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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边的风景

2014-09-06子卯

雪莲 2014年4期
关键词:老两口老汉老伴

老家在很远很远的乡下,那里是生长五谷和野菜的地方,是生长山歌和希望的地方。一天天,一年年,老两口就住在很远很远的乡下,住在很远很远的老家。

老两口命好,先后生了大妞二妞和平儿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大妞二妞和平儿,是老两口给三个孩子起的乳名。三个孩子都生在老家,长在老家。老两口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们拉扯成人,图的不是回报,图的是他们日后都有出息,能混出个人样来。

就像硬了翅膀的鸟儿,三个孩子早已长大成人,一个接一个远走高飞了。大妞高中毕业那年,正赶上国家恢复高考,大妞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大妞被分配到省城济南的一家供电公司工作。二妞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烟台一家旅行社,现担任旅行社的副经理。平儿是老两口最小的孩子,也是老两口唯一的儿子,今年也四十好几了。三个孩子数平儿离家最近,在百里外的县城,任县歌舞团团长。

三个孩子都有出息,老两口心里甜丝丝的,美滋滋的。甜透了。美极了。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两口的心里隐隐有了那么一丝苦涩和酸楚,时常还会有那么一种孤寂和失落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无以言说的孤寂和失落感越来越强烈了。

大妞忙,二妞忙,平儿也忙。三个孩子都忙。忙,真是太忙了。忙得不像样儿,忙得不可开交。三个孩子除了年节能回家一趟,在家里呆个三天五日的,平常都很少回来。

老伴心里总是挂着三个孩子,不是今天怕这个冷,就是明天怕那个热。一天到晚,嘴上总是念叨着三个孩子的名字。起初,听着老伴翻来覆去的念叨,老汉心里有些烦。后来慢慢就听习惯了,再后来老汉竟跟老伴一起念叨起三个孩子来。一时不念叨,就觉得这日子就像一锅没放油盐的汤,过得清汤寡水没有滋味。老两口吃饭前把三个孩子念叨一遍,会觉得饭菜是那么可口那么好吃;睡觉前把三个孩子念叨一遍,睡起觉来会觉得觉也香梦也甜。老两口一天到晚念叨着三个孩子,可说是不厌其烦乐此不疲。

其实,老两口每天念叨的基本上也就是那些内容那些话。但每念叨一遍,老两口心里就像又多打开一扇窗户,又多透进来一缕阳光,心情也就会随之灿烂明亮许多,觉得这日子过得才更像日子。老两口的心思全在三个孩子身上。三个孩子是老两口的全部希望。是啊,过日子过得就是孩子。

三个孩子在外面都忙。不管多忙,也不管离家多远,春节的时候,他们都会领了各自的爱人和孩子,回老家跟老两口一起过。一大家子人也只有在春节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才能聚到一起热闹那么几天。几天的热闹过后,就是恋恋不舍的分别,就是长久的等待和没有尽头的挂牵。

大妞小时候做起事来毛手毛脚,连走路也急三火四的像个假小子。为此,大妞可没少跌过跤。过完年,大妞临走时,老伴拉着她的手,叮嘱说:“大妞啊,以后走路慢着点,前面没有金子银子等着你去捡。记着,走路的时候先迈一只脚,等站稳了,踏实了,再迈另一只脚。跌一跤就不轻。”

大妞握着老伴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她看一眼老伴,笑道:“妈,我都这么大岁数了,难道还不会走路?猴年马月都过去了,你还记着我小时候跌跤。再说你都跟我说过多少遍了,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老伴一本正经地说:“怎么,又嫌我念叨?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要沉着点,千万别那么粗心大意的。不听老人的话,早晚要吃亏的。”

大妞说:“妈,我记下了。你和我爹年龄越来越大,你们在家里要好好保护身体,等跟着我们姊妹三个享福。”

老伴就欢喜地笑道:“好,我和你爹在家里好好保护身体,等着跟你们姊妹三个享福。”

二妞从小爱吃鱼,小时候吃鱼被鱼刺卡过好几次。有一次被鱼刺卡着,在卫生院里医生费了好长时间才给取了出来。过完年,二妞临走时,老伴对她又是一番嘱咐:“二妞啊,你嗓子眼儿细,吃鱼的时候千万小心点,别再让鱼刺卡着。一个大人让鱼刺卡着,人家会笑话的。”

