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新小说中的“假维新”现象平议
2014-09-10郭继宁郑丽丽
郭继宁++郑丽丽
摘要:清末新小说关于维新的负面描写,对于我们习见的正史是一种有益的补充,更有助于历史真相的还原。新小说中的“假维新”现象不仅坐实了导致守旧派对维新派攻击的口实,而且“公德一私德”之于政治伦理的意涵也隐现其中。
关键词:清末新小说;假维新;互文性
中图分类号: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14)02—0123—05
清末新小说中充斥着对麇集沪上的“维新党”的负面描写。究其原因,笔者以为,庚子事变后,清廷开始实行新政改革,当朝野一致赞同新政之时,“维新”便成为一种时髦,其中也不乏投机钻营者,正所谓鱼龙混杂,大浪淘沙,自不待言。而当时的一些文学作品关注的正是维新中出现的一些负面现象,这些描述使其弥补了正史之不足,对历史真相的还原不无裨益。
一、“假维新”的社会面相和特征
“假维新”的基本特征是口是心非,即嘴上喊着维新,其内里实则投机。我们结合清末新小说中的具体描述来进行分析。
庚子事变之后,革命党人主要以日本东京为大本营结社、办报,而以改良为鹄的的维新派则主要集中在上海。正如周锡瑞所说,“一九○○年上海的政治环境和东京是迥不相同的。在东京,日本志士和广东侨民给革命党人一种权力和尊敬。上海有广阔的国际租借,是中国的最西方化的城市,是一个为商业和绅士阶级的西方式改良主义者集中的天然场所。”上海作为当时最为令人眼花缭乱的现代都市,由清末新政所引发的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为锐意革新者所瞩目,也为投机钻营者所属意。不妨说,混乱暖昧与思潮涌动正是上海各界心态的写照。正如《负曝闲谈》所言:
上海地方几乎做了维新党的巢穴:有本钱有本事的办报,没本钱有本事的译书,没本钱没本事的,全靠带着维新党的愰子,到处煽骗;弄着几文的,便高车驷马,阔得发昏;弄不了几文的,便筚路蓝缕,穷的淌屎。他们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名目,叫做“运动员”。
根据作者的描述,这些“维新党”其实就是投机分子,不过是假借维新之名以满足一己之私。《负曝闲谈》里描写的殷必佑、单幼仁、李平等、王开化、沈自由、陈铁血、黄子文等,便是“维新党”中各种投机分子的代表,而其中黄子文最为典型。
黄子文留学日本五年,回国后在上海与“维新党”相洽,嫖赌无钱,甚至糊口亦无着落,先是偷了朋友的钱,后又以办报为由骗取富翁田雁门钱财“以供嫖赌吃喝之用”,却高谈阔论,振振有词:
现在我们中国贫弱到这步田地.由于政治不能改良,教育不能改良,法律不能改良。其所以不能改良之故,一言以蔽之曰:无法以开通之。这开通有什么法子呢?除掉看新书阅新报。再没有第二把钥匙了。愚兄打算纠合几个同志,开上一爿书局,书局里面开上一爿报馆。书也有了,报也有了,所费有限,而获益之处,就非浅鲜了。这一番宏论,何等冠冕堂皇!实则是“维新”为名,来谋取私利。
黄子文上海发迹的消息传到家乡,邻居劝其母到沪上去投奔自己的儿子:
他母亲摇头道:“我那不肖儿子.动不动就讲什么‘命是要从家庭之内革起的。那一派话头。所以和我吵闹起来,便睁着眼睛,捏着拳头说:‘我和你是平权。你能够压制我么?”
