的新星收起笑容,“我想你……爸爸……”

郭离什么话都说不出,新星干瘪的手在郭离脸上微微颤动,这时,新星摸到了郭离脸上刮胡刀的伤口,突然响起了苍老的声音和稚嫩的童声说着同一句话。

“爸爸,疼么?”

这句话如同拥有穿越时光的魔力,郭离脑海中响起的是五岁的新星看到自己脸上被蜜蜂蜇红的肿块时,说的那句:“爸爸,疼么?”

郭离显得有些呆滞,愣愣地出神。

郭离的屋中,无人的桌面上堆放着新到的报纸,头条新闻是:我国生命科学最高奖获得者郭新星逝世。

还有一条与此新闻并列的头条是:“逐日”号飞船设计误差一位小数点,优秀宇航员秦天在发射中丧生。

郭离站在白杨树下发呆,突然似乎看到什么,他快步走近树干,转过去,发现上面刻着幼稚的字迹:妈妈,爸爸,新星。

郭离再也无法自已,失声痛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漏刻中的水层层叠叠滴进泥土,日影拉长变短,转来又转去。

每个夜晚来临,孑然一身的郭离揣着乌埙,登上四丈余高的观星台,籍着星辉的阴凉,背靠着厚重的青石,奏上一曲如泣如诉的埙乐。那在心底早已郁结成疾的星空啊……

“逐日”号飞船依然向前航行着。

秦天在控制台前,突然感到飞船一阵强烈的震动。持续一阵时间后,震动慢慢减小,恢复平静。

此时控制台突然发出警报:发现不明飞行物。方向:正前方。此物朝“逐日”号飞船迎面驶来!

秦天镇定地迅速调整航向,可画面中的那艘不明飞行物竟也随之转向,避也避不开。

秦天转向一次,两次,都未成功甩开对方,不明飞行物如影随形。

一滴汗珠从秦天额角滑落。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秦天瞪大了双眼。

接着,一道白光将一切吞噬,光芒万丈。

良久,秦天从昏迷中醒来,除了头痛欲裂,身边的一切都完好无损。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控制台前,探测仪捕捉到的数据显示,正前方有一艘飞船与“逐日”号保持着相同方向、相同速度在航行。

秦天将推进器的操纵杆推到最大位置。探测仪同时也探测到前方飞船也做了加速,两艘飞船一直保持着相同距离。

突然间,前方飞船从显示器上消失了,秦天打开各种搜寻设备都找寻不到它的踪迹。只是他发现此时又一颗地球出现在飞船正下方,秦天犹豫了一下,调整航向,准备降落。

仍然是泥土,青草,观星台,秦天一直走到该出现郭离墓碑的地方,这次却空空如也。

郭离迈出门槛,与迎面而来的秦天目光交会的瞬间,怔怔地愣在原地。

郭离迈出房门,遥遥看见月下的观星台,攥紧了手中的乌埙,神情严峻地走上石阶,七十二步,七十三步,七十四步……来到这星台之上,郭离坐上台垣一侧的矮墙,一只脚顺势自然垂下,手中的乌埙凑近唇边,今夜的埙曲,格外幽怨。

夜风,石阶,脚步声。

乐曲环绕开来,秦天出现在郭离面前,貌似悠然自若的郭离,眉心间却是万千年才得以凝聚的沧桑。

郭离奏完一曲,缓缓拿下唇边的乌埙,侧过头,抬眼望向来人。

“《哀郢》。表现的是秦攻楚时,屈原被放逐东行,虽日夜思念郢都,却无法回朝效力的痛苦和悲伤。”秦天先发话。

“你对古曲有研究?”郭离颇为意外。

“我小时候从屋里翻出过几本父亲留下的老书,了解一些,不过我还挺喜欢。”

郭离微微扬了扬头,“你还没有自我介绍。”

“我叫做秦天,是宇……”

“宇航员。”

“你怎么知道?”秦天有些激动,“只有这次,你是活着的,活人!你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是我航行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显性反常现象。”

郭离嘴角掠过一丝酸楚的苦笑,“都是被时间放逐的人啊……”他看着有些不解的秦天,说,“跟我来吧。”

郭离回到房间,将灯打开,秦天跟着走进去。

秦天突然发现郭离桌上的那份报导宇航员秦天发射失事丧生的报纸。

“这,这是怎么回事?”