二妞听着老伴的话,忍不住点头笑道:“妈,你的话比圣旨还圣旨,我一字不落全在心里记着呢。你呀,把心就放进肚子里吧。”

老伴说:“记着就好。鱼有什么好吃的?腥气那么大。”

二妞说:“就是,鱼有什么好吃的?妈,你放心吧,我以后不吃鱼就是了,等着馋死算了。”

老伴说:“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又不是不让你吃鱼。”

平儿临走的时候,老伴说:“儿啊,在外面好好上你的班,别惦记着家里,我和你爹都还没老,再活个十年二十年没问题。”

话是这么说,可这才几年光景,老两口就老了。真的老了,老得不像样了。这不,背也驼了,腰也弯了,头发也白了,脸也变得跟核桃没有什么两样了。

人一老,什么病也就跟着来了。

老伴的病来得非常突然。清明节的头一天早晨,老伴跟往常一样,早早就醒来了。就在她准备到街门口拿草回来烧火做饭的时候,突然就晕倒在院子里。多亏老汉发现得早,往医院送得及时。要不,老伴说不准会撇下老汉一个人走了呢。

老伴患的是现在最常见的那种病——脑血栓。

又是打针又是吃药,老伴在县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病情才总算有了好转。医生说老伴的命算保住了,可得了这种病,再怎么治也就这个样子了,花再多的钱,住多长时间的院都不管用。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得了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病呢?老伴虽未成为植物人瘫痪在床,但比植物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不仅说话不利落了,就连走路也一瘸一拐的须由老汉搀着才行。不只是这样,老伴的神志也大不如从前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老伴住院时,三个孩子再忙也都请了假,轮流着到医院里照顾她。什么山珍海味、时鲜水果,变着花样让老伴吃好的,就连用药也找医生给她用最好的。老伴是个节俭惯了的人,没病的时候什么好吃的也舍不得吃。这一病,别说什么好吃的也不想吃,就是想吃也吃不下去。住在同一个病房里的病人,看着三个孩子跑前跑后伺候老伴,都羡慕老两口有福,说大妞二妞和平儿是三个难得的孝顺孩子。

老伴出院后,老两口就回到了乡下老家。

办理老伴出院手续那天,三个孩子都想把老两口接到自己的家里住。可老两口谁家也不去,执意要回他们的乡下老家。

大妞说:“爹,你跟我妈到济南吧,我家里房子大,我给你们收拾一个大屋子。”

二妞说:“爹,你们到我家里吧,烟台海边风景好,不忙的时候我带你和我妈多去海边看看。”

平儿说:“爹,你们还是到我家里吧,我家里的条件虽然不如大姐二姐,可县城毕竟离老家近,老家的亲戚朋友哪个想来看看你们也方便。”

老汉说:“你们别争了,我和你妈谁家都不去,我们回家!”

平儿说:“爹,你们住在我家,我可以经常带我妈到医院里来做个检查……”

老汉打断平儿的话,说:“你们什么也别说了。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在谁家里,也不如我们在老家!我和你妈在老家,愿躺着就躺着,愿坐着就坐着,自由自在的,那有多好!今天,就算你们说得锄柄开花镰刀结果,我们也要回家!”

见老汉主意已定,大妞对二妞和平儿说:“那就听咱爹的吧。”

老汉和三个孩子的话,老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躺在病床上,用力挥动着手脚,啊啊呀呀说着什么。老伴双眼一眨不眨地瞅着病房顶棚上的吊灯,好像要把吊灯瞅出无限光亮来。

老汉俯下身来,问老伴:“他妈,你说什么?”

三个孩子也围拢过来,一起俯身在老伴病床边。

“家……家。”老伴双眼还是那样一眨不眨地瞅着顶棚上的吊灯,吼叫似的说。看老伴说话的样子,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而从老伴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却是那么细小和微弱。就像一只苍蝇飞进老伴喉咙里,她想用力把苍蝇吐出来,苍蝇却拼命向喉咙深处飞,并在喉咙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大妞二妞和平儿姊妹三个仔细听了半天,也没听清老伴说了些什么。

平儿直起身来,叹一口气,对大妞和二妞说:“大姐,二姐,我看咱妈以后也就这个样儿了。”

老伴的话三个孩子没听清,没听懂。老汉却听清了,听懂了,而且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老汉转过脸来对三个孩子说:“你妈说,她要回家!”

