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局人生
2014-09-10
一
柳蓝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首先是她的相貌。她绝不美丽,走在人群中就像大洋中的一滴水那般平凡,你不会有看她第二眼的冲动,可你若看了她第二眼,便会惊讶地发现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居然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那黑得发蓝的眼珠镶嵌在深深的双眼皮眼睑里,再配上根根分明的睫毛,美得令人惊叹,于是你便会忽略她偏黄的皮肤以及脸颊周围数量颇多的雀斑。
其次,是柳蓝的聪明。吴溪一直认为,聪明的女人就像一支质量上乘的口红,在你喝水进食的时候绝不会沾到任何器皿的边沿。吴溪身边大多中年女人,都像一支劣质的口红,她们稀里糊涂地看着自己留下的口红印被纸巾擦鼻涕般地擦去,却无能为力。
吴溪是见证过柳蓝的智商的,他和柳蓝是小学同班同学,并且不幸地成了同桌。那时候流行一帮一,成绩中等的吴溪成了柳蓝的帮助对象。吴溪被一个比自己小三岁连跳三级的女娃帮助,自然很不服气。刚开始,他绝不服从柳蓝的管制,可没过多久便彻底地折服了。柳蓝经常拉着他比赛背诵课文,吴溪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篇千字文柳蓝几分钟就可以倒背如流。他自己常常还在吭哧吭哧地才看了几行,柳蓝便开始告诉他自己已经会背了。被驯服后的吴溪,一脸茫然地问柳蓝是怎么做到的,柳蓝用她那黑幽幽的眼睛鄙视地夹了他几眼,不屑地说了四个字:一目十行!
其实对于自己娶了柳蓝,吴溪除了偶尔暗自庆幸外,他还一直有着些许的不甘。他不知道柳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看上他的,反正他从遇到柳蓝后就一直未能逃脱掉她对他的掌控——虽然柳蓝一直说是帮助!大学时,当他带着女朋友在大学门口遇到已是隔壁名校大学生的柳蓝时,一脸惊讶。柳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令他震惊的话:“吃惊吧?我就是故意选你隔壁的这所大学就读的,不然我就去北大了。”吴溪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会吧?”柳蓝没吭声,眼神哀怨地瞅了他一会儿便飘然而去。于是吴溪花费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来对女朋友作出诸多解释。之后,柳蓝就如同幽灵一般随时随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吴溪带着女朋友在学校小饭馆吃饭时,点好菜,一抬头看见柳蓝坐在对面餐桌边冲自己招手,他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跟她打招呼。柳蓝问他:“现在几点了?”吴溪看了一下时间:“7点20了。”柳蓝甜甜一笑,冲他扬了扬手腕上的表:“我的表也是7点20呢,你的表和我的表,是不是很有缘分啊?”吴溪顿时就感觉凉飕飕的,回头看见女朋友冰着一张脸瞪着自己,他就有些愤怒,指着柳蓝说:“你……你……你离我远点。”柳蓝静静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朝他走去,吴溪吓得直往后退,一脸戒备地看着她。谁知柳蓝换了张距离他们比较远的座位默默坐了下来。打这以后,柳蓝有一个多星期没出现在吴溪的面前。就在吴溪已经把她这个人忘到九霄云外的时候,傍晚吴溪提着自己和女朋友的热水瓶到食堂水房打开水,看到柳蓝一个人拎着四个已灌满的热水瓶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不知道是上次粗鲁对她的内疚使然还是他一时脑子发热,他竟然手贱地上前去帮她接过手中的热水瓶。但很快他就后悔了,柳蓝带着一脸的理所应当指挥着他把她和热水瓶送到隔壁校园她的宿舍里……这件事直接造成了吴溪女朋友和他分手的严重后果。吴溪喝得大醉之后,把电话拨到柳蓝的宿舍,整整骂了柳蓝一个多小时。清醒过后的吴溪回忆起来,内疚感突然又排山倒海,他正想着如何跟柳蓝道歉,柳蓝便又拎着热水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他惊讶地问她:“你们学校全国排名前十哎,不会连灌开水的地方都没有吧?”柳蓝瞅了他一眼,幽幽地说:“来你们学校办事,顺便灌水。等事情办妥以后就不来灌水了。”后来吴溪才知道柳蓝嘴里的所谓办事,其实就是把他追到手。吴溪支支吾吾地为自己以恶毒的言语骂了她一个多小时的事致歉时,柳蓝一脸茫然,“唔”了一声说:“我听见你声音那么大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就把话筒搁桌子上去洗衣服了……原来你骂人啊!”
吴溪望着柳蓝远去的背影,脸上堆满了懵然和崩溃,小学时期和柳蓝比拼背书时的那种熟悉的挫败感又在吴溪的心头油然而生。吴溪很不甘心自己成为柳蓝看中的猎物,他就不信自己逃不出柳蓝的围剿。可柳蓝就是有这么一股力量,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随时随地地出现在吴溪的身边。她如同舞台上爆发出的那声摄人心扉的歌声,如同夏夜里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漫长无尽夜路中猛然亮起的车灯……她就是那么直接地进入了吴溪的生活,蛮横霸道不讲道理又让他无可奈何,甚至又心生一种为她担心的冲动。她直接得让吴溪头疼,让吴溪厌烦,却又无能为力。
当柳蓝以一袭紫裙出现在他面前,邀请他看电影时,吴溪还想作垂死挣扎,他拒绝得干净利落:“你请我就答应,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柳蓝笑盈盈地说:“好吧,那你就让我没面子吧!现在你请我看电影,我答应你!”吴溪无措地用脚踩着地上的树叶,沉默地看了她半天,终于沮丧又无奈地缴械投降,就此牵起了柳蓝的手。
这种不甘一直持续多年,直到最近几年,吴溪才开始庆幸自己娶了柳蓝。特别是当他看到身边好友一个个被老婆折磨得焦头烂额时,更加深了这种感觉。比如,文化局的局长老王,被疑神疑鬼的老婆跟踪抓奸,闹得满城风雨,提前结束仕途;搞开发的老同学刘文明,为挣一个大工程几天几夜没合眼做标书走关系,正当他好不容易联系到相关重要人物送出大礼时,老婆却为几天没归家的他突然杀了出来,当着众人面破口大骂,重要人物脸色剧变,以为这夫妻二人在演双簧戏弄自己,当场拂袖而去……这个时候,吴溪就特别地同情他们,自己的老婆柳蓝就从来不疑神疑鬼的,已到中年的她似乎对事业成功名利双收的吴溪很放心。
柳蓝的工作很闲,闲得根本用不上她的那份聪明。于是,业余时间便唤上新朋旧友,几杯粗茶过后,任挑个置牌处,对上一局,总算是让她那高智商有了用武之地。柳蓝打牌技术极高,输的日子少得可怜。站在她背后观看她打牌的人,都感叹——再烂的牌,遇到柳蓝,也能被她打得风生水起。
对于这么聪明的柳蓝,吴溪觉得很好奇,如果自己在外面有了女人,凭柳蓝的聪明头脑和尖锐的洞察力,能发现吗?发现以后,聪明的柳蓝会怎么样?这样想的时候,茶房里的音乐正暧昧,它就像马晓慧的眼睛,离吴溪的脸孔很近。马晓慧似笑非笑地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吴溪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她就这么正大光明地窥视着他。
吴溪也在窥视她,一样的正大光明。眼前的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从天而降,抢走了本属于他的行政总经理头衔,他只好继续待在副职位置上。她是凭着她那好身段和景德镇白玉瓷器般的皮肤坐上这个位置的吗?吴溪还来不及向马晓慧表示出内心的不屑,马晓慧已经用飓风一样的速度侵占了他的心。吴溪刚开始的惊慌失措愧疚不安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跋涉千里乐不思蜀了,他像一台配置高端的机器,换个主板摒弃有关柳蓝的记忆,就能马上进入新的天地,肆意昂然。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他并不想在柳蓝的港湾栖息一辈子。
有时,吴溪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柳蓝那张从容的脸,有些恶毒地想:你不是绝顶聪明吗?你不是可以掌控一切吗?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大智若愚在装腔作势呢?对上柳蓝的目光时,吴溪感觉她看自己的眼神冷静而遥远,正当他诚惶诚恐心虚得冒汗之际,柳蓝又变得若无其事。于是吴溪便深深陷入一种不确定中,并且深受折磨。吴溪看着正在削苹果皮的柳蓝,心里默念:若是这个苹果削好后递给我吃,她便什么都不知道……吴溪紧张地看着苹果在柳蓝的手下旋转着抖落一身果皮,默念“阿弥陀佛”,待柳蓝削好苹果后递给他,这才舒了一口长气。
咬了一口苹果,吴溪随口问她:“今日打牌手气如何?”
