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学
2014-09-06王华
1
当一场毫无预兆的大暴雨突然下起来的时候,我正走在去学校的大坡上。
雨稀里哗啦,我毫无防备。幸好这是晌午,书包放在了学校,要不然,那个花布书包就会全部湿透了。分分钱大小的雨点子“劈里啪啦”砸在干燥的地面上,立刻变成了无数个长满腿的小虫子,滚来滚去的,很快就吞没了尘土,吞没了刚刚走起来还干爽的地面。一条小溪从坡中央淌了下来。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使劲往坡上跑去。靠坡里面那一侧的崖面,在下大雨的时候,常常会塌下来。
大雨湿透了我的衣裳,有那么一会儿我都想掉头跑回家,我的衬衫裤子紧紧贴着身体,对于一个刚刚发育了的女孩子来说,这简直就是要命的。我低头扫了一眼胸脯,天爷啊,可不得了了,简直太明显了。想想班里那些讨厌的男生,我真的想旷课。可是一想到旷课了成绩就会落下,我就没有办法往回跑了。我不能让自己的课落下,那对我来说,就是要命的。我要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才不要像堂姐,还有姑姑们那样生活。我要像英语老师莫小萍那样,也上一个师范学校出来。莫小萍是刚刚分到我们学校的中专生,也是学校来的第三个正儿八经从师范毕业的老师,另外两个都是男老师,一个教我们语文,另一个教我们化学。莫小萍一看就是很洋气的样子,她穿着一身米黄色的西服套装。留着披肩发,三七开的刘海,讲课的时候,时不时地甩一下,真是潇洒呢。听同学说,莫小萍是在镇中学考出去的,当年考上中专的,整个镇子上只有她一个人,那是何等的荣耀啊。莫小萍还是第一个在上英语课时让我们听录音机的老师。莫小萍身材高挑,容貌秀丽,怎么说呢,她和我长那么大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私下里,我们女生都在模仿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走路姿势,她说话时的微蹙眉头。莫小萍是我们上初二的时候才来代课的,之前给我们代课的是另外一个女老师,是学校众多民办教师中的一个,如果不是莫小萍后来让我们听磁带,我都不知道原来的那个女老师英语有多么的不标准,那是一种和方言结合的、带点自创性的英语。莫小萍是我的偶像,我渴望成为她那样的有知识有学问的人,而不是毕业了就订亲,然后结婚、生孩子,和同样没有多少文化的男人吵架,甚至打架,过和我的堂姐、姑姑们并无二致的生活。我一门心思只想考个中专,而不是高中,高中还要上三年,三年后还是个未知数,考不考得上还得另说。考上了还则罢了,考不上,年龄也大了,说亲也赶不上个好的了。
所以到了初三,每一节课都很重要,我在心里苛求自己,不许旷课,要好好学习。尽管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对我有过这方面的要求,实际上,作为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他们来说,之所以愿意让我上初中,并不是他们多么有远见,而纯粹是因为我们这里好多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子都在上初中。他们也根本没有指望上学能给我、给他们、给家里带来什么。
我把刚刚抱着头的双手挪到了胸前,这样跑起来虽然很不自在,也跑不快,但已经完全可以遮掩住我所有的尴尬。终于跑上了坡,脚下已经泥泞起来了。我的枣红色的绒布面布鞋上沾满了泥。我不由得心疼起来,这是母亲才给我做好的,穿了没几天。我每天走路都尽量不走浮尘多的地方,我知道,母亲做一双鞋要费多少事。
上了坡还要经过一片茂密的玉米地才会到我们的学校门口。学校的大门是铁栅栏式的,上课的时候,只开一个小门,只有上学和放学的时间,门才是整个敞开的。
从这个门里走进去,就可以看见一株美丽的树木。之所以说它美丽,是因为除了我们学校,我还没有在任何村庄看见过这种树。也没有任何人能叫出它的名字来。每年夏季,这棵树都会开一种非常美丽非常美丽的花,那花儿有无数个针一样的花瓣,粉粉的,看上去绒绒的,清丽而又脱俗,装点在绿色的树冠上,只看一眼,心里便会充满了无限的欢喜。许多年后,我去了华清池,才知道这种树叫合欢树。不知道是哪个有心人在我们这个乡村中学栽下了这棵美丽的树,这棵当时无名的树,对我来说,充满了一种说不上的神秘和吸引力。
进教室的时候,见班里的几个女生正在歪着脑袋拧头发上的水,我学着她们的样子也拧,果然有一小绺的水顺着手心淌下来。房顶有雨滴下来,“嗒嗒嗒”地,落在课桌上。每到这个时候,同学们都嘻嘻哈哈地挪桌子,满教室都是横七竖八的。大家坐得乱七八糟,再也没有平日的整齐划一,有点滑稽,有点说不上的新鲜感。之前男生和女生是不说话的。谁好意思说,或者说,谁敢说呢?农村的孩子早熟,若是说话了,学校立马就是流言蜚语,谁愿意沾染这样的是非呢?据说这样的“传统”已经由来已久了。平日大家都是板着面孔,一本正经的样子,男生和女生在走道里遇见,也是目不斜视地缩一下肩膀,让过对方。校园里见了跟陌生人一样,倒是出了校园大门,一个村子的却是说话的。
2
就在我一边拧衣服上的水一边胡思乱想的时候,上课铃声响了。随着铃声走进我们教室的是语文老师谭小明,学校三个中专生之一。谭小明站在门口收了伞,顺手立在了门后,他将穿了黑色雨靴的脚在地上跺了几下,然后对着门外说,进来吧。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同学。男生又瘦又黑,个子高高的,女生呢,正好相反,中等个,扎着两根到肩膀的小麻花辫,白白净净,眼睛大大的,胖乎乎的样子。
我介绍一下,这位男同学叫张明珠,女同学叫孙晓会。是刚刚转学到我们班的,大家欢迎。
随后,谭小明给这两位新同学安排了座位。我在第三排第三行,张明珠在我的左前方,孙晓会在我后面。
下了课,坐在我前面的李红艳转过头来悄声说,哎,知道吗?那个张明珠,是我姨家那个村子的,我认得,已经连着考了四年中专了,在好几个学校都补习过,听说学习特别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年只差几分,真是亏呢。
怪不得,我说得看上去好像比咱们都大呢。我一边压低声音一边对李红艳说。
可不是吗?要是我,早都不考了,没有那运气,还不如出去寻活儿挣钱呢。这样补习下去,费时间,费功夫,再考不上可咋办呢?李红艳杞人忧天地说道。
正在我俩嘀嘀咕咕的时候,身后新来的孙晓会用手捅了捅我的背,我转过头看她,她小声对我说:同学,不好意思,我想麻烦问一下,厕所在什么地方?