老汉把老伴的意思准确无误地转达给了三个孩子。老伴躺在病床上,深为老汉能够听懂她的话,能够理解她的心事感到欣慰。老汉话音刚落,老伴就咧嘴笑了。

老伴年轻的时候笑起来那才叫迷人呢,老汉看也看不够。那是大妞刚学会走路后不久。一天,老伴正得意地看着自己给大妞做的一双小红鞋,一转脸突然发现老汉正美美地看她。老伴吃吃笑着,说:“看你美得!我就那么好看?”

老汉嘿嘿笑着,说:“好看。你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老伴说:“去你的,你就会笑话人。就我这个样子,还敢跟天上的仙女比?”

老汉说:“你比仙女好看多了。”

老伴说:“你看见仙女了?”

老汉又嘿嘿笑了,说:“我看仙女干什么?我就看你。你的眼睛又黑又亮,鼻子和嘴也都长得那么周正。你的脸那么白,太阳怎么晒都晒不黑。还有你笑起来的样子,比喝白糖水还甜。”

老伴听了,忍不住又吃吃笑道:“以后我就叫你天天喝白糖水!”

自住院以来,老汉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老伴笑呢。现在,老伴咧嘴笑的样子比哭还要难看,不仅不能给人哪怕一点点喝白糖水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像是在喝一碗苦口的草药。比草药还要难喝。

见老伴咧嘴笑了,老汉俯身对老伴说:“他妈,听你的,咱哪儿也不去,咱回家!”

其实,老伴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兰花。记得第一次跟老伴见面的时候,老汉说:“兰花这个名字真好听。”

老伴羞答答地说:“是吗?我倒没觉得有多么好听。”

老汉说:“不光好听,还好看好闻呢。兰花这个名字真好,又顺口又响亮。”

在大妞出生之前,老汉总是兰花兰花地叫着老伴的名字。生下大妞后,老汉还叫老伴兰花,只不过叫的次数渐渐少了。而用以替代兰花这个名字的,就是“他妈”两个字。

老汉喊一声:“他妈,沙子眯了我的眼了,你过来给我看看。”老伴哎一声就过来了。老汉上山干活回来,一进家门就喊:“他妈,做好饭了吗?”老伴急忙走过来,拍打着老汉身上的尘土,说:“早就做好了,正等你回家吃呢。”老伴同样如此,她直呼老汉名字的次数也渐渐少了起来,“他爹”这两个字也就逐渐替代了老汉的名字。

老伴躺在病床上,吃力地对老汉说:“他……他爹,咱回……回家。”

老伴要回家,要回那个属于她和老汉两个人的乡下老家。老伴住不惯城市,老汉更是住不惯城市。

大妞二妞和平儿城里的家,老两口以前都去住过,只不过住的时间都不长。就像生长在乡野上的一棵草,老两口的根已经深扎在乡下的那片土壤里。那里有他们赖以生村的阳光、雨露和空气,有一片他们熟悉和喜爱的无边蓝天。不管在哪个孩子家里住,老两口都不习惯。天一亮,孩子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屁滚尿流各忙各的去了。老两口整天憋闷在家里,出不了门,下不了楼,像关在笼子里的两只只能叫唤不能飞翔的鸟。

平常,老两口只能趴在孩子们楼房的窗口看外面的光景。可外面的光景,除了一片片高楼还是一片片高楼,再就是甲壳虫一样尾巴咬尾巴的车辆,还有蚂蚁一样拥挤的人群。天空没有一丁点儿的蓝,没有悠悠飘荡的白云。没有白云的天空,没有一丁点儿蓝的天空还是天空吗?整个天空甚至穷得连一只小鸟也没有,一天到晚灰蒙蒙的,哪里有什么看头。可是,再没有看头也得看,老两口从早到晚都得趴在窗口往外看。看着看着,老两口就想起老家来。一想起老家,老两口就打开了话匣子,就有了说不完的话,就你一句我一句说起老家的好来。

