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
2014-09-10月诗
月诗
“莉莎,莉莎!”
我微笑着放下倒好的咖啡,让杯把朝向便于拿取的方向,和气地应了一声。温德斯先生慢吞吞地踱进客厅。他仍穿着睡袍,看上去心情不错,几乎算得上高兴了。我向侧旁让开了些许,以便他可以自在地坐在桌前享用早餐。他走过来坐下,顺手打开今天的电子报刊,指着一则不太起眼的小报道让我阅读。我仔细读了一遍:因成本下降及模拟试验成功,第一批机器管家预计今年下半年上市。我大概明白他心情愉快的原因了。
“我就说,他们终究会承认我的设计。”温德斯先生的语气不免有些自傲,显然他仍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看看你,莉莎,完美无缺!无懈可击!”他放下咖啡,满意地打量了我一眼。
我保持微笑,应和着:“是的,多亏您对A35芯片的改进并自愿进行模拟试验,他们才能如此迅速地完成整项计划。”
“模拟,是啊。”温德斯先生看着我,也笑了起来,“但是你,莉莎,你可不是什么试验品,你是再正规不过的第一号产品了,希望他们给我的工资足够我把你买下来。”
能得到他的青睐,真是让我无比荣幸。我将涂好果酱的吐司片递给他,这时,礼貌而平静的电子音自我耳后响起,提醒我剩余电量不足三小时了。温德斯先生先是一愣,继而恍悟般扬了扬眉。
“我把你关在屋里太久,快出去晒晒太阳吧,莉莎,你需要充电了。”
我道了谢,退出房间。真是松了一口气,我小小地伸了个懒腰,没有急着去花园,而是熟门熟路地向监控室走去。还没到,我便碰见了威廉姆。他跟我打了招呼,带我到办公室坐下,冲我点点头,严肃神色中透出几分欣赏。
“真的很不错,莉莎,我核对了你过去二十四小时的表现,不敢说有比你更到位的了。我想你可以考虑这份合同了。”
“谢谢,威廉姆。真是不好意思,最后还是麻烦你。”我浏览了一遍合同书,很痛快地签了名。
“我的荣幸,莉莎。”威廉姆如长者般望着我,他也确实是我的学长,“而且这是你自己赢得的。”
作为一个正在寻找暑期工作的心理系研究生,还有什么比一份带实践意味的临时工更吸引人呢?反正对我就是如此。感谢威廉姆提供的机会,只是扮演那位病人的“机器管家”我还是能应付过来的。况且这份工作注明最多留我一个月,工资是按天计的,我还有整个暑假的时间自由支配呢。
威廉姆留在办公室处理事情,我走向了花园。天气晴朗得很,阳光如气化的金子,灿烂而炎热,浮于万物之上,修剪整齐的草坪像一整块未雕琢的祖母绿,石板小径则是玉瑕镶嵌其中,旁边小屋的木雕花窗,一点儿也看不出破损的痕迹。我在草坪上慢慢走着,一声呼唤引起了我的注意。与我同届的心理学研究生米莉朝我大步走来,碎花裙角在阳光中飞扬。
“恭喜了,莉莎。”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她便直言道,“听说你被挑中了。”
“谢谢。”暴露在她探寻般的目光中让我不太舒服。要知道,米莉对这份工作的热情并不亚于我,而现在,她只能去做些幕后监控之类的工作了。我有些抱歉,条件反射地想解释几句,但她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一样,摆摆手,“好啦,我知道这不是威廉姆师兄偏心,我看过了,你的表现无可挑剔。”
我沉默了片刻,没错,威廉姆也是米莉的学长,当初我们三人有同一个老师。“谢谢。”最后我说。
“哦。”米莉应声垂下目光,注视着脚边一丛白紫双色的三色堇。紫红的底色上舒展开蝴蝶似的雪白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像个嘲讽的鬼脸。她皱起眉头,蹲下烦闷地摆弄起花瓣来,直到我喊她,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快起身放低声音道歉:“抱歉,莉莎,我有点儿……失控。”
“我理解。”
“其实……为什么要用对付人类的法子呢?”她转开了话题,用手理理蜜糖色的头发,“那个怪胎!为什么不直接给他脑袋上外连台电脑,修改一下数据呢?威廉姆何必大费周折搞什么‘模拟实境治疗’?”
