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缕不同时的月光
2014-09-09施立松
施立松
那一年,张权17岁,从家乡宜兴坐一夜的船,到杭州考国立艺专。张权的家人都不赞成她考学。因为喜爱,更因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张权格外珍惜。不久,她因出色的嗓音被选去学声乐兼修钢琴。这样的女孩子,就是一首春天的诗。追她的男孩子都被她挡在千里之外,她是同学眼中的“冷美人”。
一天,张权正从学校操场走过,飞来一个排球,砸得她眼冒金星,险些倒下。这时,她跌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待睁开眼,立即被眼前一张放大的男人脸吓了一跳。
后来,男同学也转到声乐部,与张权同班。慢慢地,她知道他一些事。他叫莫桂新,广东南海人,生在天津的一个文艺家庭,也酷爱音乐,大她两岁,与她同年考进艺专,专攻油画。
蒙蒙■■的爱情,是一层未捅破的窗户纸,有些揪心,却又美好。
不久,日军逼近杭州,艺专被迫迁往后方。学校师生分批离开,张权和莫桂新并不在同一批。到达湖南沅陵时,他们遭遇土匪,在一个破庙里,他们相遇了。张权如一只刚逃过虎口的幼兽,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莫桂新心疼极了,上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沅江发生洪灾,他们匆匆逃离,在炮火中辗转来到昆明,后来又千里迢迢到四川青木关。在青木关,学校改名为国立音乐学院,张权和莫桂新铆足了劲儿学习声乐。1942年元旦,借毕业之机,她举办了首次个人独唱音樂会。掌声和鲜花的背后,只有她知道,他洒下了多少汗水:曲目是他与她几番商讨拟定的,伴唱是他组织的,排练时他不离左右时刻陪伴。没演出服,他当掉父亲留给他的手表,买了一块蜡染花土布,给她做了一件衣服和一块头巾。
也是这一天,他们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开始了新的人生旅程。
抗战胜利后,他们带着两个女儿,同在天津耀华中学担任音乐教师,此时的莫桂新已是一位蜚声乐坛的男高音歌唱家。1947年,张权考入美国罗城纳萨瑞斯学院,主修声乐,又选修哲学、心理学、文学和神学。4年后,获得音乐文学硕士学位和音乐会独唱家、歌剧艺术家的学衔。她本可以留在美国享受优厚的待遇、舒适的生活,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国。
张权进入中央实验歌剧院。莫桂新在华北军政大学学习结束后,也到了中央实验歌剧院。他们在北京东城无量大人胡同15号一个四合院里安了家,度过了一段温馨、安宁的岁月。
然而,噩梦开始了。
先是莫桂新。那天,中央实验歌剧院通知他们去院里开会。离家时两人同行,晚上回来时却只剩张权一人。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两人最后一次同行。莫桂新被认定为“历史反革命”,不久又被扣上一顶“右派”的帽子,被囚禁在北京半步桥劳教所。组织上让张权与莫桂新划清界限,她断然拒绝。后来,因说了几句肺腑之言,张权也被划成“右派”,在剧院打扫卫生、洗演出服。
1958年,阴雨绵绵的8月,因食物中毒,莫桂新走了,遥远的乱葬岗收容了这位年仅41岁的音乐家。消息传来,张权晕倒了。后来,她被逐出北京。因为种种原因,张权始终没去过乱葬岗——他的埋骨地看一眼。她不去,他的那一缕月光就会一直在。
张权用歌声祭奠他,筹办音乐节、与女儿同办“母女合唱音乐会”,她含着一眶热泪、一腔温情,将生命的最爱唱给那一缕不同时的月光。她唱,他便在。她坚韧地活到74岁,唱到再不能唱。
女儿将母亲的遗体和父亲的遗物一起火化,合葬于颐和园的天主教墓地。在另一个世界,他们终于团聚了。月华如水的夜,听他们合唱一首爱的歌。
(摘自《黄河黄土黄种人》)(责编 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