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海洋与中国之路
2014-09-09麦宇曼
麦宇曼
策划前言
所谓的“海洋文明”究竟是什么文明?传统史观认为,以欧洲、美国、日本为代表的海洋民族,由于更具冒险与拼搏精神,令西方海洋文明在近代战胜了东方大陆文明——这种观点,是否存在某些偏颇?
2014年6月20日,中国历史地理学学科带头人、复旦大学教授、全国政协常委——葛剑雄先生赴青演讲。在蓝色青岛大讲堂上,葛剑雄先生于史海钩沉中,跨越东西方文化经济脉络,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将中国与海洋的“千年恩怨”剖析得入木三分。
按照葛剑雄先生的观点,把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经济文化的全面落后完全归咎于文明类型,失之简单,存在偏颇,因为它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古以来中国拥有如此漫长的海岸线、如此频繁的海上活动,却仍然没有形成足够强大的海洋文化。葛剑雄认为,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是地中海沿岸国家诞生璀璨海洋文明的根源,而这是中国无法复制的,只有深刻认识此规律,才能制定出正确的国家战略。
近两年来,山东省青岛市提出了雄伟的“蓝色跨越”战略发展目标,在经济上,向海洋产业靠拢,在文化上,构建海洋文化。由青岛市委宣传部等主办、《商周刊》承办的“蓝色青岛大讲堂”,是此轮海洋文化构建过程的最重要学术传播平台。
从文化学者余秋雨到外交学家吴建民,从北京大学经济学家周其仁到中央党校教授周天勇,从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吴晓明到中国历史地理学学科带头人葛剑雄……青岛奥帆广场的演艺中心星光璀璨。
这些大学者们从不同的领域出发,用风格各异的语言特色、取向各异的思想维度,直面回应山东半岛蓝色经济区给他们开出的蓝色试题。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就说明,在孔子的时代,山东人出海不是什么太了不得的事,也已经不用冒太大的风险。
早期中国的航海情况是怎么样的呢?史料记载,在公元前5世纪,今天的江苏、山东、辽宁沿海一带已经出现比较频繁的航海活动。《论语》中孔子说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所谓“桴”是指小船,他想到,他的政治主张、理念如果在这一带实行不了,怎么办呢?他愿意坐一个小船出海。这就说明,在孔子的时代,山东人出海不是什么太了不得的事,也已经不用冒太大的风险。
我们都知道,孔子到处去传播自己的学说,但是当时的统治者并不采纳,所以他说了这句话。我们据此可以推断,由于渤海湾相对来讲航海条件比较好,从渤海湾、辽东湾然后进入朝鲜半岛比较容易,所以相关的航海活动已经出现。
后面有很多证据,比如西汉的时候发生“吴楚七国之乱”,山东有一个姓王的人,渡海到了今天的韩国,在那里定居下来,以后他的后代又回来,就是当时专门治理黄河水灾的水利学家王景。这说明当时的航海条件很好,而且环境也比较开放。
我找到的第二个证据是《左传》里面说:“徐承帅舟师,将自海入齐,齐人败之,吴师乃还。”吴国要出兵,跟齐国打仗,除了走陆路,还用了海路,从今天的江苏省把一个船队开上去,结果被齐国人打败了,吴国的军队退回去了。这不仅是航海,而且还发生了海战。到底这个败是上了岸败的还是在海上就被齐人打败,我们还没有办法肯定。但至少吴人利用航海到了现在的齐国,这是事实,这个时间是公元前485年。那么,要把航海用于作战,那就说明航海已经不是一个新鲜的事物,如果刚有怎么能用于打仗呢?肯定是航海技术、船的质量都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才能够用于战争。
第三个例子,时间也差不多,《国语·吴语》说:“于是越王勾践乃命范蠡、舌庸,率师沿海溯淮以绝吴路。”越王勾践曾经命令大臣范蠡、舌庸带领部队沿海、溯淮河两条路上去,准备去断吴王的后路,这里有两件事,一个沿海,一个沿淮,两路去断敌人后路,可见当时也是利用了航海航行的。
