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罐罐茶
2014-09-10牛庆国
牛庆国
小时候,听村里的大人们教育孩子要好好念书时,总说这样一句话:“我的娃,好好念书,将来当了干部,挣了钱给大称茶叶。” 茶叶在我心里就一直很重要,因此,我工作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称了两斤茶叶给我父亲。直到现在,每每要回乡下去,我准备的第一份礼物还是茶叶,而且还要称好几份,有给父母的,有给兄弟姐妹们的,有给叔叔婶婶的,还有姑姑姑夫的……无意识中,我似乎在告诉父母和亲戚们,我现在当了干部,我要好好给你们称茶叶。但有一次,我出差到了杭州,在龙井茶的故乡称了几两龙井茶回来给父亲喝,但父亲用熬罐罐茶的方法熬龙井喝,熬了一两次后说一点都不好喝,没有茶叶的苦味不说,还有一种菜水味,他后来干脆扔了。让我为那几两龙井心疼的同时,也知道有些茶叶是不适合于熬罐罐茶的,它只适合于在办公桌上,泡在紫砂壶里喝。
乡下的男人们原来大都有喝罐罐茶的习惯,仿佛不喝罐罐茶的男人就不像个男人,甚至于我看到乡下的男人们那么黑,我不认为那是阳光晒的,或者风雨吹打的,我坚信那是酽酽的罐罐茶给浸的,茶把人从里到外给浸透了,浸成茶色了。当然,喝罐罐茶的人必须是成年男人,小男孩是不能喝茶的,小孩子过早地去熬罐罐茶就会被看成是惯坏了,惯得不像样子了。
喝罐罐茶的男人,往往是天还没有亮就起来,磕磕碰碰着去生火熬茶了,火还没生起来已满屋子是烟,长年累月的烟就把一孔窑洞或者房子熏得黑洞洞的了。如果只是柴火烟还好,只是呛人罢了,有时候因为柴火不好找而用干牛粪,那烟就让还睡在炕上的老婆孩子更难受了,他们往往用被子蒙住头顽强地坚持着多睡一会儿。因为,喝茶的人喝完茶就要套上牲口去耕地了,之后他们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才能到天完全亮。当然也有勤快的女人会跟着男人起来开始一天的辛苦。
喝茶的人,坐在炕头上的炉子背后,把一只小孩拳头大的陶罐架在火上,里面放了一把茶叶,倒了水。如果茶瘾小的人,看着茶叶被水冲上来了,就知道茶已经开了,就把小陶罐取下来,把茶水倒在茶盅里,然后再添上水再熬;如果是茶瘾大的,就用一根小木棍把被水冲上来的茶叶一下一下地压下去,让水再一次一次地冲上来,这样茶叶就被水熬得时间长,茶也就酽了。有时,喝茶人如果一走神,水就会哗地一下溢出来,哄地一下把火焰浇熄了,于时烟和灰就一下子充满了屋子。这时,喝茶的人就赶紧取了茶罐罐,弯下腰朝着火炉下的气口处用嘴吹气,嘬着嘴,鼓足了气,一下又一下地吹着,直到火又一次燃起来。而这时,灰土已慢慢落到了屋子的各处,也落到了人的头上、脸上、身上,茶盅里也就蒙上了一层烟灰。
茶是不能空肚子喝的,比须有垫茶的,那就是必须有吃的。这吃的一般都是老婆先一天晚上烙好的馍馍,一边吃着,一边哧溜哧溜地喝着。当然,如果这家的日子好,老婆还可以在男人生火的时候,就三下两下地烙上一张油馍馍热腾腾地端上来,甚至还打两个荷包蛋。
也有人早上不喝茶,起来就干活,干到中午才喝茶的,也有人晚上才喝茶。一般情况下一个人一天只喝一顿茶,只有个别人早上喝了,中午也喝。总之,喝惯了茶的人,一顿茶不喝,就感觉一天都没精神。因此,曾听说有一家人因为家境不好,称不起茶叶,男人只好熬了大黄叶子当茶喝。
我在小说《董三》中描写了一个人的茶瘾,小说是这么写的:
董三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死于这样一场没白没黑没滋没味的风雨。一阵灰云,一阵淅沥,紧一会,慢一会,是一种软糟踏人的态势。风也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董三躺的这土坯房子就显出一副很累的样子,仿佛谁不经意地戳它一指头,就会疲惫无力地倒下去。
