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红楼》通《锦瑟》
2014-09-10王干
王干
伟大的文学作品的内核是相通的,这种相通有时候是不可思议的。比如,晚唐的李商隐在写那首让无数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锦瑟》时,想不到在九百年之后曹雪芹会以一部《红楼梦》为他的千娇百媚的《锦瑟》做了最完美的注解,或者说,李商隐在九百年前就为《红楼梦》书写了最摄魂动魄的题诗。
《红楼梦》是一部天书,消耗了无数人的智慧和思想,《锦瑟》是一首天诗,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为解读《锦瑟》费尽了脑筋。可如果把两者放在一起,就恍然大悟,两个伟大的灵魂是如此相近,两个伟大的作家是如此默契,简直是天作之合。
意象
让我对二者发生联想的,是他们作品的意象符号的互文。这些意象的符号之间有惊人神似之处,或者说他们相互影射,竞相映照。先说《锦瑟》的颔联和颈联。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在《锦瑟》的颈联,令人惊奇地出现了《红楼梦》两大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典型意象。“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珠和玉,同为珍宝,阴阳兼济,刚柔同体。前一句娇柔婉约,女性特征鲜明,后一句阳光磊落,男性特征凸显。“珠有泪”的珠,暗含“绛珠仙子”的“珠”。绛珠仙子是林黛玉的前世,在《红楼梦》第一回里,写到了神瑛侍者对绛珠仙子的恩惠。“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霞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句简直就是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写照。宝玉衔玉而生,黛玉是以泪为生,贾宝玉是暖性,林黛玉是冷性,日月相比,珠泪玉烟。天人合一。林黛玉是小说中著名的泪人,沧海月明珠有泪,自然是指她,以致在后半部分里,黛玉说自己老了,说连泪水也少了。林黛玉以泪为生命的基本元素。以泪为生命的象征。“蓝田日暖玉生烟”,是贾宝玉的隐喻,蓝田让人想到开篇的那座大荒山,“日暖玉生烟”,暗含“赤霞宫神瑛侍者”,这个神瑛侍者是贾宝玉的前世。在现实层面上,“日暖”说的是他受到各方面的宠爱,“生烟”可以说成是生机勃勃,青春焕发,也不妨理解为生出事端,遭致非议。《锦瑟》的意象中,还隐隐可见贾宝玉、林黛玉身边人的影子,“日暖”可以是“晴雯”的谜面,而“玉生烟”,则可能是那个惹是生非的茗烟,“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月明,很容易让人想到大观园中的丫鬟麝月,作为贾宝玉的贴身丫鬟,性格和袭人有很多的相似之处。而“望帝春心托杜鹃”,“春心”与林黛玉身边的另一个丫鬟纤春有某种关联,杜鹃很容易让人想到林黛玉最贴心的丫鬟紫鹃,她与黛玉情同姐妹,她是贾府中唯一支持宝黛爱情的人,黛玉病死后,她又到宝玉屋里受用。而麝月的性格高尚、忠诚、坚定,配得上“月明”二字。
意象之密艳。李商隐的一些诗歌被人们称为“艳诗”,艳诗作为中晚唐诗歌一个类型,在李商隐手里几乎达到了顶峰。而《红楼梦》也被人们视为艳情小说,甚至一度还被视为禁书。现在研究者发现,李商隐的艳诗很多是表象,在繁衍的背后隐藏着他内心的激流。《红楼梦》自然不会只是艳情层面的故事,他们在艳的背后藏着更博大的内容。但不得不说,在意象符号的取向上,《锦瑟》之艳,可以媲美《红楼》。《锦瑟》的“锦”就是这种艳丽的一个表征,诗中的“迷蝴蝶”“托杜鹃”“春心”“晓梦”“珠”“泪”,缠绵悱恻,凄迷幽怨。而《红楼梦》中的意象从一开篇的“神瑛侍者”“绛珠仙子”,到后来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排名,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而在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子让他饮“千红一窟”茶,和“万艳同杯”酒,其实是说“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锦瑟》的阅读难度在于意象繁盛和茂密,意象的密度呈现出复杂纠结之状,在五十六字的容量中,几乎上穷碧落,下尽黄泉。现实、记忆、梦境、历史、青春、政治、忏悔、追忆、伤感,水乳交融在一起。《红楼梦》的迷人之处也在于它的高密度高容量,据现在学者统计,光是小说中涉及到的人物就有九百之多,这对于一部一百二十万的长篇来说,密度可创世界之巨。当然,如果只是数量而言,并不足为奇,关键是这些人物的鲜活程度也是少见。《红楼梦》人物的“成活率”高的原因很多,但充分的意象化是不可缺少的要素。不妨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各自贴身的三个仆人名字连缀起来,你会发现很“锦瑟”:
茗烟袭人晴雯泪,
紫鹃雪雁春纤卷。
(茗烟、袭人、晴雯是贾宝玉的仆人,紫鹃、雪雁、春纤是林黛玉的丫鬟)
如果将史湘云、贾探春、贾惜春的丫鬟的名字连缀起来,也非常的“西昆体”:
侍画翠墨小蝉出,
翠缕彩屏入画来。
(侍画翠墨小蝉是贾探春的丫鬟,翠缕是史湘云的丫鬟,彩屏和入画是贾惜春的丫鬟))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如此精炼地概括了宝黛爱情悲剧的内涵,那么颈联也涉及到《红楼梦》的具体内容。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红楼梦》里充满了对庄子精神的崇拜和向往,已经有学者研究红楼梦与庄子的渊源,甚至有人说贾宝玉就是清朝的庄子,但小说中确实有贾宝玉自比庄子的描述,在二十二回里,贾宝玉甚至续了庄子《外篇·胠箧》,虽然被林黛玉嘲弄了一下,但可见贾宝玉是以庄子自喻的。而小说里,出现的甄宝玉和贾宝玉的两个人物,以致贾宝玉在梦中遇见甄宝玉,确实是庄周梦蝶在《红楼梦》里的再现。endprint