到了公元前3世纪,山东半岛和日本列岛之间的海上交通已经比较发达了,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徐福航海。《史记》中说,徐福向秦始皇上书,说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等地,仙人居住在那里,秦始皇渴望长生不老,他尽管长期生活在关中,但喜欢到处巡游,一个很愿意去的地方就是山东沿海,每次会待很久,不愿回去,为什么?秦始皇希望待得久了,能够碰到仙人,求得长生不老之药,所以徐福就欺骗他,你要斋戒,要用童男童女祈求。秦始皇给了徐福3000个童男童女,带上五谷杂粮和手工工匠,出海到了一个地方,有平原,有大湖泊,徐福在那里自己称王,就不回来了。今天,在日本有很多关于徐福的传说,据说徐福的墓不只一处,甚至有日本人认为神武天皇就是徐福。
究竟徐福是不是今天日本人的祖先?学术界是有争议的。现在看来,就算他航海移民成功,也不能够说所有日本人都是他的后代,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当时山东这一带已经有不少人迁到了日本,这有着充分的证据。在山东,不管从哪里出发,到日本的距离都不是太远,而且当时日本的开发程度比中国还低,比秦国还差,有充分的土地开发,因此,3000童男童女就在那里生根发芽,繁衍人口。这个记载不是一个孤立的事情,试想,如果山东人从来没有到过日本,徐福敢动这个脑筋吗?自然是当时的人对日本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对朝鲜半岛有比较深的认识,平时的航海也早就在进行,所以才会产生一个这么大的事件。
中国古代认为自己是天下的老大,所以对方来就称之为“贡献”。钱可以不计较,都给你,但是要讲究名分。
那么,东南亚、广东一带南面的航线呢?
我们现在找到的证据是《汉书·地理志》,时间是公元前1世纪。当时的人就知道,海南岛不跟大陆连着,从那里来大陆要航海。他们知道,从合浦、徐闻,也就是今天广西雷州半岛西面那一带,往南可以到海南岛。所以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就在海南岛上建了两个郡,当时全国大概有100个郡级单位。另一方面,如果到海南岛再过去,一直到汉朝的领土的最南端,也就是今天越南的中南部,从那里出发,向东南亚、南亚航海,就很远了。这一点,《汉书·地理志》有很明确的记载,当然,其中提到的时间我们今天不理解,怎么这么长呢?不要忘记,那个时候船上是没有机械动力的,完全靠风、靠洋流,有的还得停下来一段时间再走,所以花的时间可能大大超过我们今天的想象,比如它说,从合浦开船,5个月以后可以到达“都元国”,一般认为这是今天印尼的苏门答腊,再开4个月的船,到了邑卢没国,大概在今天缅甸勃固这一带,再开20多天,可以到谌离国,也就是缅甸的伊洛瓦底江口,然后登岸步行10多天,到达夫甘都卢国,就是缅甸伊洛瓦底江中游,如果从夫甘都卢国坐船走两个月,可以到黄支国,一般认为这是印度的马德拉斯,也有人认为是印度尼西亚的亚奇。这一带的民风民俗跟海南岛差不多,地方很大,户口很多,还有各种异物、特产,从汉武帝时开始到西汉末年,一直都有人来“贡献”。endprint
关于“贡献”。我们知道,这是中国人自己用的词,也许在对方,只是认为跟你进行物资交流,中国古代认为自己是天下的老大,所以对方来就称之为“纳贡”“贡献”。钱可以不计较,都给你,但是要讲究名分。而外国人随便你怎么叫,他们只要拿到钱就行。
记载中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有译长,属黄门。”黄门是当时一个衙门,管理外交,里面有专门负责翻译的长官,叫做译长,这说明中国到海外的交流不是第一次,如果是第一次,怎么会一下子就有翻译了呢?所以,我们可以说,在公元前中国人已经通过南方航海至少到了或者是印度的马德拉斯、或者是东南亚的亚奇,这是确切证明的,而且官方已经管理了负责翻译的人。