郭离指着桌上的蜂巢状模型,“嗯,把宇宙的结构想象成蜂巢。”

“或者肥皂泡?”

“对,同样的土壤,同样的种子,会开出同样的花,但发展程度有可能不一致,允许区间内可存在一定范围的误差。比如……”郭离拿起桌上的报纸,“在我这个空间,你的发射失败了。”

秦天望向一脸凝重的郭离,“我有个疑问,我撞到的以及我后来追赶的那艘飞船,这些可是预计序列之外的事件?”

“反物质。你开始接近重点了。”郭离严肃地说,“另一个平行反物质世界里的探索者。”

“等等。”秦天大惊失色,上前一步追问道:“你说,我撞到的那个是……一艘反物质飞船?”

“是的。”郭离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可反物质和物质水火不相容,一旦相遇,就相互吸引、碰撞而全部转化为光。一克反物质与一克物质碰撞而湮灭时释放出的能量,相当于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水电站12个小时发出的能量总和。那么两个反物质飞船的相撞能发生什么?”

“足以毁灭有你存在的时空。”

“但,问题是我还活着。”

“反物质残余……”郭离缓缓踱步到桌前,拉开抽屉,说,“这里要涉及一个秘密,反物质存在的意义。”郭离的眼神如剑一般逼向秦天,透出丝丝寒气。

“什么?”

“时空自动修正。”郭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针线盒,“假设时空为一条线性绳索。”郭离取出一根绳子,边说边比划,“试想一下,由于某种非常规行为,比如你穿越两个平行世界,引起历史在某一处出现问题,这条时空的绳索便会在此处自动塌陷成一个套索,造成本不相连的绳索两部分随机连接。”郭离将绳索打了一个结,接着说,“多余出来的那部分封闭的套索便形成一个独立的时空,所以相接合的两处历史之间,实质上是神不知鬼不觉损失掉了一部分时空。而这个圆环状的套索,就成为被时间抛弃的地方。

“并且慢慢地,最终会被自动修正。”郭离用剪刀将打结后多余出来的套索部分剪掉,“而反物质真正存在的作用,就是宇宙维护其系统正常运转的工具,那把宇宙大剪刀。”

“等等。”秦天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反物质其实是上帝派出来的清道夫,维护世界秩序的统一?!哈,可那艘清道夫飞船在我的追赶下也堂而皇之地逃之夭夭。”

“不,不,并不……”郭离的眼神透露出如此垂怜的信息,“你看到的不过是你自己。”

“我自己?”

“对,你所追赶的那个飞船不过是时空进行自动修正时引起塌陷,扭曲的空间中你看到的自己飞船的背影。可问题就在于,你活了下来,于是这部分出错的时空并没有完全损失掉,便会随机地在某个历史时期产生冗余。”

秦天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但郭离能看到他双肩的微微颤抖。

秦天望向窗外,“我跨越亿万光年来寻找的答案,就是注定难逃一死?”

“你,还有我,实质上都是宇宙处理运行中形成的数据冗余,终将消失于无形。”

秦天跌坐在椅子上,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二人离开房间,荒野中的观星台只有一个黑色的轮廓。

“当年主持修建观星台的是元代科学家郭守敬,他的《授时历》编成以后,先后又撰成天文书稿十多种,一百多卷。这些书籍,包括极其珍贵的两个星表,后来都失传了。

“当我站在星台之上,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星台北壁凹槽上用于测影的横梁刻有一些奇怪的印记,于是我躬身察看,却失足顺着凹槽跌落而下。刹那间,无尽的白光从凹槽底部的圭表相接处发射出来,从我身体四周涌上,包围了我。而这时,透过三十六块青砖铺成的量天尺尽头也放射出慑人的白光,那些白光之中的情景惊得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后来我便昏了过去,醒来时,我已经被抛到了数百公里之外。我整整步行了三天三夜才又回到这里。这一次,我久久凝视着这座藏有太多秘密的观星台,暗暗思忖着,我甚至在想,当年郭守敬有关天文学方面著作的失传,是否可能是他有意为之?”