孙晓会的声音很好听,她虽然也说着和我们一样的方言,可是,她的话语里却分明带着一种新鲜的东西,我听过这个,我们村子那个在西安上了大学的张小红,第一次放假回来就说的这种话,不是普通话,可是里面却有普通话的成分,不多,每一句话的某个字却是标准的普通话发音,这样听上去就是很洋气的样子了。
我立刻被孙晓会这种说话的方式给震住了。我站起身,拉着她的手说,我叫赵慧兰,走,我领你去。
孙晓会很开心的笑了,一笑,嘴边两个深深的酒窝,看上去很好看的样子,她起身跟在我后面。
我就这样和孙晓会认识了。熟悉了才知道,孙晓会原来在县上的中学上学,住在她姨家,后来她姨家的儿子结婚,没有她住的地方,她只好回来上学。
闹了半天,原来你是上河村的啊,我舅家就在上河村呢。我兴奋地对孙晓会说。
你舅家?谁呀?孙晓会问。
孙瑞祥是我舅。
哦,我知道,是三队的。那你以后到你舅家你就上我家来啊。我给你说,我爸妈都希望我考上学呢,你知道吗?我伯家的女子上了个卫生学校,今年毕业分配到咱县医院了,我伯我大妈见人就显摆,好像他们家里出了个娘娘一样,我妈让我要争气哩。孙晓会说这话的神情有点沮丧。
那就好好学呗。
唉,我也这么想的,可是物理和数学,我死活就学不好。孙晓会长叹一口气说。
孙晓会的话让我的心情立刻也不好了起来,我的数学也不太好,一般的题目我都是会做的,可是要是碰上那种综合题,或者稍微活道一点的题目我就傻了。可是要想跃出“农门”,这样的水平显然是不够的。
我们要下功夫。有一天,孙晓会在上自习的时候,忽然给我传过来一个小纸条。小纸条上还写着,我一定要考上中专,哪怕是个技校也行,我实在不愿意那么早的订亲或者结婚,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你也是不愿意的。
的确,对于一个农村女子来说,考不上学,可不就是要马上面对订亲这些事情了吗?那些在村子里面没有念书的女子,有的比我还小几岁,都寻好了女婿,只等合适的时候出嫁呢。
我在小纸条的反面给她回了这样一句话:那就让我们共同努力吧,让我们为了自己远大的理想而努力吧。
我和孙晓会暗暗地开始使劲。每天早上,我们两个都比别的同学早到学校半个小时,也就是六点半,天已经亮了。这个时候,学校大门上的那个小门已经有早起锻炼的老师给打开了,可是教室的门还没有开,我们两个就从校园正在修葺的墙角找来两块砖坐下,开始背英语,背古文。课间,除非是上厕所,我们一般都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把书本翻来翻去,我们没有任何参考书,也没有买参考书的概念,书本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和依靠。我们把老师讲的课本上没有的题抄下来,一遍一遍看。把老师偶尔发的油印的卷子珍宝一样翻来覆去地复习。谭小明说过:笨鸟要学会先飞,要不然就会饿死。我们就是笨鸟,我们必须要先飞。
3
早上的风开始变得慢慢清冷起来,坐在砖头上背书的我们有点坐不住了,地面上落了一层层厚厚的金黄色的树叶,树叶打着卷儿在地面上飞来飞去。秋天来了。在我们寂寞而执着的读书声中,教室后头的几棵白杨树很快变得光秃秃了。在我们两个早读的时间里,我也发现了另外一个和我们一样刻苦的人,那个人不是别人,他是张明珠。他的家是张家沟的,是山里,因为家距学校太远,只有住校,每个周末才会回家去背面。学校有一个教师和学生在一起的灶,专门雇了附近村子一个女人做饭。张明珠每天比我们还早,我们两个去的时候他早就站在和我们教室并排的初二的教室的后头了。
后来,我们谁也不能在这里读书了,因为在我和孙晓会约好的时间里,天还没有放亮。无论是从上河村到学校,还是从我们村子到学校,都要经过一个长长的坡和一段庄稼地中间踩出来的路,我们要在这个时间到达学校,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胆量的,路上没有人,路上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没有月亮的夜晚,更是漆黑一团。往年,在冬季,我们从村子里面出来,都是不敢自己上坡的,村子里有许多关于鬼怪的传说,在崖背上,有许多殁了人都埋在那里。在黑暗中上学,我们总是要三三两两等在一起的。
可是,我们要用功的话,比往常还要来早,我们村子里,是没有学生愿意比平常早起一个小时的。更何况,来了学校,也是白搭,教室没有电灯,我们的教室从来都是借用自然光的。自然没有人想着接电灯进来,只有老师的办公室和宿舍有电,就连莫小萍给我们听的录音机,都是装电池的。
怎么办哪?孙晓会显得格外焦虑。
她说过,我们必须比别人要多下苦功,才有可能考上中专,才有可能出人头地。
可是没有办法,天那么黑,我和孙晓会要各自从家里那么早去学校,简直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们就在各自的家里早早起来背书吧。孙晓会建议。
好吧,只能这样了。可是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在家里要每天起来背书简直太不可能了。人自身存在的惰性导致我们根本无法自觉约束自己。在每个需要早起的时间段里,我总是躺在暖暖的被窝里面给自己找着各种晚起的理由。比如,太冷了。
的确,天越来越冷了。即使穿上衣服,早上的温度也让人总是觉得冷飕飕的。
哎,不行。孙晓会说,咱们不能这样下去,不能白白浪费这宝贵的时间。
那怎么办啊?孙晓会这样一说,我也特别着急。
我们两个也来住校吧。孙晓会说。
啊?可是,学校除了女老师住校,还没有女生住校呢。你没见都是男同学吗?孙晓会的提议让我非常吃惊。
住校的真的都是男生,除了我们之前那个英语老师和莫小萍,从初一到现在,我真的没有发现有哪个女生住校,住校的基本都是山里来的,山里的女孩子几乎没有人上到初中的。
我的话让孙晓会马上沉默下来了。
就在我们两个已经无法继续自己上早自习背书的计划时,我无意中发现张明珠并没有停下奋斗的脚步。那天,因为父亲要带着母亲去县城的医院看病,他们早上五点就起来烧锅做饭,因为顺路,六点的时候,就让我和他们一起到学校。学校大门上的小门已经开了,不知道是哪个老师,天乌漆漆的黑还起来锻炼。借着头顶上月亮的光,我有点害怕地踏进了学校。合欢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张牙舞爪,像极了生物上讲的章鱼。诺大的校园此时像是一个怪兽,正在暗中伺机发出可怕的袭击。我忽然想起来,校园后墙有一座孤坟,据说那是上河村二队一个被电打死的年轻小伙子的。母亲说过,年轻人死得凶险,死后是不安宁的。
想到这里我浑身打颤,我想跑出校园,去赶上父母,可是我连转身的胆量都没有,我几乎已经快走到校园中央了。要是再转身,万一身后再出来个什么怎么办啊?