柳蓝忽然睁大了眼睛,长睫毛下半明半暗的眼眸,就那样定定地盯在吴溪来不及收回笑意的脸上,她说:“我近些年的手气一直不好。”正当吴溪惊心动魄张大嘴巴暗自揣测含义时,她又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软绵绵地说:“我的聪明你最清楚,再烂的牌,我也能打到最好!”吴溪诺诺地点点头,柳蓝的表情很温顺,温顺得如同一块泥巴,堵得他心里直发毛。
心里发毛的吴溪,和马晓慧待在一起的时候,常似漫游梦境。比如现在,宾馆的房间暗无天日,一种沉重的气体悬在空气里。墙壁上镶嵌的巨幅世界地图蓝一片、红一片地虚幻着,还有点反光,石英钟却像黑暗时代的隐士般自顾一声声弹着琴。吴溪点了一支烟,清了清喉咙,告诉马晓慧:“我老婆怕是知道我们的事情了。”马晓慧眨了眨眼睛,问:“你怕了?”吴溪想了半天,老实回答:“有点怕!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马晓慧斜睨他一眼,笑盈盈地说:“是吗?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无非是大吵大骂与我撕打罢了。你放心,我能应付得了。”
见吴溪显得忧心忡忡,马晓慧拍了拍他的手,安慰他说:“你放心,我会准备最精锐的武器去应战。”吴溪瞅了她一眼,闷闷不乐地提醒她:“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马晓慧把热气腾腾的身体向他靠去,无所谓地咧嘴一笑:“何必让不可预知的前途来影响我们此刻的快乐呢,我崇尚的是简单生活。”吴溪的心里一酸,简单生活?他的生活一直很简单,太简单了。他往往刚一开口,柳蓝就把他下一步的意图弄清楚了,他已经像张白纸一样简单地过了这么多年。说句通俗的话——他一蹶屁股,柳蓝便知道他要屙什么屎!柳蓝说话永远是条理分明滴水不漏,做任何事情都成竹在胸,一旦吴溪的意见和她相悖,柳蓝便如同武林高手般摘花飞叶淡淡一挥便能轻松地令他束手就擒,心服口服地放弃观点,待他反应过来事情往往木已成舟。这种挫败感让吴溪顿生厌倦,他紧紧搂住怀里的马晓慧,悻悻地想:你柳蓝聪明如斯又怎么样,你知道老子外面有了女人吗?并且,老子早已经不想跟你过下去了……想着想着,吴溪兴奋起来,那兴奋刚开始是丝丝缕缕地漫进心头,紧接着便是汹涌澎湃情绪难控了,对于柳蓝要如何收拾即将面临的一摊残局他很是期待。
期待让吴溪变得有些焦灼,他和马晓慧出入餐厅、茶座、酒吧等公众场合的次数愈来愈多,吴溪用写满憧憬的目光注视着柳蓝。柳蓝的同事牌友那么多,他就不信这事传不到她的耳中。可当他鼓足气满怀急切地站到柳蓝的面前等待着她的爆发时,却一次次怅然地收敛住所有情绪。他对天发誓,他对柳蓝将会以怎样的姿势绽放她心头的火山万分期待。可全城人都知道他和马晓慧的事情了,狗日的柳蓝就是一无所知,难不成让他牵着马晓慧的手站到她面前不成?那太刺激了,他不敢!
二
柳蓝最近手气出奇的好,牌友们输红了眼便故意刺激她说:“柳蓝,别是情场失意才换来的好手气啊。”柳蓝的眼皮跳了跳,她的心灰蒙蒙的,仿佛罩着一层薄纱,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如此说来,你们几位都是情场得意了?莫非都是饱暖思淫欲?”几位嘻嘻一笑,其中输得较多的那位赌气地把牌一丢,不依不饶地说:“柳蓝,你今天得请我们几个去撮一顿,最近你都赢走我好几个月的工资了。”柳蓝应了下来,安顿好儿子刚好是下午五点多。夏天的白日很长,傍晚懒懒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被切成细碎的光斑,一颗颗柔柔地映在树下停歇的黑色轿车身上。一阵微风轻动,树影趋炎附势地摇曳,轿车上的光斑微晃,那车在柳蓝的眼里便成了真实版的甲壳虫。一路上,耳边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车窗外的景致飞速流动,柳蓝突然觉得这个傍晚很不一般,阳光飞扑着跳跃,让她的眼皮直跳。
当终于跨进这座城中最有名的海鲜馆时,柳蓝不安的情绪很快被海鲜的特殊气味驱散。刚走进来就看到服务员端着大盘大盘的海鲜经过身边,柳蓝只看一眼,便觉得浑身发毛。可其他几位牌友却十分兴奋,眼睛亮亮地盯着各色海鲜美食。于是柳蓝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吴溪和马晓慧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闯入柳蓝的视线中的,吴溪正把一个剥好的虾仁递到马晓慧的面前,柳蓝的眼皮“突突”跳了几下,她还来不及作出任何的反应,其中一位牌友已经惊呼了出来:“柳蓝,那不是你家吴溪吗?”
柳蓝努力将声音放缓,冲目瞪口呆的吴溪说:“照顾好咱干妹妹!”说完,扭头冲几个女人一挥手,说:“走,我们去楼上,别妨碍我家吴溪待客。”几个女人狐疑地对视了一眼,跟在柳蓝身后的脚步显得犹犹豫豫。
到楼上坐了下来,几个女人都小心观察着柳蓝的脸色,心中暗自揣测和吴溪坐在一起的女人,怕就是传说中的那位红颜。几个人都沉默着,气氛有些压抑。柳蓝却一脸若无其事地指挥着服务员,点菜招呼大家。于是女人们便有点摸不清情况,其中一位终于忍不住出声:“柳蓝,你就这么忍气吞声?要是我,早就大嘴巴子扇了过去。”
柳蓝淡定从容,稳如泰山,瞥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说:“我忍气吞声什么呀?你们这些女人,除了打牌就知道胡思乱想,一个个都巴不得别人多出现些八卦新闻,好让你们无聊之际来打发时间。那女的是我们家吴溪的顶头上司,我们认下她做干妹妹。她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对象,前段时间给她介绍个男朋友,可男方最近跟她提出分手。事情是我们引起的,当然还要由我们来收尾。这些日子她情绪不是很好,我让吴溪邀她出来吃吃饭喝喝茶,开导开导她,也算是给她赔礼了。恐怕给一些长舌之人撞见了,就尽在背后说我家吴溪出轨呢!”几个女人恍然大悟,有些怅然地应道:“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最近听到不少关于你老公的桃色新闻……”柳蓝嗔怪道:“那也没见到你们给我敲个响钟啊,你们巴不得我家出点什么事吧?”几个女人的心思被她说破,不好意思地连忙否认。还有一位如同警惕性很高的小狗崽一般,毫不留情地把疑惑砸向柳蓝:“那她见到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啊?”柳蓝叹了口气:“别提了,她恨死我了。男方是我远房的表亲,又是我牵头帮她介绍的,你说她能对我有好感吗?我真怕她会迁怒我家吴溪,她可是吴溪的顶头上司……”原来如此!几个女人恍然大悟,这才收起猎奇和窥探的目光,带着遗憾的表情一心一意地对付着餐桌上的食物。
柳蓝很清楚,即使她牌技再高,却也避免不了生活赋予她的一手烂牌。人生如发牌,她不可能总是抓得一手好牌。她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在意着世俗的眼光,她不能够完全地坦荡起来。在某些方面,她承认自己始终比不上丈夫吴溪的修为,做着一边容忍婚姻一边寻找爱情的勾当,既让自己的日常生活保持着理性又充斥着浪漫,嘴里说着谎言做着不堪入目的事情却依然能够毫无愧色地面对她的眼光。柳蓝认为,生活永远不是一场名垂千古的战役,只是个牌局罢了,无须浴血奋战。发牌的是生活,而出牌的却是自己,人到中年的自己在某些方面已经没有任何的优势,就好像一只疲惫的蝴蝶,明知飞不过沧海,但身在现实的旅途中,她只能跟随着群体朝前飞。她得想法子将手中的坏牌一张张巧妙地打出去,尽力做到反败为胜。
只是,胸腔里充斥的疼痛令柳蓝的自尊、骄傲,突然消失不见。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几个牌友叽叽喳喳在说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见。她用双手撑住头,一种胀痛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三