在老家,老两口用不着出门,坐在炕头上就能看见窗外连绵起伏的青山,看见山脚下那条小河,看见那条进出村子的道路。老家那条小河,清澈见底细水长流,一年四季哗哗啦啦像一首唱也唱不完的歌谣。每当说起老家的小河,老两口就要说起老伴年轻时捉鱼的故事来。

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那个夏天的下午已经走得很远了。如果没有老伴捉鱼的那段故事,恐怕老两口早就把那个下午彻底忘记了。那时候,老伴刚嫁给老汉不久,还是个新媳妇呢。新媳妇在家里睡了一会儿晌觉,醒来后拿起她和男人换下来的几件要洗的衣裳,风摆杨柳般来到河边。坐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新媳妇一边洗着衣裳,一边哼着小曲儿,一会儿就把衣裳洗完了。就在新媳妇洗好衣裳,端起洗衣盆准备转身回家的时候,她发现几步外那个平常看上去只有膝盖深浅的水湾里,有好大好大的一群小鱼。新媳妇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小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和激动。新媳妇觉得这群小鱼比男人捉回家里的那些小鱼都要大。新媳妇抬头看看天色,心想离做晚饭的时间还早,便脱了鞋子,挽了裤脚,走进水湾捉起鱼来。鱼群游到哪里,新媳妇就追到哪里。欢快的鱼群游到水湾深处,兴高采烈忘乎所以的新媳妇就追到水湾深处。直到太阳落山,新媳妇也没捉住一条小鱼,自己倒成了一只落汤鸡。

回到家里,男人见新媳妇的样子大吃一惊,忙问她怎么了?新媳妇一边脱着浑身湿透的衣裳,一边吃吃笑着把捉鱼的事说给男人听。新媳妇说:“看水湾里的水刚好能没过膝盖的样子,不会很深的。下去后才发现,水湾里的水竟有齐胸深。”男人听了,忍不住笑着告诉她,水太清的时候用肉眼往往看不出它的深浅。

那些快乐的时光不知不觉就随河水一起流走了。流走了,就再也流不回来了。老两口只能常常沉浸在对那些美好岁月的幸福回忆里。

老汉常常感慨地对老伴说,他妈,你嫁给我,亏了啊。

老伴听了,就笑,可不是吗?我亏大了呢。

老汉说,那时,你那么年轻,那么俊俏,该嫁给个当官的才是呢。

老伴说,就是,我怎么就嫁给了你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嫁给你,我真的很知足了。谁叫你对我这么好呢。

老汉说,那个时候多好啊,我们都那么年轻。你呢,还到河里捉鱼。一个年轻俊俏的新媳妇到河里捉鱼,是件多有意思的事情啊。

老伴说,可惜,那天我连一条小鱼都没捉着,弄得浑身都湿透了。你呢,还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还色迷迷地看人家换衣裳呢。

现在,村前小河里的水比以前明显少了,连个鱼虾的影子也找不到了。河水少是少了,可还是那么清。清得能洗净人心呢。

自从三个孩子到外面工作了以后,老两口常常在没事的时候,到门前的小河边走一走,转一转。老两口走在河边,常常会生出三个孩子并没有离开他们很远的感觉,好像是小河把他们和三个孩子连在了一起,拉近了他们与三个孩子之间的距离。老两口不知道河水的流向,只知道平儿离家最近,大妞离家最远。所以他们就错误地认为,河水出了村子后,先是流经平儿工作的县城,然后再流经二妞工作的烟台,最后流到了大妞工作的省城济南。他们不知道小河出了村子后,先是汇入一条叫清水河的较大的河流,后又汇入一条叫五龙河的更大的河流,然后又一路千回百转浩浩荡荡流进了黄海,根本不经过三个孩子所在的城市。

村前的小河虽小,但河水白天黑夜一刻不停地流也流不尽。老两口认为,三个孩子走到哪里,小河就能跟着流到哪里。就像他们没有尽头的牵挂。

老两口在城里念念不忘老家的好。老家好。好极了。

老家不只是小河好,大山也好。从春天到秋天,老家的山上鲜艳地开着杜鹃花、百合花、婆婆丁、山菊花……还有很多很多老两口叫不上名字的野花。老家的山上有麻雀、喜鹊、布谷鸟、斑鸠……还有很多很多老两口叫不上名字的鸟雀。在老家,老两口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天天有山花为他们绽开笑脸,有鸟雀为他们唱歌,渴了喝几口清凉甘甜的泉水,饿了有自己种下的蔬菜和粮食,还有什么好烦恼和忧愁的呢?在老家,老两口心里永远都那么快乐,那么敞亮。