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从学生宿舍那边走来一个黑影子。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个黑影子走得很快。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刮着,像谁在重重地呼吸。是人?是鬼?还是贼?
我顺势趴在地上,我想,这样我的目标就会小点了。就算那个黑影子注意到我,也许他会认为我不过是一个土堆而已。在我们的校园里,常常会莫名多出来一个小土堆,那是为了填水坑,或者垫操场的。
黑影子向我们教室走过去,不一会儿,透过教室窗户上的塑料薄膜,只见有一丝微弱的光亮了起来。
我观察了一会儿,那好像不是平常人们说过的鬼火,那是什么呢?难道是有人去上早读?
我壮壮胆量,起身拍了拍土,定定神,朝教室蹑手蹑脚地走去。
教室的门关着,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好轻轻地走向窗户,还好,有一个窗户格子上的塑料薄膜不知道被谁捅了个洞。我眯着眼睛从洞里面看过去,只见一个人正就着一灯如豆的光亮在读书。能看得出那个人正是张明珠,那是一个旧墨水瓶做的煤油灯,亮光把他的影子照在墙上,变大了不说,还像鬼影子一样晃来晃去,他的整个脸映衬在光亮中,似乎也没有平常那么黑了。
说真的,这个张明珠学习的确就是好,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没有他不会的,不管哪个老师考试,他没有不得满分的,就连作文,也常常是得高分的。他的到来,让原来一直稳居班级第一名的姚向前屈居第二。一想到学习这么棒的一个人居然好几年考中专都差几分,我心里便充满了绝望。这样的人,都考不好,那我呢?那孙晓会呢?那李红艳呢?那别的同学呢?
学得这么好,还要这么下功夫,我简直太震惊了。同时,我也为自己惭愧死了。我这样下去,怎么能实现理想呢?怎么能做莫小萍那样的人呢?
我推开门,没想到吓着了张明珠。他“啊”地尖叫一声,从凳子上弹起来,等看清我,才尴尬地小声说:吓死我了。像是对我说,又好像是对自己在说。
我默默无语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中充满了惊涛骇浪。学习那么好了,怎么还这么学啊?
孙晓会来学校后,我给孙晓会讲了张明珠点煤油灯学习事情。孙晓会也非常惊讶,连连问我,那咱们咋办?
我说,要不,我们住校?我们多叫几个想考学的女生一起来。
孙晓会说行。
我先问李红艳,李红艳很干脆:我才不,都冬天了,学校冻死了,我要在家里睡热炕。再说,我也不想考学,我学习又不好,我毕业了要给我姑看娃去。
我又问旁边的孙燕燕,孙燕燕说:算啦,我又不是念书的料,要不是我爸逼着我拿个初中文凭,我才不爱念呢,我爸说,等我拿上初中文凭,就让我到水泥厂去接他班呢。我又何必受那个洋罪?
孙晓会和我一样,连问了几个女生,都碰了一鼻子灰。这也怪不得她们,她们的成绩的确很不理想,不要说考什么中专,就连开年的预选,她们都不一定能进入。虽然我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预选,但我知道,如果进入不了预选,学校就不会让参加升学考试了。没有进入预选的同学,只须再参加一个象征性的毕业考试,拿上盖上学校红章子的初中毕业证就可以拜拜了。从此以后,你可以自由选择,想干什么干什么,为民为盗,都是自己选择的,没有人会管你,除了你的家人,你和学校、和老师再没有任何关系了。到工地上下苦力也罢,在农村种地也罢,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换而言之,那些通向理想之地的大门都会朝你关闭了。
想想这些,就觉得真是可怕,如果求学这扇大门朝我们关上,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会做什么呢?
4
放学回家,还没有走进院门,就看见家里厨房上方冒出的一股一股的白烟。母亲已经在做饭了。
果然,母亲正坐在灶火边,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火里面塞玉米芯,风箱“呼哧呼哧”地揣着气,像是一条正在拉着粮食上坡的老黄牛。灶火里面伸出的火舌头映红了母亲的脸。案板上是母亲擀好的面,大大的,薄薄的,摊了整个一个案板。灶台上的案板上是母亲已经做好的臊子,满满一大瓷盆,红的是胡萝卜,白的是豆腐,还有洋芋,黄花菜,都细细地切成了丁。母亲要做臊子面。
妈,怎么做臊子面了?谁来了吗?我问母亲。
没有,你个瓜女子,今儿不是你生日吗?母亲笑着说。
有一丝感动从心底渗入眼中。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书包放在院子台阶上垫子上,那是母亲用碎布和玉米叶子编织的垫子。然后进厨房帮母亲烧锅。我烧锅的时候,母亲就开始切面了。她在擀得薄薄的、圆圆的面皮上洒上干面粉,对折起来,再洒干面,然后依次叠起来,再叠几次,到最后,手下的面已经有七八层了,这个时候,母亲就开始切了。她的左手按住叠好的面,右手拿刀,顺着左手侧面开始切。
我爱吃细面,母亲是知道的。
母亲切出的细面比压面机压出来的还要均匀、好看。
我一边往灶火里面填柴,一面对母亲说:妈,你切得可真好,要是咱村里有切面比赛,你肯定是第一名。
瓜女子!切得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天天围着灶火转吗?你要有本事,将来就不要像我一样。母亲笑笑,直了直腰说。
我必须要考上。我要考学的理由,除了之前一心要做莫小萍那样的人以外,如今又多了这一条,那就是找个有文化的人。
我的锅烧得心不在焉,一会儿忘记填柴,把风箱拉得“啪嗒啪嗒”山响,灶膛里面“嗤嗤”冒出飞扬跋扈的灰烬。一会儿我又不住地往里面填柴,有一下每一下的拉风箱,柴来不及烧旺,灶膛里窜出妖精一样的浓烟。
死女子,魂扔了?母亲在我头上拍了一下。
我反应过来,我想和母亲说住校的事情。可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学校住校的没有女生,母亲是了解的,以她那种封建思想,她肯定是不允许的。可是不住校,我怎么办哪?