“米莉,我们的病人现在完全处于错误的程序里,如果靠外力强行修正,很可能导致数据大量丢失并造成死机,最后还得重新编写程序,那样的话,我们不如干脆去工厂提个新机体回来呢!现在看来,恐怕只有让他自己导出正确结果,逐渐把思想主动修正回来,才是最好的疗法。威廉姆也是不得已。”
“是是,我知道,我理解。”米莉说,“但是……”
“但是啊,米莉,”看来她心情真的不太好,我想打破一下僵硬的氛围,“你何必担心这些呢?我看倒是你更需要连上电脑,让它分析分析你烦闷感觉的数据来源,给你补补程序。”
米莉望着我愣了一下,随后眨眨眼笑了起来,“没错,谢谢你的建议,莉莎。那我不打扰了,你多晒晒太阳,你,呃……需要充电。”
她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肩,便如来时般扬着裙裾急匆匆地离开了。我继续在花园里徘徊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回房间。温德斯先生早已用完早餐,正在重新阅读今天的电子报刊。我跟他打了招呼,动作娴熟地将碗碟收去厨房。
“莉莎!”温德斯先生在叫我。
“请问您需要什么?”我立即走到他身边,垂手而立。
他望着我,颇有深意地打量了我一阵。“没什么,”最终他说,“去忙你的吧。”
上帝总是喜欢开玩笑,几天后我便体会到了这点。我的工作没能持续下去——但从另一方面看,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那天,我陪着温德斯先生到花园散步。又是个好天气,太阳将七月当成主场一样尽情展示它的炫目光芒。我们走在刚刚浇完水的草地上,晶莹的水珠滋润得绿草越发幽深,变成翡翠般温润而湿冷的色泽。温德斯先生好像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我跟着他,感觉着脚下舒适的清凉。
“莉莎。”我们路过七色堇的时候,他叫住我。
“是。”我平静地应声。
“那天和你在这儿说话的女孩是谁?”
“她叫米莉,是隔壁医院刚来的医生。”我并不为他听到了我跟米莉的谈话感到惊奇。
“什么医生?”
“心理医生。事实上,她还是研究生,来实习的。”
“你们认识吗?”
“见过几次,她喜欢溜到这边花园散步。”
温德斯先生的脚步停下了,他远远地望着那所幽静的砖瓦小房子 ——他平日几乎寸步不离的住所,仍背对着我,“不用对我说谎了,莉莎。”
“温德斯先生……”
“告诉我,莉莎,”他打断我,“你也是来‘实习’的吗?”
他终于转过了身。我让自己平静地迎上他的眼睛,他眼眸发亮,神情激动。
“告诉我,谁是‘温德斯先生’?他又在哪里?”
“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尽力保持声音的平静。
但这句轻飘飘的话对他却似断线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跌跌撞撞地冲着房子灰色的砖砌墙壁跑了过去。我紧跟而上,心里感到了一丝隐藏不住的兴奋。
“是啊,是啊。”他有些感伤地瞧着房子上的窗户,“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看着他过世的啊!我可真是昏了头了。我猜我得感谢你们吧?你们这帮家伙,一直假装着我想象的环境配合我演戏,治疗?哦,我看到你们连那个破损的花窗都还原了,真细心。真搞不懂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如此大费周折就为了一个没了主人的老机器管家?还是说,我猜,因为我是个罕见病例?”
“很高兴您总算想起来了。”我现在可以笑了。“模拟实境治疗”终于成功了。
他瞥了我一眼,突然咧嘴大笑。
“真该看看现在世界的样子。”他在我面前用力挥着手,仿佛要扫过整个地球,“可怜我那主人将毕生心血花在人工智能上,最后却是这帮家伙统治了世界!”他的眼里闪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程序的世界,理性的世界,科技的世界,发达的世界,独独不是温暖的世界。我这颗脑袋啊,想必是程序错误太严重了,竟然陷入与这个机械社会格格不入的人类情感里无法自拔。现在,你要怎么办呢,我的机器心理医生?你是不是已经后悔没有直接删除我的思想程序了?”