黄母最终还是决定前往上海。小说通过描写黄子文对待倌人的“大方”与对待母亲的薄情,两相对比,活画出这个假维新的嘴脸。黄子文还给母亲大讲“自立”,让她回到绍兴乡下自己过日子,推卸尽孝奉亲的责任。
而黄之以书局为业,也不过是骗钱的手段而已。当田雁门接到黄的书局寄来的“字迹模糊,纸张粗糙”,且译文不知所云的《自由原理》一书,大为生气。黄子文又一连好几封信,“无非说款项不足,求他再汇几千银子,以资接济云云。”田已经看透其面目,置之不理,黄只得逃债而去。
又如,《文明小史》里描述的黄国民(即“亡国民”)、刘学深(即“留学生”)、魏榜贤(即“为帮闲”)等,也是黄子文一类以“维新”为名的投机分子。
请看作者的描写:黄国民“戴着一顶稀旧的小帽,头发足足有三寸多长,也不剃,一脸的黑油,太阳照着发亮;身上一件打补钉的竹布长衫,脚上穿著黑袜,趿了一双破鞋”;魏榜贤则是“穿了一身外国衣裳,远看像是黑呢的,近看变成了染黑了麻线织的,头上还戴了一顶草编的外国帽子,脚上穿了一双红不红、黄不黄的皮鞋,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他们如此装扮,其理由也十分滑稽:
黄国民道:“外国人说头发不宜常剃。新剃头之后,头发孔都是空的,容易进风,要伤脑气筋的,所以我总四五个月剃一回头。”……洋装朋友道:“我自从改了洋装,一切饮食起居.通统仿照外国人的法子,一天到晚,只吃两顿饭,每日正午一顿饭,晚上七点钟一顿饭,平时是不吃东西的。但是一件,外国人的事情样样可学,只有一件,是天天洗澡换新衣裳,我是学不来的。”
作者给人物起名叫“黄国民”,亡黄音近,即“亡国之民”,字里行间,显然带有一种讽刺意味。
而这些穿戴不中不西的“维新”人士骨子里依然是男盗女娼,他们在“婚娴自由”的幌子之下,做轧姘头、拆姘头的中间人。如黄子文一样,偷、骗就成了他们的谋生之道。无论是办学堂,还是集会募捐,都是为了中饱私囊。这些“维新”人士大多胸无点墨,“说来说去,所说的无非是报纸上常有的话,并没有什么稀罕。”
以魏榜贤组织的所谓同志演说大会为例,他冠冕堂皇地声称:“且教外国人看见,也晓得中国地方,尚有我们结成团体,联络一心,就是要瓜分我们中国,一时也就不敢动手了。”实际上是为了谋取私利:“凡人会者,每位各携带份资五角,交魏榜贤先生收。”演说大会“所讲的话,也没有什么深奥议论,同昨天女学生演说的差仿不多”。组织者魏榜贤只好亲自上阵。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贾葛民看在眼里:“他初上去的时候,我见他从衣裳袋里抽出一张纸出来,同打的稿子一样。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说出来的。你们没见他说了一半,人家拍手的时候,他有半天不说。这个空档,他在那里偷看第二段。看过之后,又装着闭眼睛养神,闹了半天鬼,才说下去的。等到第三段,想是稿子找不着了,你看他好找,找来找去找不着,急的脸色都变了,我是看得明明白白的。”
就是这样一次演讲,“一共是到了一百三十六位,应收小洋六百八十角”。刘学深带来四位听众,“二八扣”赚了四角,魏榜贤很不满意,“你一个人已经白叨光在里头,不问你要钱,怎么还好在这里头拿扣头呢?今日之事,乃是国民的公事,你也是国民一分子,还不应该帮个忙吗?”刘学深随即戳穿他,“这个钱又不是归公的,横竖是你自己上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要说只有这几个,就是再多些,我用了也不伤天理。”所谓“维新”活动,简直就是一种交易。
这些“假维新”的面目很快被识破,贾氏三兄弟贾子猷(即“假自由”)、贾平泉(即“假平权”)、贾葛民(即“假革命”)和姚小通(即“要小同”,以有别于“大同”)这四个“乡下人”很快明白,“刘学深、魏榜贤几个人的学问,原来不过如此,看来也不是什么有道理的人,以后倒要留心。看他们两天,如果不对,还是远避他们为是,看来没有什么好收场的。”
这正与《自由结婚》中关关的母亲所言形成互文,“我所以看不起那一班维新党人,就是因为他们只要钱不要脸。骗了别人家的钱,一点儿事情都不做,倒安安顿顿做着,装丑腔,说大话,有的还要一天到晚吃花酒、坐马车、嫖婊子,就算是他的一生功业。”此言可谓一语中的。
这些“假维新”不仅败坏了维新派的名誉,而且还为镇压维新派提供了有力的根据。《新石头记》中吴
伯惠有言:
维新本是一件好事。但是“维新”两个字之下,加上一个党字,这里的人类就狠不齐,所以官场旧党,就藉为口实了。戊戌四月之后,那一个不说要进京去伏阙上书。那一个不说就条陈呈请督抚代奏。及至政变了,这一班人吓的连名字都改了,翻过脸来,极力的骂新党。推他前后的用心,那一回不是为的升官发财!