5
很快就到隆冬了。所有的人都穿上了棉衣棉裤棉鞋,女生们还围上了方的或者长的头巾,戴上了暖手的袖筒。一个个的样子看上去笨笨的,像极了动物课本上的北极熊。
可是即使这样,坐在几乎四面都透风的教室里,大家还是冻得吸溜吸溜的。最冻的是脚,坐着坐着就冷得不得了了,得不断地轻轻地跺,或者左右脚面互相搓,物理课说了,摩擦起热,大家都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来进来温暖点,再温暖点。男老师都是戴了棉帽上课的,是那种带护耳的棉帽,两侧的护耳都有个带子。为了不影响上课,老师们都将两侧的护耳翻上去,用带子系上。有的系的比较紧,一堂课下来都保持原样。有的系的松的,侧耳就在头的两边张开着,像戏上当官的帽翅,也像鸟儿张开的翅膀,很滑稽。
就在我一心一意、每天想着刻苦学习的时候,有一天上完数学课,同学都出去做操了,轮着我们小组打扫卫生,我负责把凳子搬到桌子上。我从自己的开始,就在我把书本一个个放到桌洞里面时,借着外面照射进来的、灌满了无数小浮尘的阳光,我忽然在桌面发现了一行用钢笔写的小字:赵慧兰,我爱你!
我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是谁这么无耻下流呢?因为不和男生来往,所以我根本就不认识这是谁的字迹。字好像还不错,带着点连笔。我气愤地蘸了点唾沫用手指把那些令我讨厌的字擦掉了。
这是谁写的呢?在接下来的化学课上,我魂不守舍。我想,和我一样魂不守舍的一定还有一个人,他是谁呢?
这个字究竟是谁写上去的呢?是什么时候写的呢?放学以后吗?不对,我和孙晓会下午放学都走得很晚,为了多学点,我们两个总是拖到黄昏的大幕遮住校园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教室门本来是班里一个住校的男生锁的,看见我们两个在教室学习,他不好意思说,只好每次把锁打开,放在讲桌上,意思是我们最后走把门锁上。那么是早上吗?
早上,我来的也足够早。我来的时候,班级里总是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这几个人中总是有张明珠,其他人则不一定,今天你早,明天我早的,难道是张明珠吗?何况我还见到过他每天早上点煤油灯学习的样子。不过怎么可能呢?这个一心只想考上学的尖子生,按我的理解,应该不会做出这么龌龊的事情。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在心里把班级住校的男生一个一个过了一遍,觉得谁都像那个嫌疑人。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学校的时候,班级已经坐了有四五个人了,张明珠自然也在其中。我怀着侦探一样的心情坐到座位上,令我吃惊的是,桌面上的字又出现了,是和昨天不同的话语:赵慧兰,我想你。
真是不要脸!
我在心里使劲骂着。如果我知道是谁,我一定会把这个人揪出来,狠狠地揍他一顿。真是太流氓了!
我一天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那天的课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我分析来分析去,总觉得就是张明珠干的。我不断用目光瞟着坐在我后面不远处的张明珠。我真想从他的目光中读出答案来。如果真的是他,我直接就去找老师,把这个卑鄙的人当众揪出来,让他在班里,不,在全校无地自容。
可是张明珠听课很认真,下课除了去上个厕所,他几乎都是埋头在书本里面。一天了,他几乎连我看都没有看一眼?
那么不是他?
会是谁呢?是另有其人?
第三天我的桌子上又出现了那个神秘的字迹,内容依然是令人恶心的。我本来想像前两次一样擦掉,可是想了想,我用钢笔在旁边写了个:连名字都不敢留,你也配?之后,我的桌子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的字迹。既然没有再出现过,那我也就没有必要劳心费神地去追究到底是谁了。毕竟我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
很快就期末考试了。张明珠考了第一。我和孙晓会分别排到第二名第三名。这个成绩让我和孙晓会欣喜若狂。谭小明说过,只有学习在前几名的学生在中考的时候才会有希望。而在此之前,我一直在中等水平。放假前,我和孙晓会说好,要好好利用寒假,给下一学期打好基础。
6
寒假似乎很短。一个假期,似乎都是在炕上度过的。父亲、母亲也闲了下来。地里几乎没有要做的活儿了。除了让我牵着牛帮着他们往地里送了几趟粪以外,好像没有什么做的。倒是村子里最年长老人去世,有人家儿子娶媳妇,女儿出嫁,他们跑过去帮忙。然后就是赶集,准备过年。翻过年,天气暖和了些,他们就去地里挑草了。冬小麦经过了一个冬天的长眠,也睡醒了,田野里到处是它们青翠的模样,连屋檐下的麻雀的叫声也变得甜美起来。
春天来了。我们也开学了。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学期,这一学期将决定着我的前途。
开学第一天,谭小明就宣布了一个消息。四月十号,我们初三班级要进行一次预选。也就是说,在只有四十天的时间里,我们将进行一场生死考验,成绩在前十五名的同学将继续留在学校里面,进行考高中、考中专前的冲刺。而其他的同学将永远告别校园,回到土地、回到村庄,在六月底,来学校领个初中毕业证就行了。
谭小明的讲话在班级引起一片骚动。大家都窃窃私语起来,有高兴的,有伤心的,有茫然的,有无所谓的。
孙燕燕长舒了一口气,说,我早都不想上了,终于熬到毕业了。孙晓会转过来朝着我微笑了一下。我明白,她意思是要我们加油。
只有加油了。我们必须再接再厉,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一下课,孙晓会就跑来找我,说,我们去找谭小明吧,告诉他我们要住校复习。
你说他会同意吗?我有点担心
会的。他是考学出来的,他会理解我们的心情的。
我还是有些犹豫,孙晓会拉着我的手,甩甩刘海,说,我们现在就去。
她拉着我跑出教室。正午的阳光明亮而温暖,校园甬道上的树叶已经吐出了嫩嫩的绿芽。谭小明已经进了他的宿舍兼办公室。
我们两个气喘吁吁跑到他的门口。我有点胆怯,孙晓会看我一眼,一边抬手敲门,一边大声喊着:报告!