“你在白光之中见到了什么?”秦天追问。

“一些宇宙的运行规则,终极奥秘,无法言说。就算我说出我看到的景象,你也不能理解这样一个现象所传递给我的信息,所以,我看到的宇宙的奥义只是以我所熟悉的认知结构呈现,一种庞大的信息流,从这些以我的经验方式所呈现出来的表象中,暗藏着整个宇宙运行的规则。而如果换了是你,你见到的就可能是一颗深埋在土地里巨大跳动的心脏,可能是繁丽的星系,也可能是你自己苍白无力的脸。

“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郭离继续说着,“白光尽头,有一个我朝我走来,当我们身体接触的一刹那,我感到一股强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我的身体从分子到原子,一分一毫开始土崩瓦解。”

“一个反物质的你?”秦天惊异。

“就在我的意志快要消散的时刻,突然间,一股强大的信息流扰乱了我的湮灭,在信息碎片中,我看到了飞船爆炸的残骸。”郭离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转脸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秦天。

秦天思考着突然扬起头,“你是说,你见到了我的飞船?”

“观星台恰巧也隐藏着一个时空裂缝,由于我的失足跌落,造成两个平行时空的紊乱。现在我才知道,我想,是因为我们的行为同时发生而影响到了彼此的湮灭,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释。”郭离淡然地笑了笑,“而这也许便是你我相遇的意义。”

“哈哈哈,典型的宿命论!你试图用哲学来解释世界?”

“科学研究现象,哲学提出问题,只有宗教信仰才是用来回答问题的。”

“信仰,宇宙大百科全书最后一页上写着我的幸存是为了被派来进行对你的谋杀?!宇宙,就这么让人绝望么……”秦天顿了顿,无助地望向郭离,“你说,我们是唯一的冗余现象,还是在其他的肥皂泡里,都存在这样一个你我?”

郭离本想安慰,一转头,却似看见了千百张瘦削苍白的秦天那毫无血色的面孔在黑夜里挣扎。郭离沉沉说道:“都一样,没有所谓了,最终结果都一样。”

秦天看着头顶散发着温和光芒的夜空,向天空娓娓念诵起来:“你无力偿还,你无力偿还,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

“在你头顶寂寞燃烧。”郭离和秦天异口同声。

“你知道这首诗?”秦天有些意外。

“这是我妻子最爱的一首诗,可惜,她在实验中出了事故……”

“你的妻子出过事故?”

“是啊,那时候我儿子才五岁……”

秦天有些吃惊,“什么?”

“嗯?”

秦天激动地说:“我妈妈在我五岁时也因实验出了事故,不过被抢救了回来。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几乎没有印象,不过我妈妈常说他是一个优秀的科学工作者,他迷恋着星空,我妈妈总说爸爸在一颗星星上看着我们,这也是我为什么当上了宇航员,除了对宇宙秘密的渴求,我总想也许能找到爸爸……”

郭离和秦天对视着,互相打量着,从眼到口,再到眼,到眉心,到唇,两人发现对方与自己竟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两人久久未吐出一个字。

秦天结结巴巴地说:“爸……爸爸?”

“这么说,你妈妈还活着?”郭离眼中含着泪水。

“是的,在我的世界……那么,一定有一个空间里,有一个我——你的儿子,能找到妈妈……”

郭离眼角湿润,感激地望着秦天。

秦天苦笑道:“用一段血脉来结束一个需要修正的时空,用最小的代价来恢复秩序,多么精妙的宇宙。”

“同时也给了失去亲人的彼此最好的怜悯和补偿,慈悲与力量共存,不是么?”