老两口尤其喜欢老家的秋天,喜欢秋天的群山。秋天的群山像一群丰满的山里女子,散发着醉人的泥土气息和庄稼成熟的味道。这一面青山上长满了金黄的谷子、火红的高粱和腰里挂满一串串小刀的大豆;那一面青山上长满了茂密的苹果树,压弯枝头的苹果,红彤彤的,一个苹果就是一个甜蜜的笑脸,惹人爱怜。还有柿子沟那一大片柿子树上,一只只熟透的柿子,就像一盏盏高高挂起来的灯笼,把整个大山和整个村子都照得那么热闹和喜庆。

更重要的是,老两口在老家有他们朝夕相处的老街旧邻。他们头顶着同一片蓝天,有着共同的语言,甚至连喜怒哀乐都那么相似。城里马路上的人虽多,可没有一张是老两口熟悉的面孔。趴在窗口看着楼下马路上匆匆来去的人群,老两口不知道城里人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在感叹一番城里人没有乡下人悠闲和自在之后,老两口越发想念起老家来。

老两口不愿在城里住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舍不得多花孩子们的钱。老两口是土里刨食的乡下人,知道过日子的艰难。在老家,可以十天半月甚至一两个月也不花一分钱,而日子还可以照样过。在城里行么?不行!在城里什么都得花钱,没有钱的日子寸步难行,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老两口不能在城里久住,因为他们知道孩子们挣个钱不容易。

老两口最早到城里住是二十多年前,大妞在济南结婚安家后不久。那时候车少,老两口先是步行十几里到乡驻地乘车到了县城,然后又在县城汽车站乘车到了省城济南大妞的家里。

都是第一次进城,老伴对城里的生活适应的就快,老汉适应的就慢。大妞家里卫生间的座便器,老伴很快就习惯了用它,还说它比老家的茅厕要好上一百倍。老汉却一直不习惯用它,五天了,他都没大便一次。老汉嫌大妞家里的卫生间太干净,四周的墙壁亮得能照出人影来,防滑处理过的地面一尘不染,里面不仅没有半点屎臭尿骚味儿,而且还有一种好闻的香喷喷的鲜花的味道。座便器更是白得耀眼,里面永远都有那么一小湾水。那一小湾水,跟老家小河里的水一样清。

第六天早晨,大妞和女婿吃了早饭匆匆忙忙出门上班去了。老汉忽然觉得肚子憋胀得慌,就急忙跑进了卫生间。老汉刚刚坐上座便器,忽然就觉得肚子不憋了。待老汉一走出卫生间,却又觉得憋得慌。这样进去出来好几次,老汉心里就不耐烦了。

老汉高声高气地对老伴说:“他妈,你说这城里到底有什么好,怎比得上咱在老家?在城里,我连拉屎的地方都没有。”

老伴忍不住笑道:“你个老东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拉不出屎来怪茅厕不好。”

老汉说:“当然是茅厕不好。你看里面那么干净,是叫人拉屎撒尿的地方吗?”

老伴笑道:“那不是叫你拉屎的地方,那是叫你吃饭的地方。”

老汉气呼呼地说:“我正憋得慌,没心思跟你开玩笑。他妈,快帮我想个办法呀,我坐在座便器上拉不出来。”

这个时候老伴才觉出事情的严重,忙说:“他爹,你快点下楼去看看呀,看哪里有公共厕所,还能让屎尿给憋死不成?”

老汉忙说:“我这就下楼去看看。”

老伴催促说:“你快点吧。”

大妞楼下就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老汉打听到马路斜对面不远处就有个公共厕所。

穿过马路,老汉一路小跑直奔公共厕所。厕所外面摆放了一张桌子,桌子前坐着一位四五十岁的白胖女人。到了近前,老汉直奔男厕所而去。

这时,白胖女人对老汉大喝一声:“你回来!”

老汉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问:“大妹子,你是喊我吗?”

白胖女人说:“不喊你喊谁?这里又没有外人,明知故问。”

老汉问:“大妹子,你喊我干啥?”