进来。谭小明在门里面喊着。
我们进去,惊奇地发现莫小萍正坐在里面的床上看书。莫小萍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他们……
我们两个惶恐地朝他们俩个打了个招呼。
谭小明听明白我们的意思后,沉思了一下说,这是咱们学校的头一次有女生住校,我得给校长汇报下。
坐在床边的莫小萍这时抬头嫣然一笑,对谭小明说,不要汇报,要争取。女孩子这么有上进心,一定要帮他们。
谭小明很听话地点点头。我和孙晓会就出来了。
孙晓会问我和家里商量了吗?
我摇摇头,说,我今天回家就说。
我心里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我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同意。
回家,母亲刚从地里回来,她带回来满满一篮子的荠菜。
母亲把篮子放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然后摘下挂在院子铁丝上的围裙,开始一下一下很响亮地拍打裤子和上衣上的土。
我把要住校的想法小心翼翼和母亲说了。母亲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看了我半天问道,一定要住吗?不是没有女生住吗?
我学习努力,父母一般都不问我的成绩,估计他们也没有在心里对我的学习有所指望。毕竟在我们这里,没有几个人能考上学的。也许他们有过我金榜题名的奢望,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稍纵即逝。也许他们更多的是想到,我毕业后,是先让我跟随村里的人出去做保姆、端盘子,还是先找个人家定亲呢?
母亲没有给我答案,只说,回来你还是问你爸。然后就转身进厨房了。
晚上,我们写作业的时候,母亲就给父亲说了我打算住校的事情。
父亲听了,卷了半天旱烟才说,倒不是不行,镇上的中学,女娃不照样住校吗?
这样就算同意了。这是父亲一贯的做法。他不会直接说你住去吧,遇到什么需要决断的事情,他总是在找例子,找个能说服自己的例子。
谭小明也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学校把男生调了一下,给我们腾出来了一间女生宿舍。钥匙随后就交到了孙晓会的手上。
这是一间十分简陋的宿舍,两边各放了两张木板床,最里面是一张桌子,后面的窗户是用砖头堵上的。关上门,唯一能透进光亮的是门上方那只有半边玻璃的小窗户。已经很好了。我和孙晓会把桌子拉出来,摆成和床一样平行的位置。这样,我们两个可以坐在床上复习了。
桌子很破了,比教室的还要破,桌面上有好几个直通桌洞的小洞洞,上面坑坑洼洼的,有小刀子划的,有各种笔乱画的,油笔、铅笔、钢笔的印记都有。从这些密密麻麻胡乱堆积的缝隙间,能隐约看出点红漆的模样。不过已经很好了。这是我第一次在不是课堂的地方使用书桌。以后我们将有更多的时间花费在这里了。不用再在路上花费时间了。还有,放学后再不用做家里的活儿了,那样也是很浪费时间的。
为了安顿这个临时的小小的“家”,我们俩个从家里背来了被褥,烙好的饼和面粉,还有暖水瓶、洗脸盆、筷子、洋瓷碗。饼是每天早上的早饭,中午和晚上就在灶上吃,我们把面粉都倒进了灶房那个面缸里,然后给灶上交点钱。
7
因为只有我和孙晓会两个人,每天早上,我们起床后不必像张明珠那样跑到教室去点煤油灯,而只是在宿舍里背书就可以了。宿舍有电灯,我们比别人多掏了一倍的电钱。管总务的李老师大概早就预料到这些了,不过尽管这样,我们也是很知足了。
随着预选的临近,班里的气氛不知不觉地凝重了起来,不过,也使学生们很快走向了两极分化。希望升学的人都变得比从前更加用功了,而盼着赶紧毕业的,几乎已经放弃了学习,比从前玩得更加欢实了。
有一天中午上课前,李佳从门外进来,后面就有男生吹口哨,还有人大声喊:李佳,啥时候结婚呀?
李佳嘻嘻哈哈笑着。男生们都跟着笑。
我忽然发现李红艳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把头埋得低低的。
孙燕燕跑过来,趴在我耳边轻声说,哎,听说没有,李红艳和李佳订了?
我惊讶得眼珠子快要跌出来了。怎么这么快啊?
孙燕燕说,李佳他爸是包工头,家里二层楼,条件好,李佳看上了李红艳,他爸就让媒人去了,你说,李红艳家能不同意吗?
一直到那天下课,李红艳的头都没有抬起来。放学,我叫李红艳去我们宿舍。我问李红艳你这么小,为什么要答应这件事情?李红艳说,反正我学习不好,他家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不同意呢?