到了公元1世纪,王莽执政,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威德,派人带了礼物到黄支国送了一份重礼,而黄支国则把犀牛献了出来。使者从黄支国坐船,8个月以后可以到达皮宗,皮宗是哪里?一般人觉得是新加坡附近。再走两个月,就到了日南、象林的界限;而在黄支国以南,还有一个国家叫“已程不国”,一般认为是今天的斯里兰卡,汉朝负责翻译的人到了这里,再也翻译不出来了,因此我们大致可以认为,当时官方认可的航行范围已经到了斯里兰卡。
问题是,当时的航海不仅是为了沟通海外,还是国内联系的重要的渠道,什么原因呢?我们知道,从中原要南下,要到达珠江流域,要翻过南岭,而那一带呢,当时人烟稀少,森林茂密,山路崎岖,甚至连路都没有,怎么走?比较方便的交通路线,是从北方走海路,从江苏的南部、浙江的北部特别是长江口或钱塘江上船,经过浙江、福建、广东,到达今天越南的河内,或者在广州登岸。也就是说,当时的人们用海上交通来解决陆路交通的问题,中国南北交通在一开始就主要靠海洋,而不是翻山越岭。
到了东汉末年和三国时期,浙江、福建与台湾岛也有了密切的交通,《后汉书》有一句话说:“会稽海外有东鯷人,分为二十余国,又有夷洲及澶洲。”所谓二十余国,其实就是二十多个小岛,而夷洲和澶州基本上指台湾、澎湖等岛屿。当时,福建、浙江沿海已经开通了到台湾、澎湖等岛屿的航路。
中国今天的海岸线,在西周时期不是就有了吗?甚至在更早的时候,这些海岸线客观来说不就存在了吗?可是为什么并不是一开始我们的先民就重视航海?
我举的例子好像很多,似乎说明古代中国的航海很发达,但是,为什么我们又总觉得航海对中国起不了什么作用呢?到底航海在中国古代是什么样的地位?
我们看看西汉的地图。
一方面,中国今天的海岸线在西汉的时候就有了,因为西汉的疆域已达海边,领土包括了朝鲜半岛的北部和越南的大部分,海岸线比今天还长,那是不是可以说这很有利于航海呢?如果说是的话,那么我们再来看看另一幅地图——西周的地图。中国今天的海岸线在西周时期不是就有了吗?甚至在更早的时候,这些海岸线客观来说不就存在了吗?可是为什么并不是一开始我们的先民就重视航海?或者说航海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占据中国人生活的主要地位呢?
我们不妨比较一下中国和地中海的周边国家。我们从山东半岛或辽东半岛出海,除了到达朝鲜、日本,其它就是太平洋的小岛,然后就是遥远的太平洋对岸,可地中海呢?地中海简直就是一个内湖。我曾去过直布罗陀海峡,站在那里,天气晴朗的话,隐隐约约是可以看得见对岸的,世界上没有哪个海有地中海这样好的条件:足够大的海域,又相对比较封闭和安全,更重要的是,人类的文明在它周围像群星灿烂,交相辉映,从地中海任何一个角落出发都可以很容易到达彼岸,在这一带生活的人面向海洋,海洋给他们带来的是希望、是财富、是文明,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他们心胸开阔,目光远大。
我们总结地中海的地理优势,第一,它是个封闭的内海;第二,有众多的岛屿和海湾,避风港很多,航运条件很好;第三,海上航路的绝对距离都不长;第四,更主要的是地中海周围有非常发达的多元文明。
我们知道,埃及的主要腹地是尼罗河三角洲,三角洲往上走就全是沙漠,我曾经坐船从阿斯旺水坝去往苏丹,沿途简直看不到什么风景,除了沙漠就是花岗岩的山,多亏有了海,有了海就不同了,埃及可以跟希腊和罗马发展关系、互通有无。又比如希腊,地形主要是山,水源不够,但它发展起来很容易,只要往地中海对岸开去就轻易获得水源。再如罗马帝国,耕地不足,就向北非扩张,它的很多橄榄树都是种在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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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地中海经济文化的发达地区都集中于沿海,城市都是沿海建的,中国的早期城市,特别在秦汉时期,有几个城市是沿海建的?山东的经济中心一度在青州,后来到了济南,如果近代不是外国人对沿海感兴趣,山东的经济中心怎么会到青岛呢?