白胖女人站起身,用手指着挂在厕所外面墙壁上的一块小黑板,对老汉说:“你眼睛看不见还是怎么的?交钱!”

老汉问:“什么钱?”

中年女人说:“上面写着。”

老汉看一眼小黑板,念道:“为保持厕所卫生,每位上厕所的人员须交卫生费两毛。”

中年女人说:“看清楚了吗?交钱!”

老汉说:“怎么上厕所还得交钱?”

中年女人说:“一次两毛。”

老汉讨好地笑着,说:“大妹子,我就上一会儿,就一会儿,一会儿我就出来。”

中年女人仍然面无表情地说:“谁进去不是一会儿?难道谁还想永远住在里面不成?”

老汉不愿花这两毛冤枉钱。老汉想转身返回大妞家里,无奈肚子不争气,只得交上两毛钱,跑进了厕所里。

上一趟厕所花两毛钱。两毛钱在老家买咸盐能吃半个月呢。老汉在厕所里越想越生气,越觉得不能让这两毛钱白花。坚决不能。他想,既然花了钱,就要在厕所里多呆一会儿,而且愿呆多久就呆多久。老汉蹲在厕所里,看着进出厕所的人们,心里说城里的人都算不过账来,既然花了钱,怎么不在厕所里多呆一会儿?况且大多数人匆匆忙忙进厕所不是为了大便,就是为了撒那么一丁点尿液。不值。太不值了。

老汉在厕所里一直蹲了足足一个多小时,觉得够本儿了,才得意地站起身来。可能是蹲的时间太长,起身又太急,血液一时供不上来,老汉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一跟头倒在粪便池里。

回到大妞家里用香皂洗了好几遍,老汉身上还是臭烘烘的。

老伴出院那天,三个孩子把老两口送回了乡下老家。把老两口送回老家后,他们就又各自回去上班了。老汉跟老伴在老家又过起属于他们的那种安静的生活。

老伴这一病,再也不能自己下炕活动了,吃喝拉撒都得由老汉伺候着。

以前老伴没病的时候,洗衣、做饭、喂鸡、喂猪……这些杂七杂八的家务活,都是老伴一个人来做。老伴从来不用老汉插手家里的活,她嫌他笨手笨脚的,怕他帮倒忙。现在老伴病成这个样子,家里所有的事情也只得由老汉一个人来做了。刚开始学做家务的时候,老汉常常丢三落四,只几天的工夫,一个窗明几净很有条理的家,就被他搞得乱七八糟茫无头绪。不过这种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因为老汉很快就学会了做家务,很快就把家料理得像个家的样子了。

早晨,太阳还没醒来,老汉就醒来了。老汉醒来后,轻轻穿上衣裳下了炕。老汉不想把老伴惊醒,他想叫老伴再多睡一会儿。老汉以为老伴还在熟睡,他不知道在他醒来之前,老伴就已经醒来了。

老伴说:“你……起……起来了?”

老汉说:“我睡够了。怎么你也醒了?再睡会儿吧,你看这天,还早着呢。”

老伴说:“我不……不睡了。”

老汉说:“他妈,早饭想吃什么?我做给你。”

老伴说:“吃啥……都……都一样。”

老汉说:“要不,还熬小米稀饭,再煮上两个鸡蛋?”

老伴说:“好。”

老汉拉开电灯开关,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这个时候,老汉才猛然发现老伴脸上挂着亮闪闪的泪珠。老伴哭了。从老伴住院到现在,老汉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老伴流泪。

老汉不解地问:“他妈,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老伴说:“我对……对……不住你。”

老汉擦着老伴眼角的泪说:“他妈,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你说这话可就生分了。都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对住对不住的。你呀,尽说傻话。”

老伴难过地说:“我不……不能……伺候你,倒……倒叫你……伺候我。”

老汉握着老伴的手,说:“他妈,以前,咱家里什么事情不是你做?以前你可没少伺候我,现在让我来伺候伺候你。”

老伴说:“我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老汉说:“他妈,你的病一定会好的!”