这雨一直下到第七天傍晚的时候,董三已记不清这是踩着窗子第几次去抽房上的椽子了。因为那些原来攒下的喝茶柴早已经用完,而在这死皮赖脸总不见放晴的鬼天气里牛粪之类的燃料又没法晒干。为了熬一罐子能够渗透五脏六肺甚至渗透每个关节的茶喝,董三瞅着土墙上随手捏下而又随手抹上去的那些光怪陆离形态纷呈如意识流壁画的鼻涕,并且经过一番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的思考之后,才做出了这样一个义无反顾的壮举。老婆的脸色比这秋末的天气还差,拧着她那颗用董三的话说就是驴头的脑袋说,少咂一盅那尿水子,看把你馋死不?董三就面目狰狞而又极其悲哀地说,那你给我鸦片啊,哪怕一个“泡儿”也行,你有吗?那奇丑的老婆就闭了嘴。想起自己的男人为了戒掉鸦片而凄惨绝望垂死挣扎的情景,她就会不寒而栗毛骨悚然,于是决计要和董三干一仗的念头就又一次流产了。
戒掉鸦片后的董三,在无可奈何而又令人同情地学会了抽旱烟的同时,又以移花接木的方式修炼了一副功夫过硬的茶瘾。或许茶与鸦片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吧,反正,董三一到鸡叫两遍就准时从他那破烂脏乱的被窝里爬起来,手脚麻利而又不厌其烦地收拾着喝茶,而且几十年雷打不动。只要守住那个小碌碡大小的自制土坯炉子,看着炉口上那有气无力的牛粪火想燃又不想燃的样子,董三就显出极少有的耐心和专注,天塌下来油缸跌倒他也不会管了。在满屋子浓烈得几乎化不开来的臊臭烟味之中,只有二号电池那样大的茶罐子里,一撮大叶粗茶就被噼噼啪啪地熬出了一种黑酽酽的苦涩,待滴滴溜溜地滴到茶盅里,董三就用他长满老茧也长满垢甲的大手轻巧地端起,“咝——”地一声咂了进去,咂得很响也很香,就像渴极了的老牛咂那河沟里的稠水,那稠水也就如此灌溉了老牛曲曲折折的生命。至于垫茶的食物,粗也好细也好,多也好少也好,似乎董三不大在乎。不过,他也半是调侃,半是羡慕地说过:清茶油饼那可是皇上过的日子。当炉膛里灰烟滚滚而不见火苗的时候,董三就摸一把额头细密的汗珠和盈满眼眶的泪水,溜下那充满野味也充满人情味的炕头,嘬起他那粗糙却不失灵活的大嘴,“噗——”地一下从火炉出灰的小洞里吹将进去,这口长吹,足以证明他是一只充满了火气的袋子,直到吹得自己的肚子里空空如也,也直吹得干牛粪的灰烬薄薄地落到茶盅茶罐子里,而且炉膛里死灰复燃,他才肯换了气,以一种祖传的坚毅的神态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酷似法国那位雕塑大师的名作《思想者》。悲也如此,喜也如此,董三就是以这种烟熏火燎的方式品味着风风雨雨的生活。天朦朦的时候,他便默默无闻而又攒攒劲劲地去耕种那片供不住老爷放不住献饭的山地去了。
只是秋雨一直下到今天这个地步,董三的茶欲本不应该却又的的确确地空前高涨,而且在喝茶条件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董三以一种与天相抗的倔强态度,将这顿茶竟从早一直喝到了晚,直到这土坯房子咬牙切齿地诅咒了一声,然后又抽羊羔风般痉挛了几下,就那样没筋没骨地缓缓慢慢地蹲了下去……
董三临死的时候,有人听见他像正在交媾的野猫那样,痛快而疯狂地呻吟了一声,或者说是极其下流地淫笑了一声,有人揣测,也许是董三因为一根椽子掉下来打翻了他刚好举到唇边的一盅茶,而懊悔不迭时所发出的惊讶遗憾之声。其实,那时在董三的脑海里却闪现出了这样一副惊心动魄而又耐人寻味的情景——
当董三和他的兄弟作为壮丁,并且相互用那坚利的牙齿,咬断捆住他们的麻扎绳,受惊了的野兔子般狂窜了三天三夜之后,估摸他们已逃了很远很远,当然离家也依然很远很远的时候,董三就两腿打颤,在刚刚要跨过一条干沟的时候,却一团烂泥般瘫倒不走了。那时,剌眼的太阳毒毒地照在头顶,董三像三伏天的野狗,耷拉着蓬乱污浊的脑袋,一边伸长了他笨拙的舌头,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说,“兄弟,我实在不行了,要是……有……有一个泡儿,或许……”接着,就“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趴在那里任蚂蚁臭虫在他的脸上脖子里七上八下,而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也没了,他意识到他要完了。