吴溪想过很多种可能,可他做梦也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和柳蓝面对面。看到柳蓝的刹那,吴溪很恐慌,他挺直脊背,做好上前护住马晓慧的准备。柳蓝若是上前来撕打马晓慧,他得控制好局面,让马晓慧尽快撤退。他已经竖起全身的刺,可对手却只是淡淡冲他一笑,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便遽然离场,令他的心中装满沉甸甸的无助。马晓慧歪着脑袋认真地思考许久,肯定地对他说:“你这个老婆不简单。”这个结论让马晓慧如同打了鸡血般地兴奋,她马晓慧在事业上年轻有为,感情上也是硕果累累,那些果实她却最终没有摘下任何一个。如今她已三十好几,回望过去经常产生朝花夕拾的黯淡之感,所有的棋子都被颠覆了,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手,这令她不由自主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吴溪眉眼间的怅然若失让她很不高兴,她必须要把吴溪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战壕里,若是他立场不坚定光由她一个人鼓噪的话,最后肯定是竖起白旗认输。于是,马晓慧开始点他的穴道:“你老婆这么厉害,平常对付你岂不是如同大人待小孩那般轻松?”吴溪使劲地白了她一眼,闷声不吭。
把马晓慧送回家后,吴溪驾着车往回驶,路灯把街道照耀得很温暖。吴溪把车停了下来,抬头望了望天,他眯起眼睛像个老头似的打起盹儿来。晚风轻柔地吹进车窗,他要好好养精蓄锐,回去面对狂风暴雨。在跨进家门之前,吴溪构思了很多种情况,比如柳蓝手持干戈对他痛下杀手;或是柳蓝把一腔愤怒发泄在家中的器具上,他将面对满屋狼藉;或是屋里坐着双方老人,柳蓝正在向他们哭诉着他的恶迹;甚至,柳蓝夹带儿子向他展开搏杀……所有的一切可能,吴溪都已经一一思考了对策,无论柳蓝做出哪种选择他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吴溪带着一肚子的勇气雄赳赳气昂昂地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静悄悄的,家中一切物品都待在该待的位置上。难道柳蓝去双方老人那里搬救兵还未归家?吴溪惴惴地换好拖鞋,却看见柳蓝用毛巾包住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走出来,毫无心理准备的吴溪让眼前的柳蓝吓了一大跳,他扶着心口警惕地看着她。柳蓝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对他吩咐道:“儿子快要下自习了,你回来得正好,赶紧开车去接他回来。”若无其事的柳蓝令吴溪莫名地慌乱,心里忽然没了底,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必胜将军准备了最精锐的武器去攻城,到了城下却发现对方固若金汤,他只能站在城下干瞪眼。吴溪恹恹地应了声,垂头丧气地去接儿子。
平静的柳蓝对海鲜城的一幕只字不提使得吴溪很落寂孤独,郁郁寡欢,他时常故意在忙碌家务的柳蓝面前晃荡,期待着她能跟自己提起相关事宜,可柳蓝的嘴巴冒出来的词句偏偏绕得远远的。吴溪从刚开始的不信、怀疑最后发展成绝望。他绝望地揣测——莫非柳蓝真的觉得他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餐厅就只是谈工作谈人生谈理想?吴溪悄悄地窥视着柳蓝的一举一动,从她嘴里吐出来的任何字眼,他都要小心仔细地推敲半天,猜测着她的意图,他必须知己知彼才能在柳蓝哪天突然发难之际出奇制胜。
这真像一个刺激的游戏啊,让他的神经悬于一线。可是,这种刺激的等待也将吴溪的勇气慢慢消耗殆尽。
从中国刑警学院回来后,王敬凯继续深入梳理案情,以取得更多的证据。 在那封匿名信及3张纸条中,多次出现“瓶装”这个常人颇感生疏的特殊词组。
等待在消耗吴溪勇气的同时,也让马晓慧备受煎熬。对于吴溪的话,她压根一个字也不相信,天下哪有撞见丈夫私情却若无其事只字不提的女子?她可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再这么继续下去吴溪肯定会精疲力尽毫无斗志可言。她决定从幕后冲到前线,和柳蓝短兵相接成为直接的对手。
接到马晓慧的电话时,柳蓝正在整理儿子的房间。尽管马晓慧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平静,但柳蓝还是从中听出了不少挑衅的成分,马晓慧说:“我在状元茶楼等你,我们谈谈,你敢来吗?”柳蓝回过头,看了看午休刚起的吴溪,看见他的目光时不时朝她这边探过来。于是柳蓝突然就笑了,她直直地冲吴溪笑着,笑得像只招财猫。她一面冲着吴溪笑,一面对着电话中的马晓慧应承着,声音轻得令电话那头的马晓慧仿佛看到了一个低眉顺眼的童养媳。可柳蓝对面的吴溪却如芒在身,柳蓝脸上的笑硬硬地射过来,像一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一般罩住他。他已经猜到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对马晓慧没有跟自己商量就自作主张地向柳蓝发起强攻,他万分不满。起码她应该通知他一声,这样有所准备的他才不会像此刻这般惶惶。就在他急切地抓起包和车钥匙准备逃离现场时,柳蓝缓缓地开口发话:“你儿子的晚饭交给你了,我可能会晚点回来。”
吴溪硬着头皮拒绝:“你早点儿回来,我不一定有时间。”
柳蓝悠悠地说:“今天,你应该有时间。有人约了我喝茶,估计今天人家没空陪你。要不,你把儿子带上一起过来?”
吴溪支吾了一声,声音含糊得连他自己也没听清楚。看着吴溪仓皇出逃,柳蓝怔怔地把目光投向天花板,那双美好的眼睛像起了雾的夜一般,有种幽暗又迷蒙的幻觉,内容丰富又难懂。
客厅里,一扇窗开着,风吹得窗帘像桅杆上的旗帜一般飘扬,那深色的窗帘看上去像是一杯永远也倒不完的咖啡,溅得屋内屋外一色忧郁。柳蓝不慌不忙地泡了个澡洗好衣服,之后她悠悠地啃光一个苹果,临走还不忘把晚上的桂圆红枣莲子粥搭配好放置进煲锅中,这才坦坦地向状元茶楼的方向晃荡。到了状元茶楼,她看了看表,离相约的时间还差十分钟,她知道马晓慧这种年纪轻轻便能爬上跨国公司重要职务的女人,时间概念一定很强。果然,马晓慧不早一分不迟一秒掐着点儿出现。柳蓝躲在茶楼不远处的樟树底下静静地注视着茶楼附近,马晓慧停好车后,顶着亚麻色的长发穿着一件很显身材的束身裙站在茶楼门口掏出手机,阳光替她披上一抹光辉。
柳蓝掏出震动的手机,躲在阴影下面的她一面窥视着马晓慧,一面淡淡地冲电话那头的马晓慧应道:“就快到了,你找个靠窗的位置。”
柳蓝看着马晓慧坐到靠窗的座位低着头开始消遣手机,面目清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马晓慧的表情开始浮躁,她不停地伸长脖子朝门口望去,时不时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柳蓝气定神闲心安理得地观察着独坐的马晓慧,开始冷笑。这本来就是一场拉锯战,首先比的就是耐性。果然,马晓慧开始拨打她的手机,柳蓝咧咧嘴,这么没有耐心怎么行呢?她任由手机去响,不理会它。马晓慧站了起来又重新坐了下去,她开始焦虑,为了打发走这种焦虑,她端起面前的奶茶一口气喝光了它。直到马晓慧的表情开始愤怒,柳蓝才出现。马晓慧盯着眼前的柳蓝,恨不得把她扔出去。
马晓慧冷冷地说:“你迟到了。”
柳蓝漫不经心地扯谎:“路上堵车。”
马晓慧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你家步行到这里不过几分钟的距离,你堵的是哪门子的车?”