然而,正是通过这些描述,我们也才能够真正意识到维新的艰难。如此,清末新小说作为“意向性客体”(英伽登),对于我们所习惯的、以政治英雄为主角的正史,是一种必要的补充与说明,从而有助于历时真相的还原。
要言之,清末新小说虽然文学性不足,但以社会历史资料性见长,对于强化诠释者与历史的关联意识,有着重要意义,这些文本预置了无可替代的极具历史感的言说空间。
二、“假维新”的政治话语分析
接下来我们再来考察一下这些“假维新”的政治话语,如其对于自由、平权与革命等的理解。这些新小说作家将“假维新”者的人格样态漫画式地再现了出来。
首先是对“自由”的理解。《文明小史》中的“假维新”者居然标榜吸食鸦片的自由:“想到为人在世,总得有点自由之乐,我的吃烟就是我的自由权,虽父母亦不能干预的。”可谓荒谬之极!
其次是对“革命”的理解。在这些假维新者看来,所谓“革命”就是前述黄子文不赡养老母亲的“家庭革命”,或者如《文明小史》中不学无术的余小琴的父子平等论:“论起名分来,我和你是父子,论起权限来,我和你是平等。你知道英国的风俗么?人家儿子,只要过了二十一岁,父母就得听他自己作主了。我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你还能够把强硬手段压制我吗?……家庭之间,总要实行革命主义才好。”这种关于“革命”的庸俗化的解说以及功利化的表达,也是对革命的歪曲。
再次是对“平权”的理解。《中国现在记》中的“同胞弟”的行径可谓典型。拒斥西方文明的朱侍郎接到一张署名“劳薪”的洋式小名片,旁边却注有“同胞弟”三个字。原来是同年的儿子劳薪来向朱借钱。问及缘何自称“同胞弟”,劳薪的回答是,“你老人家只守着那顽固见识,没有受过文明教育。……你老人家《论语》小注总该读过的了,不是有二句吗?‘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文明国的教化,全是这两句话出来的。不然,何以大新学家动不动要说我们中国四万万同胞呢?同胞便是兄弟,兄弟莫亲于同胞。……我同你并无贵贱之分、高下之别,称你同胞,正是引亲之之意。……这个就叫做‘平权。”熟稔“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之说的劳薪(“劳心”),却称长辈为“同胞弟”,可谓不伦不类。
小说《新舞台鸿雪记》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可以视为新小说作者们对于“假维新”的揶揄嘲弄:“这草名叫平等,美利坚全国遍地皆是,不分前后,都是一律齐整,好看得狠。和那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一良一莠,判若天渊。……若是照着伦理学上看起来,人群中若讲平等,恰是一种无父无君的败类,豪不就道德的范围了。”此种以“平等”相标榜的理论言说,孰料其伦理后果竞使人成为“无父无君的败类”!这说明,当时中国社会远未成熟到公共空间的生成,以及以此为平台进行严肃而认真的对话与辩难。而作者对于假维新幸灾乐祸的归谬结论,也显见其具有保守主义倾向的逻辑预设的偏狭——伦理讨论本身就是不道德的。这无疑源自于传统士大夫的人文自信:“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语出《汉书·董仲舒传》)只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已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如果以“同情地理解”为阅读姿态来审视,也许正是这些不在少数的假维新者的参与,才使得维新观念深入人心从而引起社会普遍关注,成为可能。《官场维新记》有言:
一二个假维新提倡于前,必有千百真维新踵起于后。现在讲兴学的,也晓得精神教育;讲练兵的,也注重军人资格;讲理财的,也不敢一味掊克聚敛;渐知以农、工、商、矿为致富之原。至于直省大吏之中,也有奏请改用立宪政体,奏请出洋考察政治,把维新两字看得分外认真的。然而推原其本,还是全仗一班假维新的人导其先路,所以才有真维新的步其后尘。