郭离缓缓举起手中的乌埙。星光下,微凉的夜风如被召唤般游走而来,在八孔之中蜿蜒缠绕,发出了呜呜的声音,自然沉静,仿若能洗净人的心灵。

“听——”郭离有些意味深长地说,“来自宇宙深处的声音,你必须先学会用心聆听,这些忽强忽弱的婉转音符,这些绝非无意的间歇,宇宙一直都在诉说。”

秦天眯起眼,看着郭离手中那如有灵性的乌埙,从音孔中流露出的一点半点星光,好似在暗示那乌黑色的肚里也掩藏着某个小宇宙,充满着一个个美丽闪亮的涡旋。

秦天突然说道:“带我去看看那些秘密吧。”

郭离闭上了双眼,“那可都是些绝望的信息。”

秦天摇着头,“这可是我一生的梦想,探寻宇宙的秘密,不管是好的坏的,我都要知道。”

郭离和秦天短短对视了几秒,终于重重地点点头,“跟我来吧。”

二人走上观星台。

郭离揣起乌埙,带着秦天站到了古老的青砖边。

“这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郭离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凹槽说。

秦天看了看郭离,镇定地走上前去,两人相继跳了下去……

一阵眩晕的白光后,二人被幽深的星系映照着脸庞,看着这些美好的兀自忙碌着的星系、星云,甚至尘埃,一种无以复加的感动在两人的胸中激荡开来。二人向幽蓝深处游去,秦天眼中看到了以肥皂泡形式结构而成的宇宙,并且看到自己与郭离所在的这个肥皂泡却是宇宙的边缘,秦天暗暗吃了一惊,不解地望向郭离,郭离还回去一个无法解释的笑容。

接下来是艰苦的过程,秦天看到了宇宙之外的世界:我们的宇宙正急急忙忙向前赶去,而宇宙自身也被包含在一个套索之中!原来宇宙也是一个巨大的冗余,当套索两端接合,我们的宇宙便如案板上任人宰割的模糊血肉,由于时空首尾连接,每一个肥皂泡里的小空间暴露后,引起了一系列相撞产生湮灭,一个接一个,生生看着美丽的泡泡全部幻灭,直到一切完全被吞噬消失不见。秦天看得呆若木鸡。看着自己的宇宙逃兵似的如此不堪,二人终于泪流满面。

秦天看着郭离,没有任何言语,在这样震撼人心的情景落幕时,急需一个人来分担彼此的情绪,需要一双有力的手来证明我们并不如此孤单,郭离似明白了秦天的心意,两人平生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默契地握紧了双手。

绳索塌陷,打成死结。

这时,一道白光从两人指间急速增大。

宇宙大剪刀手起刀落。

这道白光在郭离和秦天惊异的表情中笼罩了一切,世界一片白茫茫,两个惺惺相惜的反物质湮灭瞬间,雪白天地中的两人,竟然微笑着渐渐消失不见。

一道强光之后,一切归为原处,只有乌埙从半空中突然沿凹槽笔直坠落,落地时埙身碎裂四溅而去,似有点点星光随之飞出,然后一切恢复平静。从郭离与秦天双手接触瞬间到湮灭结束,这一切持续了不过二十六秒钟。

荒野上茂盛的大杨树。树身上还保留着新星刻下的幼小字迹。

贾晋和苏西准备出门,书桌上的镜框里放着贾晋写给秦天的那封信,只是后面又多出一段,是秦天写的:

也许我不再回来,但是我将带着对你们的爱存在于宇宙中,请握紧手心,面对天空微笑,因为我能看到。

遍山又开满了牡丹花。

后记:

郭守敬根据“四海测验”的结果,并参考了一千多年的天文资料、七十多种历法,互相印正对比,摒弃了子午线日月五星和人间吉凶相连的迷信色彩,按照日月五星在太空运行的自然规律,在至元十七年(公元1280年),编制成了新历法——《授时历》。《授时历》推算出的一个回归年为365.2425日,即365天5时49分12秒,与地球绕太阳公转的实际时间,只相差二十六秒钟。

【责任编辑:杨 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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