柳蓝用鼻子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嗤笑,反问她:“你这么急着见我?”
马晓慧愣了愣,有点恼火地承认:“我是急着想见你!咱们今天就把话说明白吧!你想怎么样?”
柳蓝在她面前坐了下来,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脸无辜地说:“我不想怎么样啊,你觉得我应该想怎么样?”
马晓慧张口结舌看了她老半天,有点无奈:“我……你……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柳蓝干脆伸了个懒腰,批评她:“你呀你,是你约的我,应该是你有话对我说吧?对了,你今天为什么约我来喝茶?你很闲?”
马晓慧压抑着一股气恼,张开五指抓了一把前额的头发,眼睛里冒了好一会儿三昧真火,眼前的女人真会装傻啊!她真想冲上前掐死她!马晓慧深吸一口气,决定不给柳蓝继续装傻的机会,她直截了当地说:“吴溪已经不爱你了!其实你装傻也没用,你应该知道,我就是他外面的女人!”说完这句话,她绷紧全身的神经警惕地看着柳蓝,暗暗决定只要柳蓝一动手自己立马往后退,凭着她那高挑的身材修长的双腿先夺门而逃,想必眼前这个身材已经微微发福个子矮小的女人是追不上自己的。马晓慧的胡思乱想还没在脑子中站牢靠,就发现柳蓝依旧是面带微笑如同看小丑表演似的看着自己,她的姿态令马晓慧如鲠在喉。不,柳蓝的姿态就像一个在地里埋了很久的地雷,突然就爆了炸,直炸得她头昏眼花,无可招架。马晓慧咬咬牙,继续点穴:“你大概觉得我不要脸,其实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我,而在于你!你已经让他疲惫了,他对你没有任何的兴趣,出现第三者只是早晚的事情。即使吴溪不落在我手里,他迟早也会落在别的女人手里……”
柳蓝点点头,表示赞同,并且示意她继续往下说。马晓慧挺了挺胸,暗暗鼓了鼓气,硬着头皮说下去:“当然,你和吴溪是小学同学,又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实在不肯放手,他也许会违心地和你生活下去。可是,你对他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而我却能让他平步青云。跟你在一起,他也许永远只是个副职。你想想,守着一个既不爱你,又平庸的男人有意思吗?”
柳蓝歪着头想了想,老实回答道:“是没有意思!”
马晓慧眼睛一亮,大喜:“这么说,你愿意放手了?”
柳蓝那根根分明的长睫毛扑腾两下,用无比真诚的表情回答她:“不愿意!”马晓慧像受了惊吓似的呆呆看着柳蓝,好半晌才像醒悟过来,她阴翳着一张脸冷冷地说:“恐怕由不得你!”
柳蓝的嘴角浮出一个高深的笑,她淡淡地说:“这么说,你志在必得了?看来,你抢走了吴溪的主任宝座不够,还雄心勃勃地想要把他本人也彻底搞到手。工作上的事情,他能力没你强,我们认输。对于吴溪本人呢,你想彻底把他搞到手,还得通过我这关!对了,你说我守着一个既不爱我又平庸的男人,这话我可不同意。他爱不爱我,这个得由他自己来跟我说。你说吴溪平庸,我也不同意。品我家吴溪好比品茶,需要用时间和心来细细地品。可惜你不懂茶道,也不屑花工夫去煮泡。所以再好的茶落到你这样的女人手中也只能悲哀,我可不能看着我孩子他爸这包上好的茶将来被你随手扔到一边任其长虫霉变。”
马晓慧沉默许久,最后叹息一声:“吴溪说你不是一般的女人,我不信,今天终于相信了。我真有些欣赏你,不过,吴溪我是要定了。他这些天也在琢磨着怎么跟你开口,他实在不想跟你过了。”
柳蓝敛了笑意抚着额头站了起来,茶座里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眼里,马晓慧看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现着细碎的光芒。柳蓝推开身后的椅子,说:“婚姻这玩意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有耐心的话,你就等着吧。”
望着柳蓝迈着轻盈的脚步朝外走去,马晓慧脑子里一团浆糊,但接踵而至的愤怒令她失去了控制,她猛地站起来冲柳蓝喊:“如果你肯放了他,我可以让他从你那儿净身出户,一根丝线都不要。你仔细考虑清楚,我等待着咱们的交接仪式!”
柳蓝回过头,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绵绵不绝的阳光透过门窗玻璃轻拍着柳蓝那张微微发黄布满雀斑的脸孔,饶有节奏。于是,那张平凡的脸就显得格外生动,生动得令马晓慧的一颗小心脏哀哀戚戚。
四
这次的战果,马晓慧很不满意。当她把详细过程告知吴溪时,吴溪听完之后发现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头上豆大的冷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结结巴巴地说:“她……她从来就不按常规出牌……”马晓慧“腾”地一下从他怀里蹦了起来,气势汹汹地问:“你给句痛快话,你葫芦里装的是什么方子?你到底要跟谁走?”
吴溪一支接着一支抽着烟,满脸愁容。看着一声不吭的吴溪,马晓慧失望了,她明白了在自己和柳蓝之间,吴溪并没有一个明确的选择。
马晓慧的失望就是柳蓝的希望。
柳蓝冷静地分析思考过,对于吴溪的变节她虽然无奈愤怒,但却理解。没有几个男人能在美色面前保持镇定,何况又是马晓慧这种气势浩然的漂亮女上司。她审视了自己的局面,发现自己手中握有的牌完全处于下风。马晓慧比她有地位,她是吴溪的顶头上司,而自己却只是工作清闲的小职员;马晓慧比她有钱,且不说她的百万年薪,单是她的教授父母退休之后开的文化公司一年赢利的数目就够吓人;更可怕的是,马晓慧比自己年轻十几岁,并且有大把的时间机会来接触吴溪。柳蓝审时度势,她意识到,决定这场不对等局势之胜败的,是吴溪的决定。吴溪若是铁了心选择马晓慧,她拿着一手烂牌来以一敌二,即使是诸葛亮灵魂附体,她也必败无疑。
柳蓝很快就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攘外必须要先安内!
见马晓慧第一个回合惨败,吴溪内心是五味杂陈。他站在小区楼梯口的阴影处抽了半天烟,这才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战战兢兢回到家,进门一眼看到餐桌上依旧放着他喜欢的牛肉炒饭和水饺,吴溪简直就是毛骨悚然,手足无措了。
柳蓝一如既往地对马晓慧事件只字不提,她冲正对着餐桌发呆的吴溪吩咐着:“吃完后把碗洗干净,我今天晚上有事,你不用等我,照顾好儿子。”吴溪诺诺地点头,已和马晓慧一起用过餐的他硬着头皮往嘴里扒拉着水饺,小心翼翼窥探着柳蓝的举动。只见柳蓝从衣柜里搬出一堆衣服,一股脑儿全堆在落地镜附近的床上,她一件件地拿起贴到身前比试着,对着镜子察看它们对自己身形线条肌肤颜色的衬托效果……吴溪张了几次嘴巴,想要询问她去哪里,可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讪讪地咽了下去。
柳蓝最终选了一件亮灰色的线衣配牛仔裤的秋色装束。那线衣很有垂挂感,很有张力。这一身显得四十岁的柳蓝凸实凹虚很有想象余地,雅俗兼顾。吴溪终于忍不住了,问她:“你去哪儿呀?还换行头!”柳蓝瞟了他一眼,幽幽地说:“我出门散散心,不行吗?”