预选的结果很快就下来了。女生除了我和孙晓会,还有两个也进入了前十五名的行列。她们分别是张玉凤和乔月月。得知结果后,张玉凤和乔月月也立刻跑到了谭小明那里,提出来要和我们一起住。学校同意了。
张玉凤和乔月月基本属于超常发挥,按她们以往的成绩,要留下来也是很不容易实现的事情。可是她们留下来了。她们很快对自己也充满了信心。我想,她们一定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规划人生。
相处了三年的同学就要分别了。学校从镇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馆请来了师傅给我们全班照了合影,同时还给每个人照了一寸的照片。之后,关系好的同学就在外面的麦地旁开始留影。两个、或者是三个、四个、五个的。整整一个上午,全班学生都围着照相的师傅,照相的师傅也忙得不亦乐乎。我和孙晓会甚至还和莫小萍照了一张。男老师我们没有好意思,包括谭小明。不过男生们就活跃多了,他们不但和男老师合影,还和莫小萍合影了。田野里面的麦子已经扬花抽穗了。我们热热闹闹的样子不时引起在田地边割草、或者浇水的人们好奇的目光。
好吧,那就让我们一起加油!在张玉凤和乔月月第一天搬进宿舍的时候,孙晓会说了这句话。孙晓会这个人真是让人佩服,她总是能给人鼓劲。
我们女生宿舍的队伍壮大了。教室却一下子冷静下来了。教室里面坐的不再是那六十三个人,而是十五个人了。每天大家都是随便坐,反正教室很空荡,有的是地方。
因为课本上的东西都讲完了,数学、化学、物理老师们就让我们做题,都是我们没有见过的题。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那么多题型。老师们的工作是轻松的,每天过来在黑板上抄好题目,然后就让我们做,做完了提问,提问完了就再抄题。每次抄完题,他们就到办公室去了。他们几乎都说过,这个时候,我们是不需要监督的,我们学习,也是为自己学的。
倒是语文和英语还是照常讲。语文老师把从初一开始的语文书一遍遍领着我们复习。莫小萍除了让我们听录音,就是让我们把一到六册的单词、句型、课文全部背下来,她一个一个抽查,谁也逃不掉。
功课很多,可是因为都是平常用功且成绩好的学生,大家都在暗地里较着劲。
抄在黑板上的题总是有一些难度的。而每次都能完美无缺答出来的只有张明珠。黑瘦的张明珠成了我们心中不可逾越的高峰。孙晓会私下里给我说了好几次,说这个张明珠怎么这么厉害呢?看样子这次他肯定能考上。不行,我得想办法赶上他。她说到做到,很快就买来了几本参考书。这让我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红了。要不是她,谁会想到去买参考书呢。我拿过来翻了翻,发现上面讲得特别详细,每篇后面都要许多练习题。孙晓会说是她在县上上班的表姐在新华书店给她捎来的。
要是上面的题都会做,考学一点问题都没有。孙晓会拿着书很兴奋地说。
羡慕她的不仅仅是我,还有张玉凤和乔月月。虽然我跟她的关系比那两个跟她的关系好,可是想要借书,特别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似乎不太好,影响了人家的学习怎么办,大家都在往山顶上冲,那是人家的助力器,我怎么好意思。
不过孙晓会很大方,她拿回书的那天就对我们说,你们谁想看,我可以给你们借着看一下。
可是怎么借啊?轮流?不太可能,孙晓会那么用功,每天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都要把那些书摆在桌面上,一本一本做上面的题。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借,可是后来就发现实在太不方便了。因为孙晓会在每页题上都写了她做出的答案,每个单元的卷子她都做完对了后面的答案,我们想检阅自己学习的情况,简直无法检阅。就像跟在她屁股后面的老黄牛,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这样的学习效果显然是不好的。那怎么办呢?最后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对张玉凤和乔月月说,要不咱们另外找本子抄吧?
趁着周末我回了一趟家,在村子里的小卖部,我拿着母亲卖鸡蛋的钱买了十个本子和一些蜡烛。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各两个,一个抄参考书上讲到的重点,一个抄习题。
张玉凤和乔月月抄了几天,就感到厌烦了,说没有意思,到时候出题又不是编书的人,算了,不抄了。只有我坚持着。我相信这样做下去一定有效果的。每天晚上,宿舍的电闸拉了,我就点着蜡烛,我抄的时候,张玉凤和乔月月已经睡了,只有孙晓会生怕被我落下,也坐在烛光中看书。每天中午,我吃完饭就赶紧趴在桌子上继续抄。一夜一夜的熬下来,一个中午一个中午的坚持下来,不久我就把孙晓会的书抄完了。
8
男女生依然是不说话的。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形势变了。这种变化让我们都感到非常惊讶。那天中午,孙晓会比我先去教室,我进去的时候,突然惊奇地发现孙晓会正转过身和张明珠在说话。他们在讨论题,是孙晓会参考书上的一道几何题。
除了我,教室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孙晓会看见我,赶紧招手叫我,赵慧兰,你来,昨晚这道咱俩都没有做出来的题他做出来了。
我迟疑了一下,把书本放在桌子上。准备过去的时候,张玉凤和乔月月也进来了。孙晓会毫不在意,招手也叫她们。她们开始也是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剩下的同学也陆陆续续进来了。还没有到上课的时间,孙晓会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说,同学们,咱们一起加油吧。我原来上学的地方男生和女生没有这么封建,大家都说话,还互相讨论问题,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封闭呢?离中考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咱们要互相帮助!
沉静了一会儿,忽然,有几个男生鼓掌了。紧接着,大家一起鼓掌了。就这样,我们十五个男生女生开始说话了。教室里面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我不知道孙晓会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这样破天荒和男生说话,在我们这个中学可是头一遭啊。大家心中怀着一种新奇和新鲜,人虽然少,可是气氛却慢慢热烈起来。留下来的人,本来就是班里学习好的人。和男生说话后才发现,原来,男生并不都是像李佳那样让人讨厌啊。
后来孙晓会告诉我,她之所以会主动找张明珠说话,是她觉得应该向学习比自己好的人请教。老师并不是随时都在教室的,而张明珠却一直在。要是不请教,在中考的时候碰到类似的问题怎么办呢?再说,她原来的学校里面,男女生都是说话的。
和男生说话又不犯罪,怕啥?孙晓会说。
住校后,我们才发现,谭小明和莫小萍谈恋爱了。好几次,当学习疲惫的我和孙晓会相约着走出校园,在田地边散步的时候,我们会远远地看见他们两个手拉手也在散步。他们浪漫的样子真像电影上的那些情侣。我们两个不由得赞叹,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这样的赞叹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
每天的学习紧张、辛苦,但是却充实和快乐。大家都在为自己的目标而努力着。
繁忙的收割季节到了。因为忙于学习,我几乎都无暇注意那些在成长中的麦穗。这些就生长在我眼皮底下的麦穗,默默地灌浆,默默地饱满,默默地低下沉甸甸的头颅,等待人们来收获。