中国有一个地方跟希腊特别相似——福建。我们将福建和希腊做一个比较,它们都是山多,福建号称“七山一水两分田”,从福建南部到北部要翻过一道道的山,陆上交通不便;河流短促,内河运输条件不良;地域面积有限,初级资源不多,内向发展余地不大……这些都跟希腊很像。同时,海岸线长,弯弯曲曲,有天然的港湾,有岛屿,航海条件优越,这些也是与希腊的共性。那么照理说,福建也应该像希腊那样发展出航海文明来,只是它们有一点不同:希腊面临地中海,福建面临太平洋。从福建出海,最多能到达台湾、澎湖,但这两个地方的发展水平很低,不能给福建提供同等或者更加发达的文明,但希腊面对地中海,拥有丰富的多元文明。
中国自古以来缺乏航海动力,主要原因不是我们的先民缺少眼光。有的时候,地理条件太过优越,产生的结果不完全是积极的。
不得不承认,总体上讲,中国的文化是内聚型发展。古代中国人一直认为中国处在天下的中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认为中国的统治者完全有资格去统治天下。那么统治不到的地方怎么办呢?不是不能去统治,而是我不愿意,那边都是蛮夷,还没开化,是生番,太野蛮,不配做我的臣民——古代的中国人是这么一种观念。东夷、西戎、北狄、南蛮,用英文都讲作“Barbarian”,野蛮人。因此中国古代的人很看重“华夷之辨”,他们统治的地方、称为“皆兄弟”的地方,是华、华夏、中华、汉人,而其它地方是夷、蛮夷、夷狄,这个界限要分得很清楚,不能混淆。如此一来,中国人当然就不重视海外了,缺少对外扩张的动力。endprint
以前有个词语叫“流落番邦”,今天我们看历史,看到清朝政府选拔幼童到外国留学,似乎很开放,其实当中大多数是广东人,广东比较开放,还愿意舍得把孩子送出去,可是其它地方呢?认为孩子的灵魂会被外国人拿掉,会被外国人加害,怎么能不在国内好好念书,跑到外国去投奔番邦呢?有一个成语,我们今天不经常使用:山陬海澨。“山陬”是深山,“海澨”是海边,在古代看来是两种最落后穷困的地方。如今我们都认为海边是发达和开放的,但是古人就认为海边都是贫穷之地,因此宋朝苏东坡被下放到海南岛,就认为到了天涯海角,穷途末路,当时宋朝优待士大夫,规定大臣们除了要造反的以外,犯任何过错都不能杀,最大的处分是什么?就是流放到海南岛。
我们不能怪先民缺乏远见,因为海洋确实不能为古代中国带来什么。除了鱼盐之利,海边能为人们带来什么利益?航海,能到哪里去?附近没有更加先进的文明。为什么日本的航海积极性那么高,把遣唐使一船一船地送过来?因为他们知道,要学习先进的文化,必须到中国来,日本在历史上曾经把国家发展目标定在全面地学习唐朝,全盘唐化,尽管他们国小民穷,但如果要建都城,就会派人到唐朝,将其城市规划如法炮制。所以日本很多城市都是以唐朝城市为蓝本的。我在日本京都的时候,发现当地很多地名都带“洛”字,京都的西面叫“洛西”,京都的南面叫“洛南”,我问日本当地人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我们这不就是洛阳嘛。日本的中央机构和制度也是全面地学习唐朝,他们的中央各部不叫部,称作省,借鉴的是中国唐朝的三省六部制,中国唐代中央最重要的三个机构就叫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连日文也学汉字,虽然他们自己创造了一部分文字,但平假名、片假名就分别是在唐朝的时候根据中国的楷书和行书的偏旁形成的——既然学习中国的文化这么重要,日本人当然对航海十分重视。可是,中国有这种积极性吗?有这种必要吗?鉴真和尚东渡日本还不是主动去的,而是日本人来请的,鉴真和尚东渡的目的不是为了经济文化交流,而是为了弘扬佛法,是出于宗教的信仰和热情,传播文化只是附带。
中国自古以来缺乏航海动力,主要原因不是我们的先民缺少眼光。有的时候,地理条件太过优越,产生的结果不完全是积极的,中国古代正因为有足够的土地,生产的粮食足以维持自己的生活,其它物资也基本可以满足自身需求,因此反而缺少向外发展的动力。
事实上,一直到道光皇帝时期,中国的四亿三千万人口都是依靠自己供养的,而且在中国内地,在边疆,还有很多荒地尚待开发。你让它怎么产生向外扩张的动力呢?