吴溪一接触到她的眼神,立刻慌不迭地移开目光,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柳蓝暗暗发笑,你吴溪还知道惶恐啊,离理直气壮还很有距离。柳蓝的信心足了,她拎起包不理会吴溪满眼的询问,蹬蹬蹬几步就下了楼。
傍晚橙色的太阳一点都不刺眼,少了白日里的光芒。柳蓝抬起头看到有暗淡的云层安静地环绕在它周围,很不相符,却点缀得它更有生机。望着天空,柳蓝突然间豁然开朗,长吐一口气。什么样的人生都是美的!例如这夕阳,有乌云算什么。人生本来就不会是一马平川,心电图上的电波只有曲折起伏才能证明心脏的欢欣跳动,谁也不希望那电波如履平地,自己驾鹤西去。想到刚才离家时吴溪脸上的不安,柳蓝得意地笑了,她要的就是他的这份惶恐不安。她才不会和他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地对峙呢!等安定好吴溪再腾出手来收拾马晓慧!在此之前,她必须静待佳机。
一路上,柳蓝习惯稍稍低头走路,用余光留意欣赏着行色匆匆的行人和街边光景,这般看景有种置身其外的隔离感,可以令自己思维清晰。柳蓝想起在读大学时,曾经写给自己的座右铭——如果你将来不小心坠入黑暗,迷失了方向,请记得抬头,星空中最闪烁的那颗星,永远都定格在原地等着你。柳蓝长吁一口气,她看了看手中的电话号码,这是她通过114查询到的马晓慧那大学教授父母亲的联络方式。柳蓝并不想把马晓慧的教授父母拉扯进来,不到万不得已之际她不会动用这个撒手锏的。站在教授父母居住的小区门口,柳蓝有点儿怅然地看着小区内那条冗长的青石板路。她默默走到昏暗的路灯下的长椅前坐了下来,天已经黑了,头顶上空是一轮圆润的满月。此时,柳蓝口袋里一直沉默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是吴溪。柳蓝恶狠狠地按下拒接键,心里一阵痛快。过了一会儿,手机又顽强地响起来。柳蓝干脆把电话调到静音,不去管它。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她真的很想哭。清醒时,柳蓝的理智告诉自己,她和吴溪十几年的婚姻生活已经把彼此融合到一起,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离婚并不是她最佳的选择。背着人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那如动脉破裂而迸射出的汹涌又鲜红的悲伤。
柳蓝默默流了一会儿泪,她用手背狠狠地擦拭着双眼,那悲伤和无助像荷塘深处的荷花一般白生生的明显。好不容易收住那份悲伤,柳蓝长叹一口气,暗暗说服自己——这漫长寂寥的人生道路中,笔直的路固然值得欣喜,但蜿蜒悠远的路上也有着独特的迷人风景。柳蓝坚信,只要度过这一次危机,她和吴溪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地固如磐石。
擦干再一次情不自禁留下的眼泪,她接通顽固的手机,电话那头传来吴溪焦急又紧张的询问:“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柳蓝平静地说:“我这就回去。”
街边24小时便利店里飘出让人头痛欲裂的音乐,柳蓝恍惚地伸出手去,却没办法抓住过去的时光。手机宽大的屏幕上映出她一脸颓败的表情,柳蓝用力地咬了咬牙,把内心所有的疼痛都打包压缩成一块尖利的石头。
五
回到家的时候,吴溪正在打电话。看到柳蓝,他立刻掐掉电话一脸讨好地看着她问:“去哪儿了?”柳蓝没理他,脱掉鞋子赤脚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节目上上下下调了几圈,最后选择一部纪录片看起来。
吴溪打量着她欲言又止。他一会儿拿苹果,一会儿拿烟灰缸,心神不宁地找着各种借口绕着柳蓝打转。最后,他在她面前至少站了一分钟,不安地问:“柳蓝,你没事吧?”柳蓝看着他一声不吭,突然猛地站了起来径直冲进房间“啪嗒”关闭了房门。
吴溪魂飞魄散,柳蓝真让他受惊了。他敲了会儿房门,见柳蓝丝毫不理会自己便垂头丧气地走到阳台拨打马晓慧的手机。柳蓝靠在房门上竖起耳朵偷听,她听见吴溪毫不掩饰地恳求:“你别惹她了……算我求你……她是我儿子的妈……这个事情我会慢慢处理……你要是把她逼出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没完……”
柳蓝伸手抚了抚额前的一缕头发,听见自己心中发出溪水般的笑声。
乘着时光的呼吸,柳蓝把吴溪和自己的日子安排得闲适又紧凑。柳蓝相信马晓慧的耐心几乎消耗殆尽,她只要从容等待着马晓慧迫不及待跳出来便可一招制敌。
果然,马晓慧又出招了。
接到马晓慧电话时,柳蓝正在牌桌上打第八圈麻将。听到明显的麻将声,马晓慧对柳蓝的好兴致简直觉得不可理喻,并且强烈觉察自己受到了她的轻视,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于是,马晓慧带着抑扬顿挫的愤怒告知柳蓝:“柳蓝,我已经和吴溪商量好了,他决定净身出户,保证一个子儿也不带走。电话里跟你说不清楚,我们还是状元茶楼见面谈吧……”
“噢,好,东风……”柳蓝扔出一张牌。
电话那头传来马晓慧的冷笑:“东风?恐怕东风也救不了你!你这么拖着也没意思,咱们尽快做个了断!”
“下午,两点钟。”柳蓝说完便挂掉电话。
随口应下马晓慧之约的柳蓝,压根就没打算去赴她这个约。柳蓝觉得,马晓慧既然再次主动找上门,肯定是有备而来,自己若去赴约只能仓促应战被她牵着鼻子走。
现在,该由她柳蓝来主导牌局了。
马晓慧越是急着速战速决,她越是要把她给拖成疲惫之师!
到了约会的时间,柳蓝打开音箱躺到藤椅上听着歌。王菲慵懒的声音像月光无意间的倾泻,棉花一样,让她飘在云端。
约摸马晓慧等得差不多了,柳蓝拨通她电话,淡淡地告诉她临时有事取消约会。马晓慧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搁浅在岸边的鱼儿一样,挣扎着却无能为力,她悻悻地说:“你怎么出尔反尔啊!”
柳蓝干脆直接挂掉她的电话,出尔反尔又如何?