老伴双眼又泪汪汪的,说:“你……真好。”

老汉给老伴掖了掖被角,说:“再睡会儿吧,我去做饭。”

早饭做好了。院子也清扫干净了。老汉从灶间端起一盆温水走进来,准备伺候老伴梳洗。老伴仰躺在炕上,侧着头,看着窗外。

此时正值初秋,秋光把村子和村子四周连绵的群山,以及被群山支起来的整个天空都已照得大亮了。

老汉将盛了温水的脸盆放在炕沿,对老伴说:“他妈,来,我给你洗把脸。”

老伴是个干净人。从结婚到现在跟老汉过了大半辈子,再忙再累她也总是把家拾掇得干干净净。再冷的天,晚上睡觉前她也要用毛巾蘸了温水擦拭身子,热天就更不用说了。可是,自从生病后,老伴却变得不愿洗脸洗脚了。老汉每天早晨给她洗脸,都得像哄孩子一样哄她。听了老汉的话后,老伴仍然一声不吭面向窗外。

老汉说:“他妈,听话,洗了脸咱就吃饭。我熬了你爱喝的小米粥。我还煮了两个鸡蛋,你一个,我一个。吃了饭,咱还到街门口晒太阳、看光景。”

老伴慢慢转过头来,说:“还晒……晒太阳,看……看光……光景?”

老汉说:“看!我抱你出去看。”

老伴咧嘴笑了,说:“我……我抱你。嘿……”

老汉说:“你抱不动我。”

老伴说:“能……我能抱……抱动你。”

老汉说:“好,你抱我。”

给老伴洗了脸,梳了头,又喂她吃了饭,吃了药,老汉就抱着老伴来到街门口,把她抱在街门口的那张床上。只要天气晴好,老汉总是要把老伴从屋子里搀扶出来或是抱出来,让她躺在街门口的床上晒太阳,看光景,透透新鲜空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街门口的那张木床,一直放在那里。傍晚,老汉用一块塑料布将床盖好,第二天早晨再将塑料布掀开。这样就省去了老汉很多麻烦,不用搬来搬去来回折腾。

山上的土地和果园,前些年三个孩子就不让老两口种了,让他们都交给别人种着。可老两口舍不得将土地和果园交给别人,说自己种着不仅能增加收入,吃个五谷杂粮和苹果什么的也方便,还可以锻炼身体呢。自从老伴生病以后,老汉就把土地和果园都交给别人耕种了。老伴病成这个样子,他要寸步不离地照看她。再说,三个孩子都有出息,都孝顺,他们给的钱已经足够老两口花的。真的花不完呢。

老两口一年到头天天在一起,再多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实在无话说了,老汉就会把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头儿捡拾起来,再一次说给老伴听。老汉不给老伴说话的时候,就给她唱歌。老汉年轻的时候就爱唱歌,可是那时老伴却不愿听他唱。她说他五音不全,唱起歌来像驴叫。管他像驴叫还是像马叫呢,老汉一天到晚还是哼哼呀呀地唱。闲着的时候唱,忙着的时候也唱。老汉爱唱歌,可会唱的歌却不多,翻来覆去也就是《洪湖水浪打浪》、《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和《谁不说俺家乡好》这样一些老歌。这些歌,老伴早在年轻的时候,就听老汉唱过几百遍了,可现在听起来却觉得老汉唱得是那么好听。唱完一首歌,老汉停了下来。就在老汉思考着下面该给老伴再唱首什么歌的时候,老伴常常会急不可待地催促说:“他爹……唱……还唱。”

于是,老汉又继续一首一首往下唱。

老汉小时候家里穷,只上了几天学,识字不多。但老汉的记忆力却非常好,他能把这几十年来听到的故事一字不落地全记在心里,讲起故事来也有板有眼头头是道。

老伴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得这种病,会像一个废人一样整天得老汉伺候着。更让老伴想不到的是老汉竟然对她这么好,竟然能够毫无怨言、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虽说是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的两口子,可老伴还是常常会被老汉的好感动得想哭。

老汉把老伴从屋里抱出来。像往常一样,把老伴放到床上后,老汉就弯腰从床下拉出来那个马扎子,坐在老伴身边。这个时候,老汉才想起老伴的奶瓶还放在屋里,忘了拿出来,便起身对老伴说:“他妈,你看我这记性,又把奶瓶忘在了屋里。你躺着别动,我回屋里去拿。”

老伴出院后头几天,喝水都是老汉用小汤匙一点点地喂给她。即使这样,还常常会把水洒在老伴的脸和脖子上。后来,老汉到商店里买回来一个奶瓶。老伴什么时间口渴了,老汉就什么时间把奶瓶装上温开水让老伴吸吮。老伴吸吮奶瓶的样子,像一个很安静很听话的婴儿。

老汉拿出奶瓶,问老伴说:“他妈,喝水吗?”