时间过得可真快,离中考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家里割麦子的时候,我回去了一趟。往年这时候,学校都会放忙假的。父母在地里割麦子,我就在家做饭,做好饭了用瓦罐装好,连同暖瓶,让弟弟妹妹送到地头去,我就在家里喂猪、喂鸡、喂猫、喂狗。到了傍晚,我早早做好饭,就往地里赶,我要帮着父母把麦捆拉回来。弟弟牵着牛,我架着架子车的辕杆,母亲跟着旁边在架子车上搭着手,一趟一趟,村里人没有不夸我能干的。
可这回我回去,父母只让我呆了半天,就赶我回学校了。
你既然要考,就一心考去,不要到了以后埋怨我们耽误你。临走,母亲对我说。
是啊,时间对于我来说,真是太宝贵了。我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浪费。孙晓会说过,就算没有考上,我们也不会后悔的,至少我们努力过。很多时候,孙晓会就像一个哲人,不,应该是我的导师,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那么明确的目标,会有那么坚定的意志。
一天晚上,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在蜡烛下坚持学习的我们谁也支持不住了,不知道是谁先打哈欠的,大家便都被传染了,你一个我一个的。就只好都躺下睡了。忽然,我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睛,借着上方半片玻璃透进来的月光,我发现一根长长的竹竿从窗户糊纸的另一半探进来。
我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孙晓会她们三个人被我惊醒了。
那竹竿却并没有缩回去。还在找什么东西一样探来探去。孙晓会低声叫我们起来到门跟前去。她则顺手从靠门的墙根捡起一块白天我们用来垫脸盆的砖头,然后小心翼翼爬上顶着门的桌子,低着头,不让脑袋从那半片玻璃上露出来。之后,她看准纸窟窿,将砖头扔了出去。
随着一声“啊”,砖头很响地落在地上,竹竿掉进了我们宿舍。紧接着,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远去了。孙晓会直起身,趴在窗户上看。
狗怂,跑学校外头去了。孙晓会说。
第二天,我们几个就把夜里发生的情况告诉了班里的男生。一个叫宋磊的住在我们隔壁的男生说,不如我们今天掉个包,这个狗怂要是晚上再来,我们一齐收拾他。他的想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晚上熄灯前,我们和住在隔壁的宋磊他们换了屋子。虽然是在夹杂着脚臭和汗臭的男生宿舍,可是为了以后没有麻烦,随便凑合一个晚上,对于我们这些农村长大的女娃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再说,又是夏天,只须在他们的床上歪歪,一夜很好打发的。就在我们几个睡意朦胧的时候,忽然听得外面吵吵嚷嚷的。
我们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仔细一听,是宋磊他们几个的声音,似乎还在打什么人。
看来他们抓着了。
我们打开房门,只见宋磊他们正围着一个人厮打。那个人看上去很瘦弱。
说,你叫什么,是哪个村的?宋磊大声问道。
很快,老师们和男生宿舍的人都出来了。最后那个人拼命求饶,并千保证万保证再也不敢了。原来这个人观察了好多天,发现我们几个出入那个宿舍,于是动了邪念。他说他原也没有打算把我们怎么样。
这件事情在学校里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校长为此非常生气,他严厉地责备了每天负责关大门的那个教师。问他为什么总是不锁小门?
在复习的空当,我又跑回家了一趟,我要拿点黄瓜,每年这个时候,母亲在院子里面种的菜吃都吃不完。莫小萍说了,多吃蔬菜对身体好。在即将迎接那场重大考试的当口,我想,我应该回家补点蔬菜去。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头发开始发黄,而且掉得很厉害,手上起了很多肉刺。
进村子的时候我碰见了没进入预选的赵玲玲,赵玲玲正担着空的水桶往井台走。看见我,她远远就喊。
走近了,她笑着问我,状元回来了?
她的话让我很不自在,一起上学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她,她说话总是带着刺,尖尖的,往人最不舒服的地方扎。
我“哼”了一声,没有多说。
她走近我,忽然很神秘地问:哎,听说你们男生和女生说话了?
我的脸有点发烫,仿佛做贼了一样。
赵玲玲继续说,我昨天去我姨家,听她村里的人说,咱那个学校太不像话了,男生女生还跑到一个宿舍?
我涨红了脸,气愤地说,你胡说啥?
胡说?谁胡说?到处都这么说呢。赵玲玲说完,很不屑地甩着空桶走远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回到学校,我告诉孙晓会这件事情,孙晓会很气愤,说,肯定是那个挨了打的人到处胡说的,不管他,我们学我们的,等我们考上的那一天,他们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正在我们全力学习的时候,有一天黄昏,我们的校园里忽然来了一个穿着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衬衫的中年妇女,她的手里拿了一根柳条。刚走近宿舍,她便大声喊着:玉凤,玉凤。
当时我们正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看书,操场上还有几个初一初二的男生打篮球。
张玉凤惊恐地站起来。快步跑过去,问,妈,你咋来了。
原来是张玉凤的母亲。张玉凤母亲扬起手中的柳条,在女儿身上抽打了一下,并破口大骂:背上被褥回家,甭在这里丧你先人的德,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原来,张玉凤的母亲也知道了我听到的那个传言。虽然都不是一个村子的,可是每个村子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闲话、传言,散播的速度就和风一样。
住宿舍的只剩了我们三个人。中考也进入了倒计时。在准考证号发下来的那一天,母亲来了学校。我以为母亲也要让我回家去,可是母亲只是在我们宿舍坐了大半日后,什么也没有说就回去了。我知道,母亲一定也听到了传言。而母亲在宿舍坐的那半日,她亲眼看见了我们是如何在教室学习的,也许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儿。
最后乔月月也被她哥哥叫回家了。宿舍只剩了我和孙晓会。
我给我爸说了,我爸让我用考试证明自己。孙晓会对我说。
看来孙晓会和我一样幸运,我们的父母首先相信的不是传言,而是自己的女儿。更何况,在我们女生男生住的那排宿舍,还有许多老师呢。就算他们不相信女儿,但他们应该相信老师。对于大多数的庄稼人来说,老师是一个值得让人相信和尊敬的名称。
9
考试前三天,学校让我们回家,连铺盖卷都背回家。谭小明给我们召开最后一次班级会议。这个时候,班级已经剩下的人不多了,也就是说,班里现在只有六个人了,我,孙晓会,张明珠,还有另外三个男生。乔月月、宋磊等人选择了考高中,而高中考试已经于一周前结束了。我们是要考中专的,两个考试是不能兼得的。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据说乔月月、宋磊他们是预备了要将来考大学的,而考大学,对于我来说,太过于漫长。如果将来考不上,和现在考不上大约也是一样的。
谭小明说,上考场不要紧张,平时怎么做题,那天就怎么做题。这三天,就不要做题了,把复习过的东西再翻一翻就行了。
要是考不上,你还复习不?在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孙晓会问我。
我想了半天,说,不一定,可能不复习吧?万一像张明珠那样怎么办啊?