窗外飞过一只在风中挣扎的白色塑料袋,暴风雨要来了。
柳蓝索性打开所有的窗户,站在窗前张开双臂,让风尽情地穿过自己。她的胸口仿佛生了一个空洞,风毫无阻碍地从那里湍急而过,不断地带走身体的温度。她用手堵住胸口,微凉的皮肤立刻倍感温暖。
人世空旷无奈,她早已经学会为自己取暖。
马晓慧的心急让柳蓝更加清晰地看到她的软肋,表面嚣张镇定的马晓慧其实内心比她还要慌乱。对于在政界工作的人来说,最忌讳的就是办公室恋情,更何况这段恋情还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一旦事情闹大了,马晓慧和吴溪的政治生涯恐怕立刻会被葬送。
柳蓝决定给马晓慧来个敲山震虎,先让嚣张的她蔫巴下来。
对马晓慧接下来的电话之约,柳蓝找了种种借口推掉,马晓慧实在摸不透她的虚实。
这段时间的拉锯战,完全出乎吴溪和马晓慧的预料。像是所有原本按规划进行的事情,突然被打乱了顺序,铺天盖地的混乱砸得他们灰头土脸。
吴溪的世界也是翻天覆地颠倒黑白地变化着,他猛然发现,真要离弃平日里相看两相厌的黄脸婆还真有点舍不得。对吴溪的这种心理变化,马晓慧心知肚明,就在她苦思对策之际,吴溪要去北京参加一个行政培训。本来马晓慧是准备一同随行,只是可惜她要出席参加另外一个重要的会议。得知这个消息,柳蓝心中的花朵哗地一路盛开,她知道,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她要一鼓而下杀马晓慧个措手不及。
清晨,柳蓝安置好家中的一切事务,开始手忙脚乱地刷牙洗澡,打开衣柜用衣服把自己包装得生动温和。之后,她收拾好眼中的凛冽和隐忍,以极快的速度摔门而出,将尾随而来的无奈、忧伤、孤独锁在门后,扬长而去。出租车“吱”地一声在她面前停住,她钻进出租车吩咐司机朝吴溪的单位驶去。柳蓝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努力令自己平静下来。她感觉夹在拥挤的车流中缓缓移动的自己,就如同一条蜿蜒蠕动的蛆,毫无生气。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永远带着一脸疲惫,或如同她这般焦虑,或麻木地赶着路,急匆匆地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柳蓝也有些迷茫,身在局中不免迷茫。如果这就是生活的样子,那生活的全部意义又是什么呢?就是这般的行色匆匆?容不得柳蓝对人生作出更多的感想,出租车便已载着她到达目的地,她不得不像被打出的牌一样去冲锋陷阵。
走进吴溪的办公楼,柳蓝的眼神柔和,脸上带着平静而坦然的微笑,她和每一个相遇的人打着招呼,询问他们:“马晓慧主任的办公室在哪里,我有重要的事情找她。”末了,她不忘补充一句:“哦对了,我是吴溪的妻子柳蓝。”从整栋办公大楼逛了一圈下来,她估计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吴溪的妻子柳蓝在寻找马晓慧主任,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果然不出柳蓝所料,柳蓝在下班时间刚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之际,马晓慧的电话就打来了。电话中,尽管马晓慧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柳蓝从她微微发梗的嗓音中还是听出了她的紧张和在意。
马晓慧说:“你今天去我办公室找我了?不好意思我刚好不在。其实我也想找你。这样吧,晚上我们找个地方谈谈?”柳蓝发出脆生生的笑:“对不起,我晚上有事。”在马晓慧即将发飙的同时,柳蓝抬高音量轻笑着说:“有空我会去找你的。”
“我欢迎你来找我!不过,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到我单位来。如果你再来我的单位,我会请保安直接赶你出去!”马晓慧主任那冷沉的语气中夹杂了蓄积已久的愤怒,却仍被理智压制着没有全然释放。柳蓝轻笑一声,继续刺激她:“公私分明的马主任,你既然可以和我丈夫发生办公室恋情,我自然也可以去办公室找你!”电话那头,马晓慧沉默许久。正当柳蓝以为她已经挂掉电话时,马晓慧开口了,她用无比坚定的口吻说:“柳蓝,别以为这样我就怕了你。我告诉你,我既然一心想要吴溪,就已经想到任何可能出现的局面。你真要来我的单位告知天下,我也由你!不过,在毁了我的同时,你也会毁了吴溪!”
挂掉电话的马晓慧,靠在办公室椅座的后背上痛苦地揉着额头,她终于明白了,在这场战局中,她不是能控制局势的那个人。吴溪态度上的暧昧不明,也让她丝毫没有安全感。隐隐地,马晓慧觉得自己似乎走在了一条充满着迷雾与陷阱的路上。
柳蓝的心情恰恰相反,接到马晓慧电话之后她反而不急着回家了。她离座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阳台上。这个阳台本来堆满了杂物和各种纸箱,柳蓝搬进这个办公室之后把阳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并且种上好几盆花。每当她感觉为生活所累时,她就给它们浇水、松土。它们如同她的人生一般,在她的悉心照顾下,长得茂盛又健壮。柳蓝用剪刀把那些枯枝败叶仔细修剪掉,为它们浇好足够的水,这才满意地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枝叶在微风中左右摇曳。
突然,手机又叫了起来。柳蓝用脚指头猜都能猜得出来电话是谁打来的,接通后她笑吟吟地问:“首都好玩吗?回家记得带点儿正宗的北京烤鸭,你儿子爱吃!”
吴溪没理她,他气急败坏地对着电话吼:“柳蓝,你到底想怎么样?是分是合,你痛快点!你来这一手是不是太过分了?她是我的顶头上司!而且,你不顾及她,你总要顾及一下我的政治前途吧,你这样做叫我以后在公司怎么混下去……”柳蓝对他的怒气置若罔闻,居然冲着话筒念起诗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呀!”
“你什么意思?”吴溪怒极反笑,他实在是无法理解柳蓝。
柳蓝淡淡地说:“你我十几年的夫妻,已经是同根树了,你放心,我不会煎了你的。”
挂掉电话后,柳蓝对吴溪此刻的如履薄冰完全可以想象。事情的发展都在柳蓝的控制之中,很明显,上午她在他们单位虚晃一枪,马晓慧和吴溪便立刻感受到了无穷的压力。想必此时他们二人就如同那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了方寸。而这,正是柳蓝想要的。
柳蓝笑眯眯地拨通牌友的电话,吆喝她们:“今天我老公儿子都不在家,咱们晚上打八圈!”
去往棋牌室的路上,黄昏的微风轻轻地飘过,微微将她的连衣裙鼓胀起来,像是要临风而去了一般。柳蓝带着一脸微笑,兴致高昂地投身牌局之中。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必须要学会面对和担当。人人都会犯错误,吴溪也不例外,作为十几年的结发妻子,她决定包容和原谅他。虽然这过程很苦,可苦又怕什么呢!苦中才有滋味!在她人生一帆风顺满心幸福的时候,有人跳出来给她出着一道情感的难题,并且还免费和她参与情感竞赛,适当调剂一下她和吴溪原本已无味的生活。想想,这是一件多有情趣的事情啊!
六
最近这些天,柳蓝的手机一直静悄悄的,没有马晓慧的电话,也没有吴溪的来电。柳蓝知道,马晓慧绝对不是沉默的羔羊,这只能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寂静。马晓慧越是静悄悄的,柳蓝越是担心、紧张。每当柳蓝坐立不安的时候,她就端起水杯大口大口地喝着凉水。清凉的水缓缓流进喉咙令她焦灼的心和缓一些。她探出头看了看天空,鱼肚皮般的天空,不纯净的白色。这是个阴沉沉的夏天!炎热的夏天!
幸好马晓慧的沉默有开始,也有结束。就在柳蓝内心的暗流翻江倒海地涌动时,马晓慧终于打破了沉默。电话那头,马晓慧一声“柳姐”唤着,柳蓝立马打了个寒战,她已经习惯了马晓慧的嚣张和傲慢,放低姿态的马晓慧令她惊讶和陌生。柳蓝来不及收回自己的愕然,马晓慧居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抽抽噎噎地哀求:“姐姐,我求求你,我们见个面好不好?”柳蓝的同情之心像潮水般哗啦啦泛滥起来,她思索片刻,答应她:“好,五点钟老地方见。”
见到马晓慧时,马晓慧的憔悴让柳蓝大吃一惊。马晓慧眼皮浮肿好似熬了几夜,眼袋下的黑眼圈令人想到某种保护动物。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衬衫,整个人就像装在一个布口袋中,没有化妆的脸上已显老态。柳蓝的爱怜之心顿起,可还没容她把这种心情表达出来,马晓慧主任就毫不可爱地发话了:“柳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吴溪的心已经变了!今后的日子,他想和我一起度过,他现在爱的人是我。强扭的瓜不甜,你还这样苦苦地拴着他干吗啊?我求求你了,你就放过他吧!当然,我也不会让你太吃亏的,他净身出户,同时我还会给你一定的补偿……五万,五万可以吗?十万!十万也行……”柳蓝忍无可忍地打断她的话,提醒她:“既然我丈夫这么爱你,怎么会让你过得这么憔悴?今天,你又何必来对我苦苦相求?”