中国古代认为天朝无所不有,无须仰赖外人,主流文化和统治者还强调“不贵奇技淫巧”,也就是不稀罕外国人的发明创造。说不稀罕,其实也稀罕,在明朝和清朝的时候,西洋人把自鸣钟、老花眼镜卖到中国来,从皇帝到大臣都非常重视,康熙、乾隆有时为了对某位大臣表示特别恩赐,就赏他一副老花眼镜。可是,对于真正能够促进生产、改善民生的工业化产品,皇帝并不重视。乾隆80岁的时候,英国国王派马葛尔尼到中国来,要求乾隆皇帝同意让英国派一个贸易使团到北京来,并常驻北京,这个要求被乾隆皇帝断然拒绝。乾隆在赐给英国国王的诏书里说,你们想派人驻在天朝,这与我们的体制不合,断然没有可能,没有商量余地。马葛尔尼为了让乾隆开眼界,为了让中国人认识到跟他做贸易的好处,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礼品,希望通过这些礼品让乾隆皇帝对英国工业化以后取得的成绩有一个深刻的印象,结果乾隆皇帝说,我们天朝无所不有,不稀罕你们带来的这些礼品,这次看你们一片诚心,路远迢迢地送过来,我就暂且收下,以后不要再来这一套。果然,等到后来英法联军打进圆明园,才发现当初费尽心机准备的礼品,好多都扔在那里,上面积满了灰尘,根本没有引起乾隆皇帝或者其他皇帝、大臣的重视。在带来的礼品中间,就包括一件军舰的模型,上面装了108门大炮,这代表当时英国海军能够达到的最高水平,居然也没有引起清朝人的注意。所以,等到几十年以后鸦片战争爆发,英国的军舰出现在中国海边的时候,大臣不仅不知道怎么对付它,而且洋相百出,有的官员说,英国人只能打打炮,我们就让他打,等到他们上了岸不是我们的对手,上了岸才知道他们还有洋枪。
就连林则徐——一个如此关心世界的人,也出过笑话,据说林则徐作为钦差大臣到广州的时候,每天找人专门去买外国报纸,把文章翻译出来给他看,人们称林则徐为“第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但他其实对外国情况的了解也非常有限。道光皇帝眼看战争无法避免,就叫林则徐来讨论作战方案,林则徐跟他的幕僚讨论出结果,给道光皇帝上了一道奏折,在奏折里,林则徐提到,我们研究发现,英国人的腿关节是不能弯曲的,所以我们准备劈竹竿,在打仗的时候把英国人搏翻在地,他们爬不起来,就束手待毙了。这就是当时中国第一“牛”的人物的建议。我们不能责怪林则徐,因为他接触世界的时间很短,了解有限。
事实上,一直到道光皇帝时期,中国的四亿三千万人口都是依靠自己供养的,而且在中国内地,在边疆,还有很多荒地尚待开发,你叫它怎么产生向外扩张的动力呢?相反,我们看看欧洲的海上强国——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和英国。譬如荷兰,它的原始面积和填海造地的面积加起来,才四万多平方公里,如果不算人造的陆地,可能比我国的台湾岛还小。在欧洲,荷兰并不是强国,但是它产生一种向海外扩张的动力,一扩张,势力范围就变得那么大,连印度尼西亚都是荷兰人的殖民地。在明朝的时候,荷兰在东南亚一度杀了很多华人,他们一开始很害怕,怕明朝会不会来怪罪、征讨,后来发现明朝不拿这些海外华人当回事。又譬如西班牙,整个国家大部分是山地和高原,夏季炎热。我曾到马德里,夏天气温接近40度,那里有很多牧区,这样的一个国家,也产生了向海外扩张的动力。
哥伦布航海的距离和规模跟郑和下西洋没法相比,但是哥伦布回国就成为民族英雄,百姓倾城出来欢迎,为什么?因为大家知道哥伦布给国家带来了新的土地,带来了奴隶,带来了黄金。而郑和呢?我们虽然不知道郑和回国的时候有多少人欢迎他,但是根据我们看到的记录,当时的大臣都在说:不能再走了,国库里东西都被搬空了。这就是很大的不同!endprint