这段话可谓持平之论,正如作者所希望的,“也不过望这班假维新的,日后逐渐改良进化,个个变成了真维新。”新小说作家们既没有将伦理的叙事表达引向更为深刻的思想辨析,而传统的文化资源也没能为他们提供丰厚的价值支撑。
三“假维新”现象引发的思考
通过以上描述和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假维新”带来的一些影响。
首先,“假维新”们的言行招致了守旧派的强力反驳。在对新生事物趋之若鹜之时,尚有理智清醒的人士对于传统文化缺乏理性批判便遭弃绝,表示出了深刻的担忧,如《文明小史》最后一回所言,“现在这种世界,人人维新,大家涉猎新书学来不及,那有工夫向故纸堆中讨生活,我看讲究这门的渐渐要变作绝学了。”
金松岑也表达了对于借“自由”之名,行放纵之实的担忧:
曩者少年学生,粗识“自由”、“平等”之名词,横流滔滔,已至今日,乃复为下多少文明之确证:使男子而狎妓,则日我亚猛着彭也,而父命可以或梗矣(《茶花女遗事》,今人谓之外国《红楼梦》);女子而怀春,则日我迦因赫斯德也,而贞操可以立破矣。……欧化风行,如醒如寐,吾恐不数十年后,握手接吻之风,必公然施于中国之社会,而跳舞之俗且盛行,群弃职业学问而习此矣。吾东洋民族国粹,有大胜西人者数事:祖先之教盛行一也,降将不齿于军事二也;至男女交际之遏抑,虽非公道,今当开化之会,亦宜稍留余地,使道德法律得恃其强弩之末以绳人。又安可设淫词而助之攻也!
在这里,对“假维新”的厌恶溢于言表。
其次,“假维新”也为真正变革的到来强化了舆情。金松岑的“担忧”除了表现出对“假维新”的批判外,还揭示了另一层更深刻的问题,即中西伦理取向的差异问题,也引发了梁启超所倾力关注的“公德一私德”的问题。“假维新”的某些放纵行为脱离了传统伦理的规范,引起了后来学者的关注。与中国有差等的血亲伦理不同,西方伦理原则乃是基督宗教的抽象表达,所谓“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吾中国道德之发达,不可谓不早,然偏于私德,而公德殆阙如。试观《论语》、《孟子》诸书,吾国民之木铎,而道德所从出者也,其中所教,私德居十之九,而公德不及其一焉。”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知识人,援引西方“公德—私德”论资源,乃是呼吁市民(公民)社会的建立。
尽管清末新小说普遍存在着人物刻画的脸谱化、创作题旨的概念化或主题先行等缺陷,但我们仍然能够从其营造出的社会氛围感受到充满历史感的时代精神。毋庸讳言,理想主义者永远是社会中的少数。唯其稀有,乃至于孤绝的奋斗,才彰显出理想主义(Ide-alism)超越性的一面。前述清末新小说所指斥的种种,无疑进一步烘托了那些自觉参与推动历史进程的理想主义者的可贵。《官场维新记》的作者十分清醒地评说“假维新”及其流风所及的影响,实属公允:
虽然.莫说是这班假维新的人。于时局上毫无裨益;要晓得照着中国已往的情形,没有这些假维新的人出来,把他改头换面,起个根基,就是一万年之后,也还是一个老大帝国。所以这些假维新的人,也是断乎不可少的。
总之,家庭生活中伦理准则的崩解,正是儒家伦理秩序危机的表征。是时,向以修养功夫立身的传统士文化,不得不因应时代的挑战,而此时,保守主义天然的道德优越感便成为诸如清末新小说作者们一致的姿态。维新与革命中的虚骄与投机,是启蒙主义并未彻底实现的标识,伦理失范,底线不存,崇高不再。这意味着隐伏着的“伦理的”与“政治的”连带关系,正是现代民族国家建构中无法逾越的核心问题。无论清末新小说的作者们是否自觉到这一层面的问题意识,这一连带关系实质上是互为表里的。同时也须注意到,这些文本中的现代世俗生活的享受,无一例外地被打上了“诱惑”的邪恶印痕,并将其视之为意气消磨的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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