马晓慧魂不守舍地看着她,坐在对面的柳蓝头靠着椅背,眼睛半闭着,看上去冷静而不可亲近。过了好一会儿,柳蓝睁开眼睛,侧头去看窗外的流云浮烟,她端起面前的茶啜了一口,惬意非常。马晓慧呆呆地看着她,柳蓝那漂亮的眼睛中如有万语般幽深飘远,让马晓慧的心如千斤般沉重。
柳蓝放下手中的杯子,坐正了身子,正色地说:“马主任,首先,向你对吴溪的‘一往情深’我表示感谢。其次,我告诉你,我不卖丈夫。其实,我一直都相信你和他之间的真情。并且我也知道,吴溪本是无意惹相思,你也是无心种红豆。你们的素质和品德令你们无法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我能想象得到你们现在内心的挣扎和苦恼,但我相信感情和理智之间的较量,最终还是理智会占上风。至少,我相信吴溪是这样的。”
马晓慧傻傻地看着她,突然,她猛地站了起来,激动地拍着桌子摇晃着脑袋冲柳蓝吼起来:“柳蓝,你少跟我来这些大道理!既然你执意不肯退让,那我就清楚明白地告诉你,吴溪我要定了!你尽管来我单位!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要公开做一个第三者,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柳蓝同情地看着马晓慧,马晓慧的眼神空茫着,仿若已经掉进了一个时空隧道,有个旋涡正在将她深深吸进去,柳蓝真的想伸手拉她一把。柳蓝怜悯的目光如同一根粗重的棍子向马晓慧抡来,愤怒像团棉花塞住了心口,闷得令她窒息。
柳蓝忽而笑了一下:“马主任啊,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气质出众如同红桃Q皇后那么光彩耀人。可你现在去照照镜子,现在的你一脸油光满脸戾气,像个走火入魔的怨妇。马主任,你真的考虑过你和吴溪的未来吗?假如我退出,今后你们的生活中将会经常面对吴溪不可避免的对比心理,你若是有一件事做得不好,他便会在心里暗暗拿你跟我作比较!还有,你将会面对他的孩子以及复杂的亲情连带关系。这个复杂的亲情连带关系中,自然也会有我!你永远无法真正地取代我,我是他儿子的妈!对于一个未婚的年轻女性来说,刚刚结婚就要面对如何处理好他的孩子和亲情关系的问题,这是多么大的考验啊!你以为我退出以后,你们的世界就只剩下你和他?真是天大的笑话!你将会被他的背景以及社会总和搅和得措手不及!马主任,好好想想我的话吧,你嫁人的最终目的是寻求幸福,而不是寻求伤害!好了,谢谢你的茶,我先走一步了,你仔细想想吧。”柳蓝起身告辞,走了几步她突然又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对马晓慧说:“我再次地感谢你,不为茶,为你对他的爱!你的爱更加证明了他的优秀,你的爱也让我更加地认可当初我的眼光和选择。我绝不会放弃他的!”
强烈的挫败感令马晓慧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天翻地覆地旋转着,她僵直的身体重重地坐了下去,烦郁和狂躁猛然涌了上来。她伸手赌气似的用力将窗户打开,有风吹了进来,这似乎让她清醒了一些。但这种清醒,却令她更加焦灼。那种渐渐明晰却又无可奈何的怀疑,让她的心充满了忧伤、疑惑和迷茫。那感觉,就好像是兴致勃勃地走在路上却不小心撞了满头满脸的蜘蛛网,那蛛丝绵绵密密微不可察地粘了她一脸。
七
柳蓝也很沮丧于马晓慧的坚定立场,现在的马晓慧仿若已走火入魔。一时间,她甚至怀疑她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智商而低估了吴溪和马晓慧之间的感情。路上,她给吴溪打了个电话,可吴溪的手机却一直关机。柳蓝愈发不确信起来,这几天,吴溪一直关着机,难道他和马晓慧之间已经达成某种默契?想着想着,柳蓝好像失足跌入了千年的冰窟,心被一点一点地冰封。她拔脚开始狂奔,直到自己继而被冲天的怒火燃烧起来,她那颗冰封的心又被化为一片灰烬。沮丧的柳蓝开始觉得自己对这种局面的控制愈发力不从心了,她已经尽力地想把人生的烂牌打到最好,可最终若是败局她也只有咬牙认下去。
想通了的柳蓝,内心便释然了。所以当吴溪带着倦意风尘仆仆地从北京赶回来时,柳蓝已经没有任何的兴趣去追问他为何关掉手机。柳蓝这种沉默令吴溪有些不自在,甚至是恼怒,他烦躁地在她面前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没意思。”柳蓝冷冷地说:“人的心,是锁不住的!你不用烦,你做的任何决定,我都同意!”柳蓝态度上的180度大转变令吴溪患得患失,他看着她,脸变成了酱色。
与此同时,马晓慧的逼迫令吴溪焦头烂额。在北京时,马晓慧一天几十个电话差点把他逼疯,最后他只好无奈地关闭了手机。如果说马晓慧的逼迫让他烦恼窒息的话,那么此刻柳蓝的冷淡却是令他绝望了。绝望的吴溪在脸变成酱色之后,又在柳蓝的身后呆呆站了几秒,才默默地脱下外套,连澡都没洗便直接仰倒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吴溪在沙发上昏昏地躺了一夜,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悬崖边徘徊时,突然被人推下了万丈深渊,在坠落的过程中他很幸运地抓住了悬崖边的一棵树,枝丫紧紧地勒住了他的手腕。再仔细睁大眼睛一看,那枝丫却突然变成老婆柳蓝的手,柳蓝冲他淡淡地笑着。他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勒得他的手腕快要断了。他看了一眼身后,身后是陡崖峭壁,深不见底。突然,柳蓝一下子松开了手,他便落向了无底的深渊……
吴溪醒来后,很是怅然。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柳蓝真的要放弃他了吗?吴溪黯然地回忆起柳蓝在当初追求自己时那种不折不挠的精神,每次远远地看到她她都是精神饱满着,精神饱满地提着三四个热水瓶向食堂奔去;精神饱满地和学校小卖部阿姨们聊着家长里短;精神饱满地随时准备冲锋陷阵跟在他后面追赶,去迎接周遭无数人投来的不理解、崇敬或鄙夷的目光;精神饱满地去接受自己对她的轻视和伤害,并且宽容地为伤害着她的他精细地打点着他们的小日子……他已经习惯了她对他的掌控,一旦她真的放弃了他,那简直就是世界末日的来临。想到这里,吴溪竟泫然欲泣。
日子在吴溪的这种煎熬中不疾不徐地继续下去,当有一天,吴溪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抓痕回到家,满脸惶恐又内疚地看着柳蓝时,柳蓝心里一酸,但很快便恢复了镇静。吴溪结结巴巴地对她解释:“和……同事发生矛盾……”柳蓝长睫毛下清澈明亮的眼睛令他的心变得沉重。柳蓝心里很清楚吴溪的伤痕是怎么来的,想必马晓慧已经开始对他步步紧逼。吴溪整个人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巴了下来,对他的这种变化柳蓝又是心疼又是痛快。现在,该是她扔出最大王牌的最佳时机,瞅准这个时机一定能杀得马晓慧片甲不留。
当柳蓝以讨教问题的理由坐到马晓慧父母的面前时,内心充满了抱歉和内疚。听完柳蓝的讲述,老教授好半天反应不过来,马晓慧母亲端着水果盘的手颤抖着,她毫不客气地向柳蓝下起逐客令:“你立刻给我离开!我们不想听你胡言乱语……”柳蓝慌忙站了起来,她急急地解释道:“请你们二老千万不要激动,万一气出个好歹那可真是我的罪过。其实,做父母的都护犊,这很正常!在你们的眼中,可能觉得我是你们女儿的敌人,所以对我含有敌意,这些我都能理解。我恳求你们冷静下来,我今天冒昧来打扰你们,实无恶意。请你们给我几分钟时间,我说完就走……”老教授夫妇对视一眼,眼里的敌意丝毫没有减轻。柳蓝见状,微微一笑,长话短说:“第一,我无意传播此事,目前为止,你女儿和我丈夫之间的事情,除了我们当事人外,只有你们夫妇二人知道。第二,我不希望他们的失足影响到我的家庭以及他们二人的前程和幸福,我会为我的家为我的儿子不择手段地和你女儿把这场战争打下去,如果他们执迷不醒的话!第三,我之所以上门打扰,是想和你们二老共同想办法,帮助马晓慧和我丈夫吴溪走出泥潭。好,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我这就走,我希望你们二老能伸出援助,不要让我一个人孤军奋战!”走出门之际,柳蓝扭头看见这对老夫妇默然地坐在沙发上,心里一阵紧缩,她难受地回过身冲他们重重地鞠了个躬:“这个躬表达了我对你们的歉意,按道理我实在不应该把你们两位老人拉进来,真的很抱歉!”