又譬如英国,本土就这么一点点地方,为什么能扩张成为“日不落的帝国”呢?英国当时把国内的农田都变成牧地,用来养羊,产了那么多的羊毛卖给谁?如果没有海外的市场,他们能发展吗?所以英国向海外扩张的动力非常强劲,而且也只有不断地扩张,才能够保障它的发展和生存,特别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敦克尔克海战大撤退以后,英国被德国的飞机不断轰炸,要是没有海外殖民地的支撑,英国能顶得住吗?所以有的时候,地理条件不是越优越就越好。
我们今天回顾中国历史,不能简单地看有没有航海,也不能孤立地看丝绸之路,而是要把这些地理条件跟当时中国的内外部条件联系起来、统一地看,才能够认识清楚。如果单从海洋条件来讲,山东的海岸线很长,航海条件不错,但是却缺乏西方航海国家那样的动力,即便民间有动力,也受到压制。例如清朝东北,长期没有开发,因为清政府不允许开发,认为这是满族人的龙芯之地、祖宗的发祥地,他们要保留那片无人区,供他们采集珍珠、貂皮、野山人参,还要供部队到那里去训练。一直到1860年以后,清朝才意识到,再不开发此地就要被俄国人侵占了,所以才有了“东北开禁”,一开禁,东北的移民谁最多?山东人。大量的山东人渡海前往,其实,渡海的条件早就有了,但是以前渡过去会被赶回来,或者登记不了户口成为黑户口,而后来有了政策条件,所以大批的山东人就从海路过去,现在东北的南部基本上是山东移民,所以我们不能说山东人没有开拓精神。
丝绸之路究竟是谁要开?是中国人自己要开丝绸之路以此向西方推广丝绸,还是西方因为迫切需要丝绸所以才开?当然是后者。
中国古代对外交流的另一件大事是“丝绸之路”。最近我国就提出要发展“丝路经济”。那么,大家知不知道“丝绸之路”究竟是谁开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
其实,丝绸之路这个名称在中国的古籍里是没有的,一直到19世纪60年代,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到中国西北和中亚地区考察,前后花了三四年时间,回国发表文章称,他发现在历史上这里存在着一条“丝绸之路”。这慢慢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这才有了丝绸之路的名称。这至少说明了一点:虽然这条路存在,但是古代中国人没有给它命名,也不知道它的重要性。为什么会这样?丝绸之路究竟是谁要开?是中国人自己要开丝绸之路以此向西方推广丝绸,还是西方因为迫切需要丝绸所以才开?当然是后者。积极性不是来自中国。中国国内哪里没有丝绸?中国人有没有想到丝绸在外面那么值钱?丝绸之路风险很大,如果把长安作为起点,要翻过陇东高原,还要穿过一千多公里的河西走廊,再经过戈壁,一路过去,有几个内地农民可以做这种事?相反,中亚的人,也就是古时候的胡人,他们在绿洲生活很苦,想发财怎么办?就靠长途贩运。他们能够吃苦耐劳,又可以利用骆驼作为交通工具,把丝绸一车一车地贩过去,到了罗马,身价百倍,这才有了丝绸之路,这条路开通后的益处,也主要不是被中国人获得。
那么,我们今天重新发展“丝路经济”,如果再去延续历史,有意义吗?今天我们重开丝绸之路,是出于我们的主动,而不是他人的主动,怎么能保证成功呢?另外,我们还要考虑:我们的动力是什么?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不能简单地因为历史上有一条丝绸之路,所以今天我们也来搞丝绸之路。
