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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克林没有膨胀

2014-09-09周濂

商周刊 2014年13期
关键词:布鲁克林维特根斯坦炸弹

周濂

“二战”期间,美国纽约布鲁克林区,一个郁郁寡欢的男孩被妈妈带去看心理医生:“他最近情绪很低落,突如其来的,不想做任何事情。”

医生问男孩:“你为什么会情绪低落呢,艾尔维?”“宇宙正在膨胀,宇宙代表着世间万物,如果它在膨胀,那么总有一天,它会四分五裂的,那将会是世界末日。”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妈妈一边对艾尔维大声吼,一边向医生抱怨,“他从此不再做作业了!”艾尔维说:“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宇宙和作业有什么关系啊?”妈妈的声音从怒吼变成了尖叫:“你现在在布鲁克林,布鲁克林没有膨胀!”

这其实是伍迪·艾伦电影《安妮·霍尔》中的一个桥段。我颠来倒去看过许多遍,每回看到这段对话都会放声大笑。

艾尔维应该去写作业,因为艾尔维在布鲁克林,布鲁克林不仅没有膨胀,布鲁克林也没有被轰炸。

1940年9月7日,德国空军第二航空队出动上千架次飞机空袭伦敦。据统计,在长达10个月的不列颠战役期间,伦敦被轰炸超过76个昼夜,逾4.3万名市民死亡,约10万幢房屋被摧毁。有时我忍不住替艾尔维惋惜,因为和宇宙在膨胀相比,德国人的炸弹显然是一个更好的理由。当然,问题在于,没有谁会为了不写作业而甘冒德军炸弹的危险;问题还在于,当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时,人们也许才认识到人生的意义恰恰就在于读书写字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上。

比方说那张著名的“在废墟中读书”的老照片:在德军炸弹刚问候过的图书馆里,硝烟仍未散去,遍地都是瓦砾和断梁,三位头戴礼帽的伦敦市民安静地伫立在尚未倾圮的书架前,忘我地凝神寻找书籍。我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画面能比这张照片更好地阐释人类文明和尊严的“败而不溃”。

昨天我读到这么一段话:“D-Day清晨,塞林格登上奥马哈海滩,他的背包里装着写了六个章节的未完成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下午,伊夫林·沃因在伞兵训练中腿部受伤而在德文郡养伤,在那里他完成了小说《旧地重游》的最后一章。”

它让我想起“一战”前线顶着协约国炮火埋头撰写《逻辑哲学论》的维特根斯坦,想起波黑战火纷飞的地下室里一遍一遍挥动球拍的德约科维奇,想起2000年在英国一家二手书店重见天日的那张“二战”旧海报:“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冷静,继续前行)。史家考证,这份海报印于1939年春天,为了迎接必将到来的战争,英国政府印刷了三款海报用来鼓舞士气,其他两款在战争初期被广泛印发,流传甚广,惟独“Keep Calm and Carry On”虽印了250万份,却始终未派上用场,原因是英国政府原定在本土沦陷后才向国民发放这张海报。2013年8月17日的《经济学人》评论说,这个标语准确地反映了英国人自我期许的人格形象:“不事声张的勇敢,稍许的刻板,以及在轰炸中照常煮茶的品格。”

这应该就是古希腊人和罗马人所说的“德性”吧。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借苏格拉底之口问道:如果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如果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生活得更好,那么人们为什么还要去做一个正义的人?苏格拉底说:我们正在讨论的不是小事情,而是我们应该如何生活的大事。虽然有时候这座城市的雾霾浓重得让人无法呼吸,虽然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选择用脚投票,逃离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度,但我始终相信,黑暗的力量不足以控制生活的所有面向,哪怕是一个普遍不正义的时代,仍有足够的行动空间让个体去承担生活及政治的责任,对此我们没有任何推诿的理由或借口。

自我感动是件让人生厌的事情,我很清楚“在废墟中读书”及“Keep Calm and carry on”一不留神就会跌入“刻奇”(kitsch)的陷阱。维特根斯坦说,哪怕你意识到生活在根本上不安全,意识到根基会在任何时刻垮掉,也“绝不可因此戏剧化,对此你必须提防”。

宇宙正在膨胀,世界末日终会来临。但在此前,请我们牢记:布鲁克林没有膨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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