机械社会?机器心理医生?我看着他以一种悲伤而骄傲的姿势挺直了身体,突然明白过来。不管怎么样,威廉姆会高兴的,温德斯教授更会高兴的,这简直是对他成就的最大肯定。
“我猜您是把我和米莉的玩笑当真了,不然您可能已经完全恢复了。希望您能认真听我接下来所说的,我发誓这些全都是真的:您确实曾是温德斯先生的机器管家,事实上,您是他毕生心血的结晶、人工智能的巅峰,您是世界上第一台也是唯一一台具有自主思考能力和独立情感的机器人。温德斯教授去世后,您受了很大打击,致使程序混乱,您将自己当作了他。我、威廉姆、米莉都曾是温德斯教授的学生,威廉姆不愿放弃您,也为了证明教授的成就,他认为该用治疗人类的方法对待您,便转行攻读心理学,这整个治疗方案也都是他拟定的。我和米莉是后来才加入帮忙的,而且,我也只算个暑假工。”我耸耸肩,“总之,您恢复正常可真是太好了,更何况您刚才表现出的与人类无异、甚至更加丰富的情感说明了教授的工作是多么有成效,我马上去叫威廉姆他们过来。”
他张口结舌地站着,似乎耗尽了所有电量。片刻之后,他声音虚弱地说:“那么,自始至终,只有我,是那台机器……”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打断他,“我刚刚也说了,您是与人类无异的呀!”
他摇摇头,脸上的表情近似苦笑,但什么也没说。
我睁开眼,静候一秒,感到仪器离开了头部。于是我坐了起来,一眼就看到米莉正在对面休息椅上满脸不耐地瞪着我,好像再迟半秒,她就会冲上来一把将我从床上掀起来。
我们一起走出“造梦空间”的自动玻璃门,笑盈盈的店员冲我们鞠躬。我问了米莉的情况,得到她夸张的感叹声。“机械化的僵硬思维再也编织不出新鲜的梦境!”她大谈特谈这家店的未来发展与提供更新奇有趣的梦境的相关性,声称如果还是老掉牙的那几种剧情,她就换种找乐子的方式。
“那你呢,莉莎?每次都坚持用自己编写的剧情,不怕他们偷你的创意?还有,如果你知道自己会梦到什么,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不能动客户自创的梦,那是隐私。”我说,“而且,我喜欢对梦境的主控感。”
米莉翻了个白眼,“所以,这次又是什么?”
“一个机器人误把自己当人类,心理医生帮他找回真相。”
“好,有创意,”米莉讽刺地说,“比威廉姆提到的有个怪人当自己是某过世教授的案例好玩儿多了。我猜,你是那个心理医生了?”
“当然,”我摊摊手,“我喜欢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也就是和现实一样。所以,莉莎,你究竟来‘造梦空间’干什么?我们是来找乐子的,而你做梦都不忘自己是个心理系研究生,噢,连梦都是你自己给自己编好的,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上次去打那份鬼知道是什么的暑假工时感染病毒搞坏了脑子……”
我用手肘捅了她一下,止住了她的挖苦。接着我迅速挂上一个微笑,抬手冲前方招了招,“下午好,温德斯先生。”
对方微微一愣,抬头看了看我,继而也礼貌地点点头,“下午好,莉莎。”接着便与我们擦肩而过了。
我转回头去,米莉问我:“谁啊?”
“一个认识的人。”我含糊地回答。
“怎么冷冰冰的,像个机器人。”
我耸了耸肩,目光越过米莉头顶,看向城市巨型荧光屏上滚动播放的新闻:虫洞研究获得突破?平行宇宙的存在可能性论证。
这个话题看起来不错。我思考着。下次的梦境可以用平行宇宙的多重人生作主题,我也可以换个口味当一个研究学者什么的,只是还缺个多重人生的主角。我随手给上次暑期工服务的机构发了个短信,询问能否再给我安排一份一对一心理咨询的短期工作。
【责任编辑:刘申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