怎么会?如果我考不上,我一定会复习的。孙晓会说。
我低下头没有再说话。说真的,我还没有很认真地想过考不上该怎么办的问题。从想当莫小萍那样的人开始,我就一门心思想怎么考上的问题。
然后孙晓会对我说,赵慧兰,我一定要考学出去。我不能再在村子里面,你知道吗?我有个表姐,十七岁结婚,给到了镇上,本来她都考上高中了,可是我姨夫硬是不答应,说女娃读书没啥用。正好那一年我表哥“请”媳妇,对方要的礼钱多,表姐只好不上学了。我跟表姐关系最好,表姐结婚那天哭的很伤心。嫁过去也就是一年多吧,表姐竟然自杀了。你能相信吗?我到现在都不相信表姐已经死了。表姐夫好吃懒做,还爱耍钱,表姐开始说他的时候,他还听,到了后来,就吵架,再打架,每次表姐都被他打得遍体鳞伤。就算表姐肚子里面怀着娃娃,表姐夫手下也毫不留情。两家为了这个事情也吵了好多次,后来表姐实在受不了了,就跳到门前的引水渠里了。你说,要是姨夫让她念了高中,说不定她会考上个啥学校,她的命运就不会这么悲惨了。我表姐学习一直不错。她当初要是选择考中专该多好啊。
孙晓会的话让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她总是怀着那么坚定的信心了。这可恶的考学,真是冰火两重天啊,考上,便是一种崭新的生活,考不上,只有任命运安排。
天气非常炎热,知了没完没了地直着嗓子喊,我真是羡慕它们,心无忧虑,不管明天如何,只要今天见着阳光,就大声地唱。我和孙晓会背着各自的铺盖、拎着东西在校园外面的岔路口默默告别。
我们约好,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要联系,而且要一直联系下去。因为在短短的,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两个已经结下了非常深厚的友谊。我们还说好,考完最后一门的时候,一定要见面,互相通报一下考试的情况。
我没有想到考中专的时候,我答题竟然是那么的顺利。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考完最后一门的时候,我收拾好准考证、铅笔盒和草稿纸,在县一中的大门口,我等到了孙晓会。远远地,就见孙晓会向我招手,她的步履轻快,额前的刘海跟着她非常有节奏的步伐也一跳一跳的。能看得出来,她和我一样,都考得不错。
果然,孙晓会说考得还可以。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结果了。
我们两个站在外面说了好一会儿话,不过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见着张明珠,另外三个男生也只见了一个。想来那两个早交卷子回家了。
但愿有个好结果吧。孙晓会说。
谁知道咱们会不会达到分数线上呢?虽然考得不错,可是我还是非常担心。
是啊,不知道今年的分数线会是多少呢?一向总是给我打气的孙晓会显得有点底气不足。
后来,我们就在一种对前途万分迷茫的忧伤中分开了。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几乎足不出户,即使不得不要跟着母亲去地里,我也总是低着头跟在她的后面,我讨厌村子里的人问母亲女子毕业了吗?或者,女子给人家了吗?
每一天都像是在油锅里面熬,从我考完试回来,父亲和母亲谁也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仿佛我考学和他们没有关系一样,或者仿佛我压根没有考过学一样,又或者,他们早就预料到我根本考不上,之所以让我坚持到了最后,纯粹是为了帮助我圆一个梦。
就在我寝食不安的时候,有一天,村里专门说媒的二婶子登门了,她是给我来说媒的,男方是新华村的,据说条件非常好,家里有三层楼,有摩托车,还有个小四轮。说那男娃也是初中毕业,长得非常端正,人很灵活。
父亲没有说什么,母亲有些心动,她给二婶子一会儿添水,一会儿拿扇子扇凉风,还不断拿眼睛看正坐在柜子一角的我。母亲的话说得很活,说,真是谢谢你二婶子哩,要不咱等过了这一阵子,你就让娃们见面。二婶子坚持就要最近,母亲告诉二婶子说因为自己的妹子病了,要叫我去伺候一阵子,等她妹子的病好了,再见面。我知道母亲是拖延时间,她既不愿意错过这样一门看上去非常不错的亲事,又不愿意在我考学结果没有下来的时候轻易做这么一个决定。
结果什么时候下来,我也不知道,离开学校的时候老师没有说。前一阵子去取毕业证的时候我也没有好意思问。只有等了。
终于,在一个烈日炎炎的正午,有人站在我们家外面叫我父亲的名字。父亲从屋里面一边踢拉布鞋,一边答应着往外走。
外面的人是一个村子的,他站在外面喊:我今早到崖上去割草,学校的老师让我捎个话,说让你女子到学校去。
我的心狂跳不止。这么说,是考学的结果出来了。冒着火一样的骄阳,一路上,我汗流浃背。考上了?还是没有考上?考上,考不上。这两个词在我心里想炒豆子一样翻来翻去。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阳光和炎热烤焦了。
谭小明就站在校门口。他看见我,立刻笑容满面,说,你考上了,你被咱们县师范学校录取了。
真的?我激动得张大了嘴巴。
以后你就会成为和我一样的老师了!谭小明的脸上笑出了花。说完,他递给我一张纸,那是一张县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白纸黑字写着我赵慧兰的大名,我真的是太激动了。
冷静下来,我忽然想到了孙晓会,我问谭小明孙晓会呢。谭小明说,孙晓会一会就来,她和你一样也考上了,她被卫生学校给录取了。咱们学校就考上了你们两个。
两个?那张明珠呢?我有些惊讶。我觉得我们两个能够榜上有名,那么张明珠就更不用说了。
张明珠,唉,这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学习用功过度,还是太紧张,第二场考数学的时候,他竟然晕过去了,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医院,真是可惜啊。谭小明摇着头说。
谭小明的话让我觉得非常惋惜,张明珠的成绩明明非常好啊,他的解题能力那么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要知道,他都复读了好几年了。这次的事情不知道会给他多大的打击呢?
谭小明给我们两个一人送了一个粉色塑料皮的笔记本,他说是自己特意买的,他为有我们这样优秀的学生而感到骄傲。
告别谭小明,孙晓会问我,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张明珠。
我想了想,摇头说,算了,要是我们两个没有考上还可以,可是考上了,对他该是多大的刺激啊?
我们两个站在一片树荫里,为张明珠感到忧伤,那是一个多么勤奋的人啊,老天真是不公平,哪怕只让他考上个技校也行啊。至少那是一条路,好几年了,他孤注一掷地在考学这条独木桥上努力前行,他多么希望有个好结果啊。可是为什么,总是一次次失败呢?
我不知道张明珠后来到底怎么了,是复读,还是彻底和学校告别。我没有再去打听他的消息,孙晓会也没有。可是我的心底,一想起这个名字,总会立刻想起在冬日黑暗的早晨,在寒风中,在寂静中,一个执着的身影,伴着如豆的烛光,在一点一点认真啃书的样子。
那,到底是一幅多么动人的画面啊!
【责任编辑 赵 维】
【作者简介】王华,女,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散文、小说作品见于《黄河文学》《飞天》《青海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