蝴蝶不妨作为金陵十二钗的一个总的意象,是女性的象征。杜鹃可以是具象,也可以是抽象,具象到某个钗,比如秦可卿,比如晴雯。何况林黛玉的最贴心的丫鬟就叫紫鹃。当然望帝的传说更接近大观园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鲁迅语)。传说蜀国的杜宇帝因水灾让位于自己的臣子,而自己则隐归山林,死后化为杜鹃日夜悲鸣直至啼出血来.。而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听说秦可卿死之后,悲伤得吐血。“望帝春心”,还可和元春的命运联系起来,元春一度成为皇妃,成了帝之元春,但最终暴病身亡。春心,也不难让人联想到贾家的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原应叹息的同音)。
《锦瑟》里每个词甚至每个字,比如梦、春、情、玉、泪、思都是红楼梦最基本的元素,也是最基本的审美单元。
意象写作是中国文学的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楚辞、汉赋、唐诗、宋词都讲究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只是由于小说脱骨话本,忽略了这一传统。《红楼梦》与《三国》《水浒》《西游》相比,不是民间创作基础上的再加工,而是典型的文人写作,不仅保留了文人笔记小说的所有特长,还将流传于中国韵文中的意象美学成功地移植到小说创作中,丰富了小说创作的元素,以至于吴宓在二十世纪发出惊呼,“西国小说,作者固千百,各有所长,然如《石头记》之广博精到,诸美兼备者,实属缈寥寥”。(《民心周报》第一卷第十七期,一九二〇年三月二十七日,第十八期))。“诸美兼备”,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红楼梦》运用了中国诗学的审美价值观,这种价值观不是简单地在小说中运用诗词歌赋,而是将中国的意象精神融化到小说之中。
情绪
再看《锦瑟》首联和尾联,如果颔联和颈联侧重于意象的营造,那“启”和“合”则侧重于情绪的表达。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涌动在《锦瑟》里的是一股追忆的情绪,追忆失去的不能再次触及的美好事实,追忆遥远的过去的良辰美景,难以言说而又欲吐一快的暧昧深情。有人说,锦瑟是一个女子,《锦瑟》是李商隐的悼亡诗,悼亡的主题是无疑的,但这个亡者不是单数,不是亡妻,也不是一个亡友,而是一群,一片,是复数,不是她,不是他,而是她们,他们,因此才有“五十弦”之谓,才有华年之思。同为悼亡,李商隐的那首著名的《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是那样的真挚明了,那样的清新直白,源于对个体的具体的思念和缅怀。
同样《红楼梦》也是被这样的追忆情绪所笼罩,不同的是李商隐将对象隐匿,而《红楼梦》的作者则开宗明义地告诉读者,是“风尘怀闺秀”“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
《红楼梦》是“怀闺秀”,《锦瑟》是“思华年”,同样是“追忆逝水华年”,落脚的视点虽然不尽相同,《红楼梦》是于风尘之中,落魄者的怀念,而《锦瑟》的落脚点虽然不是“风尘”这样的空间,但从诗中的“只是当时已惘然”,不难看出,作者已老迈,惘然不是青春和壮年的情怀,“思华年”更是青春逝去之后的诗人才有的意绪。
王蒙先生有一部小说叫《青春万岁》,记录了中学时代的美好生活,青春成为王蒙小说的一个难以割舍的情结。他在谈论《红楼梦》时,认为红楼梦的一个伟大主题在于青春万岁,那些逝去的青春岁月因曹雪芹的大观园的营造,变成永不消逝的电波,这“电波”便存在在作家的“追忆”和“思华年”中。《红楼梦》的书名之所以能够取代《石头记》《情僧录》《金陵十二钗》广为流传,在于这个“梦”有很强的追忆感和缅怀性,惘然不是现实,而是记忆、回忆、追忆,而记忆、回忆、追忆本身都遮盖着梦的帷幕。
梦的非现实性。梦的诗性,是文学的基本元素。明代著名的散文大家张岱在《西湖梦寻》的序言中,有一段关于“梦忆”的精彩论述,可作为红楼之梦、锦瑟之忆的最好注解,“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姝,梦所未见,其梦也幻。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二载,梦中犹在故居。旧役小溪,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夙习未除,故态难脱,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纡徐,惟吾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旧役小溪,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和王蒙说的林黛玉永远的十六岁,同出一理。
“锦瑟无端五十弦”,五十弦是双瑟,一张瑟,本应二十五弦。这里可视为金陵十二钗,也可视为五十钗。因为按照小说第五回的说法,金陵十二钗有正册、另册、又另册,红楼梦里的女性大约不少于五十人。当然,这一弦一柱也可认为是大观园里的一座建筑,怡红院、潇湘馆、稻香村等等。我们可以视锦瑟为大观园的别名,也可将锦瑟取名为《锦瑟梦》。戏拟如下:
红楼无端十二钗,
一钗一弦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豁然洞开,茅塞顿开,“锦瑟”原本可视作大观园一样的园子,而《红楼》乃《锦瑟》的小说版啊!
附记:今年六月,我在阿坝地区讲完《锦瑟》和《红楼梦》的互文通灵之后,一位藏族作家告诉我,曹雪芹原来是李商隐的转世。我说,这么深奥的宗教问题是文学不能解决的,但伟大的灵魂是相通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