马教授的眼中有感动和抱歉一闪而过,他站了起来朝她走去,向柳蓝伸出手:“柳女士,该道歉的人是马晓慧。我为我的女儿向你道歉!你是个聪明智慧又善良的女士!”柳蓝泪光微微闪现,她露出一脸灿烂的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老人。他虽然两鬓斑白,脸上布满皱纹,但他的眼睛却透露出那种经历生命岁月所沉淀下来的睿智和淡然。
回家的路上,柳蓝踏着轻松的脚步,她知道,马晓慧主任已经陷入四面楚歌的包围之中。
八
内心困苦彷徨的吴溪每日都犹如困兽,百般地纠结抑郁。同时,他捕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从前也不见得柳蓝有多么繁忙,倒是他自己奔走在公司和出差途中对柳蓝忽略得视而不见。现在他感觉老祖宗的话真是灵验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柳蓝的事业心,突然间一触即发。她现在有着加不完的班逛不完的街打不完的麻将,偶尔还会出差。吴溪手忙脚乱地伺候着儿子,做着自己不熟悉的家务,何止是焦头烂额可以形容啊。
独自在家时,吴溪打开一瓶藏了十几年的酒,却发现尽是陈醋的滋味。吴溪静静地杵在那里,整颗心都垮了下来,他感觉柳蓝对他的感情已经在他的不管不顾自以为是中渐渐变质分崩离析了,譬如这瓶美酒,搁在空气中晾了太久终究变质了。可他原本以为像池水一般平、稳、波澜不惊的柳蓝,他泛舟其上,就算舟翻了,他也淹不死的。
夜里,他嗅着柳蓝身上熟悉的气息,内心泛起一丝微微的异样,还有颓然。身边如此安眠的柳蓝浑身充满着不对劲,太过安定反而不正常,莫非她已经做好离婚的决定,所以如此地泰然?听到柳蓝有微微鼾声响起,他不知道身边的这个女人是否曾经为他的出轨瞪着漆黑的眼珠望着天花板独自神伤……想着想着,吴溪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身体里仿佛有根针正随着血液流动,时不时地,就在任何可能的地方用力地刺他一下,尖锐的疼。第二天,一夜没睡的吴溪精神居然好到出奇,眼里没有红血丝,也没有黑眼圈,可是他的脸庞却发白,嘴唇爆出死皮。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吴溪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沙漠里忍着饥渴却仍然不停奔跑的鹿。这几个月的时间四平八稳地运转着,那种危机感一直隐匿在吴溪的骨子里不肯轻易流露,他耐心等待着柳蓝的爆发,耐心等待着她冲自己举起机枪横扫……吴溪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找过马晓慧,马主任似乎也淡忘了他,偶尔两个人目光相对时,都是一脸尴尬的沉默。
天渐渐凉了,吴溪的无助和迷惘在骨子里还温着。从窗户对外探出头去,楼下阿婆园子里的菜已经被摘光了,那些绿色茂盛了整整一夏天,突然之间的荒芜真令人怅然若失。
接到马晓慧的电话时,天刚黑。
走在办公室楼道里,黑漆漆的空间使吴溪心生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也许是因为黑夜可以掩饰掉他脸上的羞愧和不安。他想起自己临走时,柳蓝看他那一眼,很意味深长。但他硬着头皮顶了下来,对电话里的马晓慧低声应道:“我马上到。”说这句话时,他似乎瞥见柳蓝脸上一闪而过的悲伤和无奈,吴溪用力眨巴眨巴眼睛,再看看一脸若无其事的柳蓝,他觉得那可能是自己的幻觉。
躲了马晓慧几个月的吴溪,若不是电话中她的这句“我们该见面做个了断”他是断然不会去见她的。决定躲着马晓慧,是吴溪在夜里又一次失眠之际醒来时,他无意翻到杜拉斯写在《情人》里的一段话: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倍受摧残的面容……看到这里,吴溪混沌的大脑一道闪电亮起,顿时豁然开朗。他终于肯定下来,和马晓慧那张年轻的脸相比,他更爱柳蓝那张倍受摧残的面容!
吴溪往三楼会议室的方向走去,在黑漆漆的走廊中通过声音来辨别方向。他明明已经感觉到马晓慧的气息,可当马晓慧直杵杵地站到他面前时,他还是吓了一大跳。他们沿着楼道走出大楼,一路无语。路边总是会有一些梧桐树,这些树恰好可以为沉默得近似尴尬的他们做保护伞。
城市的夜晚在霓虹灯下总显得那么梦幻,夜风似乎比街道还长,吹起秋天里的夏日余味。不知道是谁开的口,于是二人一路絮絮叨叨地聊些工作上的事,那样子,像极了一对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偶尔对视的时候,彼此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愕然。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脑子里除了一派萧瑟的秋风,竟然找不到一丝爱过的痕迹。于是彼此很惆怅地对视一笑,谨慎地把心中留下的那抹无关痛痒的遗憾收拾收拾,再继续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便悻悻地告别了。
回去的路上,马晓慧用哀伤的眼神看了看自己映在橱窗上的影子,她怀疑刚刚自己是否真的结束了一场恋情,或者她只不过是陷入一场重感冒而已?这场感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入了她的全身,令她头脑发热、全身无力、眩晕、分不清东南西北。它来势汹涌,痊愈后却不留任何的痕迹。
马晓慧漫不经心地掏出一张纸巾,拭了拭滴在手背上的泪水。
对面商场墙壁中嵌入的巨大液晶屏幕上,杨丽萍正在接受采访,她说: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成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马晓慧用力地捏了捏纸巾,流着眼泪开始笑,内心那个巨大的旋涡慢慢平复。
既然都是生命的旁观者,方式、过程和结果便都变得那么无关紧要了。
有些事情想不通就是地狱,想通了便好!
马晓慧掏出手机,发了一个短信。
之后,她伸了伸懒腰,拖着有些踉跄的脚步朝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去。
柳蓝的手机“吱”的一声响起马晓慧的短信时,她正在理发店中被帅气的大男孩理发师围上白布。她打开短信:柳姐,我和吴溪只剩下同事关系了,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你的宽容、理性和智慧挽救了你的婚姻,也挽救了我。请原谅我对你的伤害,我输了本不该有的情感,却赢回了自己的理智!祝安好。马晓慧。
柳蓝叹了一口气,对理发师吩咐道:把长发剪短。
长发一缕缕地落下,露出她漂亮的耳垂,厚重的齐眉刘海遮住了已有皱纹的额头,令她的视线一度恍惚。理发店的音响里,梁咏琪正在用她干净的嗓子忧伤地唱:我已剪短我的发,剪一地不被爱的尴尬,长长短短,短短长长,一寸一寸在挣扎……柳蓝摸了摸心头,她的心并没有悲伤,也不是为了忘却。她只是纯粹地想换种发型,重新开始生活。
理发师轻轻地替她吹掉发屑,修长的手指触摸着头皮,他的声音清澈如溪水,他说:“好了,请问满意吗?”
柳蓝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满意!不满意又能怎样?发牌的人又不是我!”理发师不解和愕然的表情逗得柳蓝咯咯直笑。走出理发店,柳蓝抬头看了看天际,遥远的天那边,有霓虹在若隐若现地闪烁,那不知名的繁华显得聒噪又浮躁。可那又怎样,总归是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即使不满意又如何?人生中对已成事实的,要学会丢失,学会接受,若是让它变成枷锁,那生活该是多么的痛苦啊!柳蓝刚掏出手机想给吴溪拨个电话,没想到吴溪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电话中吴溪低声地问她:“今天晚上打几圈麻将?儿子要我包饺子给他打尖,饺子皮买好了,馅不会做……”
“今天晚上没打麻将,最近手气太背,眼睁睁看着口袋里的钱变成别人的,再继续打下去就是傻子,等歇过一段时间手气顺了再打。你先把猪肉切好,我待会儿就回。”挂了电话,柳蓝甩了甩短发,一身清爽。
日子就像是被顽童一脚踢飞的球,总会被捡回来重新朝前滚动。
还有,上帝永远不会闲着,他总是不停地给你的生活重新发牌!
柳蓝轻轻舒展眉头,扬起一抹笑意,脚步轻快地迎着晚风朝家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