我们还要知道另外一个史实:古代丝绸之路,畅通的时间短,被阻隔的时间长。公元前60年,汉宣帝在今天的新疆和中亚设置了西域都护府,也就是汉朝在当地的行政机构,统治了近200万平方公里的范围,但是,这个统治是很松散的,因为交通太远。在那里仅驻扎了几千个士兵,即使是几千个士兵,还得靠种田养活自己,无法通过漫长的交通线来保证粮食和物资供应,这个机构,主要是依靠中央政府的权威,和这一支小小的军队威慑力量,再加上当地长官的个人魅力和智慧,才能够维持得住,一旦这些条件没有了,就难以维持。所以到西汉末年,王莽执政的时候,西域都护府被撤销了,一旦撤销以后,这条路就很难保证畅通了。到东汉,西域都护府一度恢复、撤销、再恢复、再撤销,在东汉200年历史里,中国在西域的行政机构三通三绝,这条路也就被恢复了三次,又断绝了三次。到唐朝,唐高宗征服了西突厥,此时波斯内乱,波斯王子投降唐朝,于是唐朝的疆域达到了极盛,向西面一直扩展到咸海,囊括阿姆河流域、锡尔河流域,丝绸之路总算又通了。但是好景不长,不久之后,波斯内乱平息,唐朝的势力维持不了那么大的范围,就开始退缩,到了唐玄宗的时候,唐朝的军队在今天的哈萨克斯坦江布尔被阿拉伯军队打败。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唐朝全面撤退,而今天藏族人的祖先——吐蕃人趁机扩张,今天新疆、甘肃、陕西、四川、云南、青海的很大一部分通通被吐蕃人占据,那还有什么丝绸之路?断了。这一断断了多长时间?唐朝、五代时期都不能控制那块地方,北宋、南宋也控制不了,到元朝,中国大部分地方包括西藏都被元朝统治,但是偏偏新疆的大部分地区不在元朝统治范围里,而是属于成吉思汗的另一个子孙建立的汗国。明朝初年,统治范围一度到了今天新疆的哈密,但以后不断地退却,最终退到嘉峪关,直到1759年,乾隆皇帝才重新统治天山南北。总结下来,从安史之乱开始,隔了1000年,才重新开通了丝绸之路。
实际上,在唐朝后期,阿拉伯人通过海路到中国,大批阿拉伯人在广州、泉州做买卖,开通了海上丝绸之路,陆上丝绸之路已经不起太大作用。海上丝绸之路运输的商品其实已经包括了瓷器、茶叶和各色工艺品,因为船可以载很多东西,而陆上丝绸之路不能。海上丝绸之路扩大了商品运输种类,运输成本也降低了,所以主要的物资都已经通过海上进行。
而且,我们还注意到,陆上丝绸之路像一根很长的链条,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整条路就会受阻。丝绸之路畅通的时期,都是因为中原国力强盛,可以控制中亚关键的地方。那么,如果今天我们重开丝绸之路,这些因素我们都要充分考虑。如果不了解历史,我们就会有很多盲目性。所以,今后中国的物流通道主要还是应该在海上,而不是在陆上,因为陆上的风险太大、代价太高,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中国很难保证这条丝绸之路的畅通。endprint
郑和航海没有带来明朝的经济发展进步,也没有使一般的明朝人开阔眼界,更主要的是,由于它不符合社会经济发展规律,所以受到了明朝内部许多大臣的抵制。
对于另外一件对外交流的大事——郑和航海,我们也要全面地认识。