太阳一点一点地离他们远去了,夜色也一点一点地包裹了他们。一个响雷在他的耳畔炸响的片刻他睁了一下眼睛。那时,正好两束可恶的绿光在他的脸上凉嗖嗖地抚摸着,他拚尽吃奶的力气咬咬牙就坐了起来,那绿光便稍稍后退了一下。他推了推身边的兄弟,又在兄弟的胸口处并不十分有力地打了一个巴掌,说了声狼,再说了一声狼之后,兄弟就把手伸过来说,“ 还有……一个泡……泡儿,”董三眼里就唰地喷出一股火来,使那一直逼视他们的两道绿光忽地退到了十几步开外……
董三吞了那颗救命的“泡儿”之后,就神助般有力地走到了他这间风雨飘摇的小屋。而那个其实给了他新生命的兄弟却再也没能爬得起来。
董三此刻的唯一感觉,就是他重新躺在了那个落难兄弟的身边,为此,董三轻蔑而古怪地狞笑了一声。
不过,董三至死也不会想到,那兄弟给他的不过是一粒风吹日晒再加上雨淋之后,连一点可怜兮兮的臊臭味也没有了的羊粪蛋儿,那时正被他那兄弟无力的大手压在手心里……
那场旷日持久的秋雨还在没白没黑地下着……
现在乡下来了亲戚,人们还以茶招待,嘴上说着上炕上炕,主人已在准备生炉子,端水、端馍馍了。喝罐罐茶的习惯到现在还流行在乡下,只是只有老年人喝了,年轻人已觉得太费时间,不愿熬了,喝茶也就学着城里人,用一只杯子泡了茶叶喝。即使熬罐罐茶,也不再用土炉子了,而是用电炉子,时间快,又干净。现在一回到乡下,父亲就手忙脚乱着给我生炉子,让我喝罐罐茶,其实这罐罐茶已经变了,小陶罐里熬的是茶叶,但茶盅里已放了冰糖、红枣、枸杞、葡萄干,很像回族同胞喝的“三泡台”了,而不像以前茶盅里只有茶水。
有一次,我居然在县城南关的小摊上看见了一个喝茶的茶摊:一个铁皮小火炉,里面燃着石炭,火炉下的吹气口处安着一个手摇鼓风机,卖茶的人不紧不慢地摇着,火苗就像夏天的狗舌头,一吐一吐地闪着。炉子边上放了三四个小铁皮茶罐,谁想喝茶,就自带茶叶,自带垫茶的,只需坐在那儿,熬茶喝,时间不限,你想喝多长时间就喝多长时间,喝够了,从口袋里摸出五毛钱放在火炉旁边,摸摸嘴,心满意足地走了,好像这一阵浑身已攒足了力气。
望着那个喝足了罐罐茶的人,背影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茫茫人群中,我忽然感觉那背影,竟然像一本书的封面,那人斜背着的褡裢,很像是“茶经”两个字。
《茶经》,是中国乃至世界现存最早、最完整、最全面介绍茶的第一部专著,被誉为“茶叶百科全书”,由中国茶道的奠基人陆羽所著。此书是一部关于茶叶生产的历史、源流、现状、生产技术以及饮茶技艺、茶道原理的综合性论著,是一部划时代的茶学专著。它不仅是一部精辟的农学著作又是一本阐述茶文化的书。它将普通茶事升格为一种美妙的文化艺能。它是中国古代专门论述茶叶的一类重要著作,推动了中国茶文化的发展。
陆羽,名疾,字鸿渐、季疵,号桑宁翁、竟陵子,唐代复州竟陵人(今湖北天门)。幼年托身佛寺,自幼好学用功,学问渊博,诗文亦佳,且为人清高,淡泊功名。760年为避安史之乱,陆羽隐居浙江苕溪(今湖州)。其间完成创始之作《茶经》。因此被尊为茶神和茶仙。
自陆羽著《茶经》之后,茶叶专著陆续问世,进一步推动了中国茶事的发展。代表作品有宋代蔡襄的《茶录》、宋徽宗赵佶《大观茶论》,明代钱椿年撰、顾元庆校《茶谱》、张源的《茶录》,清代刘源长《茶史》等。
中国茶经从一开始就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初,茶为僧人提供了不可替代的原料,而僧人和寺院促进了茶叶生产的发展和制茶技术的进步。陆羽在其《茶经》中就有不少对佛教的颂扬和对僧人嗜茶的记载。在茶事实践中,茶道与佛教之间找到越来越多的思想内涵方面的共通之处,禅茶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产生的。
那么,在一个熬罐罐茶的农民身上,你感觉到了禅意吗?熬罐罐茶的过程,那是不是一种禅
境呢?
(责编:耿国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