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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2014-09-10龙应台

现代妇女 2014年8期
关键词:西门町姊妹商店

龙应台

“今天好吗?”

“好啊!”

“要出去吗?为什么不叫计程车?你可不可以不要省钱?”

牵着妈妈的手逛街,她很抗拒。“这么多人……”

“你就是要习惯跟这么多人挤来挤去,妈妈,你已经窝在家里几年了,见到什么都怕,你要出来练习练习,重新习惯外面的世界,不然,你会老得更快,退缩得更快。”你边说,边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像个社区辅导员。地铁站里万人攒动,每个人都在奔忙赶路,她不停地说:“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坐下来喝杯凉茶,你说:“去杭州老家好吗?”

“不去,”她说,“他们都死了,去干什么呢?”

“那个表妹也死了吗?”

“死了,她还比我小3岁,都死了。”

那个“都”字,包括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包括情同姊妹的丫头,包括扎辫子时的同学,也包括所有唤她小名的同代同龄人。

“那么去看看苏堤白堤,看看桃红柳绿,还可以吃香椿炒蛋,不是很好吗?”

她淡淡地看着你,眼睛竟然亮得像透明的玻璃珠:“你爸爸走了,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么我们去香港,去深圳。我们去买衣服?”

你开始留意商店,有没有专门卖适合80岁妇人的衣服?有没有专门想吸引这个年龄层的商店?书店里有没有一整排大字体书,告诉你80岁的人要如何穿、如何吃、如何运动、如何交友、如何与孤独相处、如何面对失去、如何准备……自己的告别?有没有电影光盘,一整排列出,主题都是80岁人的悲欢离合。是的,80岁女性的内心世界,她的情和欲、她的爱和悔、她的时光退不去的缠绵、她和时光的拔河?有没有这样的商店、这样的商品,你可以买回去,晚上和她共享?

经过鞋店,她停下脚,认真地看着橱窗里的鞋。你鼓励她买一双鞋,然后发现,她指着一双俏丽的高跟鞋。

“妈,你年纪大,有跟的鞋不能穿了,会跌倒,老人家不能跌倒。”

“喔……”

她又拿起一只鞋,而且有点不舍地抚摸尖尖的镶着金边的鞋头。

“妈,”你说,“这也是有跟的,不能穿啦。”

她将鞋放下。 你挑了一双平底圆头软垫的鞋,捧到她面前,她坚决地摇头,说,“难看。”那不屑的表情,你很久都没看到过了,也因此让你忽然记得,是啊,她曾经多么爱美。皮肤细细白白的杭州姑娘,和你并肩立在梳妆镜前,她摸着自己的脸颊,看着自己,看着你,说:“女儿,你看我56岁了,还不难看吧?”

“不难看,你比我还好看呢──老妖精。”

她像小姑娘一样笑,“女儿,给你买了一样东西。”她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没开封的盒子,放在你手里,“你一定要吃。”

你看那粉红色的纸盒,画着一个娇娆裸露的女人,脸上一种暧昧的幸福。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正对你眯眯微笑,带着她所有的慈爱。“仙桃丸”——是隆乳的药。

“你那里太平了嘛!”她说。 你想脱口而出“你神经病啊?” 突然想到什么转而问:“那你……你吃这个啊?”

又回到人流里,你开始看人。你在找,这满街的人,有多少是她的同代人?睁大眼睛看,密切地看。没有,走过100个人也不见得看见一个80岁的人走在其中。想到自己到西门町的感觉,在那里,50岁的你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是异类,或者说,满街都是“非我族类”。那么她呢?不只一个西门町,对她,是不是整个世界都已经被陌生人占领,是不是一种江山变色,一种被迫流亡,一种完全无法抵抗的放逐,一种秘密进行的、决绝的众叛亲离?

“回去吧!”她突然说。

“不行!”你一直牵着她的手,现在,你转过头来注视她,“一定要给你买到一件你喜欢的衣服和鞋子,我们才回去。”

“都死了。”

“谁?谁都死了?”

“我那些同学,还有同乡,周保英、赵淑兰、余叶飞,还有我名字想不起来的……”

“为什么,”你问她,“为什么在红尘滚滚的香港闹街上,突然想起这个?”

“没有办法,”她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就是没有办法。”

一群中学女生叽叽喳喳、推来挤去地闹着,在一个卖串烧的小摊前,一个个头特别高的女生正在数着谁要吃什么,该付多少钱。有人讲了什么话,引起一阵夸张的爆笑和推挤。你很惊讶:香港竟还有女学生制服是蓝色的阴丹士林旗袍,脚上穿着白袜布鞋。

(摘自《目送》一书)(实习编辑 亦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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