郑和航海,的确说明中国在600多年前就已经具备强大的航海能力,能够出动如此之多的人,如此庞大的船,航行如此遥远的距离。但是,不要轻易地夸大郑和航海对中国经济发展和文化传播的影响。郑和航海的目的,不是科学探险,也不是想发现新大陆,它的一个公开的、主要的原因,就是明朝初期,很多原本到中国朝贡的国家没有再来,再加上明成祖朱棣的继位是使用了不正当的手段,他在继位以后,很想通过这样一个壮举来证明他的合法性,如果郑和航海的结果是带回了各国的使臣,那么,万国来朝,这个皇位不是很正当吗?因此郑和航海更多是政治目的,所以才不惜工本,不计较经济利益,也不会想到出去可以顺便开拓市场、顺便做做贸易。郑和每到一国,规定动作是召见当地的国王或者酋长,开读诏书,代表大明朝皇帝欢迎该国前来朝见,然后开始发赏赐,如果对方响应了,就带他们的使者回来,给予更多的赏赐。这样的航海是得不偿失的,因为皇帝本来就不想做买卖,自然是出去的多、进来的少,而且明朝认为天下都是我的,我要来随时都能来,也就不存在干涉内政的概念,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那个地方占个殖民地,或者驻扎海军基地,压根没有这些打算的。正因如此,郑和航海没有带来明朝的经济发展进步,也没有使一般的明朝人开阔眼界,更主要的是,由于它不符合社会经济发展规律,所以受到了明朝内部许多大臣的抵制。
到了宣德年间,宣德皇帝有一次想起来了,对大臣说,你们去把三保太监下西洋的档案拿来给我看看。大臣害怕了:如果给皇帝看了,皇帝想到第八次下西洋,仓库里已经没有什么金银财宝了,怎么办?于是大臣回答说,皇上,这些材料都找不到。从此以后,这批档案就消失了。有人猜测,就是那位大臣把档案销毁,他害怕皇帝看了以后,激起了兴趣,再来个第八次航海,那就完了。当时国库财政开支一度困难到什么程度?过年的时候,大臣们发现,国库里没有足够的银子发给官员过年,怎么办?过年总要发钱,不然这年怎么过呢?终于有一天,有人发现仓库里有许多三保太监带回来的香料和乌木,干脆把这些发给大臣,于是,一品官拿多少,二品官拿多少,依次派发。大臣抱着一堆香料能有什么用呢?还好,当时已经有“倒爷”了,商人出面收购,官员才拿到钱。
哥伦布航海,马上就给国家带来了领土;郑和航海,给明朝带来了什么?
中国到底是不是一个海洋国家?从地理条件来说,是。但是也应该承认,在历史上,长期以来,海洋对中国所起的作用并不大。
在人类历史上,海洋本身的变化不是特别大,可能有些地方原来是陆地,现在它到了海里,譬如上海附近的大金山、小金山在宋朝时还连在一起,现在已经沉到海中,还有更多的地方原来是海洋,现在成为了陆地。这些变化的影响并不大。发生巨大变化的,是中国面临的周边环境,以及中国本身。
未来,海洋的意义对中国而言主要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物流,海洋将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物流媒介,可以预见,未来的物资来往更多会依赖海洋,因为这更加符合环保节能,而且,随着船舶技术、航海技术进一步提高,它还有很大的发展余地。第二方面是军事和国防,随着战略武器的发展,一个国家要完全依靠一次打击置对方于死地,或者要防范对方的一次打击,不是容易的,但是只要你具有发动二次打击的能力,对方就不敢轻易地发动一次打击。每个国家的陆地总是有限的,而且目标明显,但如果哪一个国家能够控制海洋,充分利用海洋的优势,那么,至少它的威慑力量就是所谓的“global”——是全球性的。除了这两个大的方面以外,海洋资源也是人类未来一个重要的目标,当然,海洋资源开发要讲究成本。
中国到底是不是一个海洋国家?从地理条件来说,是。但是也应该承认,在历史上,长期以来,海洋对中国所起的作用并不大。今天,我们要做海洋大国,甚至要做海洋强国,就必须扬长避短,充分利用好我们周边的海域,吸取历史的经验教训,才能够真正使海洋建设、蓝色经济成为中国梦的一部分,成为复兴之路上的一个重要环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