老伴说:“不……不喝。”

老汉说:“你看这天,不冷也不热,多好啊。”

老伴说:“我想……想大妞。”

老汉听老伴说想大妞,赶忙拿起布娃娃,塞进老伴怀里说:“他妈,给,给你大妞。”

老伴推开布娃娃,生气地说:“她不……不是大妞,你骗……骗我。”

老汉说:“她是大妞,我不骗你。你好好看看,她是大妞。”

老伴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老汉。在确信老汉不会骗她后,老伴咧嘴笑了。她紧紧抱着布娃娃,说:“是……她是……是大妞。我……我的大妞。”

老汉说:“他妈,大妞忙啊。”

老伴看着老汉,说:“忙。”

老汉说:“他妈,三个孩子离家都远,他们上班都忙啊。”

老伴说:“过年……就……就回来了。”

老汉说:“他妈,你说的对,三个孩子过年就回来了。咱在家里慢慢等,等过年的时候,三个孩子就回来了。”

老伴说:“慢……慢慢等。”

老汉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他紧紧握着老伴的双手,声泪俱下地说:“他妈,我也想三个孩子啊!”

这些日子,老伴天天缠着老汉说想念三个孩子,想念大妞二妞和平儿。老汉虽然读书不多,但他却是个明事理的人。他知道三个孩子都忙,离家都那么远,他只能在一次次哄骗老伴安慰老伴的同时,也一次次哄骗和安慰自己。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再说,村子里像他们老两口这样,孩子们都跑到城市去,只把老人留在老家的情况太多了啊!现在的年轻人,还有谁愿意在农村土里刨食?山上那些与我们相亲相爱的土地,那些我们赖以生存的、肥沃的土地啊,眼看就要没人耕种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老汉的心情就像今天的天气。这些日子,老汉欣喜地发现老伴的病情好像一天天渐渐有了好转。老汉坐在床边的马扎子上,轻轻梳理着老伴花白的头发,说:“他妈,我唱歌给你听吧。”

老伴今天的心情也很好。听老汉说要唱歌,她咧嘴笑了,说:“他爹唱……快唱。”

老汉仰着脸,眯着眼,张着嘴,看着天上的太阳,思想着该为老伴唱什么?是啊,唱什么呢?

秋日的太阳虽然也白晃晃的耀人眼目,但却没有了夏日的炽热,给人的只是一种很舒服的暖洋洋的感觉。刚才,老汉明明看见太阳挂在前面那棵树梢上,可现在它却挂在眼前这棵树梢上。从前面那棵树梢到眼前这棵树梢,多么远的距离啊!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它就过来了。它是怎么过来的?它是飞过来的呢,还是趁老汉不注意一步跨过来的?就像一个人的一生,想一想该有多么遥远的距离,可谁不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就一步跨过来了?一步就从小跨到了老!

老汉就这样张大了嘴吧,眯缝着眼睛,仰着脸,出神地望着头顶树梢上的太阳。这时,一只喜鹊不知从哪里喳喳叫着飞过来,在老汉的头顶拉下一泡稀屎,然后又喳喳叫着向远处的林子飞去。老汉抹一把脸上的稀屎,使劲往地上一甩,狠狠地骂道:“该死的东西,敢在我头顶上拉屎,哪天被我捉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样骂着,老汉猛然想起小时候唱过的那首《山喜鹊》的儿歌。老汉擦净脸上的稀屎,回过头来握着老伴的手,说,他妈,我给你唱山喜鹊吧——

山喜鹊,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把娘背到山沟里,

把媳妇抱到炕头上。

关着门,堵着窗,

一碗一碗喝面汤……

老汉痴情地唱着,忘我地唱着,唱着唱着就唱出了满脸泪水。

老伴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竟也听出了满脸的泪水。

老汉低沉、沙哑而又凄婉的歌声,水一样在老家的上空向四周蔓延,好像要把整个村子淹没……

【责任编辑 柳小霞】

【作者简介】子卯,山东栖霞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人,剧作家,文学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绿风》《人民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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