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上的天上人间
2014-09-03李海洲
李海洲
著名青年诗人。主要作品有长诗《有容》《母本》《咖啡慢》,诗集《竖琴上的舞蹈》,长篇小说《一脸坏笑》等。曾获得《星星》诗刊世界华语诗歌首奖。现为《环球人文地理》杂志刊系总编辑。
总是有大雾梦境般降临,在早晨或华灯初垂的时候,那柔若无痕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浸湿城市的脸庞。过早出门,人群的身体被凉风吹开,被一袭若有还无的薄纱簇拥。那雾气其实像一层浅浅的棉花糖,粘在这山和那水之间,也粘在那些百折不挠而又扶摇向上的石阶周围。所有的石阶都很古典,大雾中仿佛一条条下垂的天梯在波动,有人脚踵细密拾级而上,远远望去,你会怀疑那人是要通过这些石阶一步步走到天上。
城市在古老中柔软,却又充满太多诗意的孟浪。凹凸陡峭的地势里,山、水、雾错落井然而又密集相连,她们组成一部自然浩荡的棋局,在每个早晨初欢的阳光里飘满神秘和忧伤。那些满城阡陌纵横的石阶,就是这棋局里穿针引线、信马由缰的各种古典线条。生活就在线条的两端来回,一端系着油盐,另一端系着向上的力量。更多的岁月里,石阶落满绿意,遍布在寻常民居的花前月下,有时候就延伸在屋檐边或者房顶的另一侧,门扉轻启,出门就是生活的台阶,它要载着你通往梦想的天堂。
百姓们每天都在爬坡上坎,那种上上下下的感觉充满幸福,也与生俱来。你总是能看见他们有力的肌腱和随风远逝的背影,没有任何吃力的感觉,一溜烟的工夫,他们已经沿着大雾消失在石阶的尽头。没有人去关心究竟有多少级石阶,就像没有人去思考:手持斧头和凿子的工匠,是如何把那些巨大的石头变为“积木”,搭建起飘在风霜中的幽雅天梯。而运动带来了美感,这座城市的女儿们大多妩媚无敌。很小的时候,女孩们就开始在石阶上蝴蝶般奔走,走着走着就像花一样走开了,腰细起来,臀提上去,人也水仙般玉立和水灵……走着走着,女孩们就走成了素发披肩、腰肢如狐的佳人。
把一座山变为一座城市,再把城市变为人间天堂,石阶带来的除了曼妙的生活,还有最简洁和最线条的诗意历史。那些与石头有关的地名充满了生趣:石板坡、石坪桥、石桥铺……有多少级石阶,就有多少个不知倦怠的工匠和悠远的故事。在上半城和下半城的交接处,有一条直接叫做十八梯的老街,全部由陡陡的、弯弯的石阶铺成,这里有城市发黄的记忆和隐痛:抗战时由于防空洞超容引发的窒息事件仍然回荡在耳畔,而今天市井百姓的超然生活也如黑白照片般温馨如故。但十八梯并不只有十八道台阶,那是因为明朝时这里有一口香甜的水井,相隔院落沽水人家有十八步距离……离天堂最近的应该是歌乐山腰上的石阶,它就叫做三百梯,那里曾经香火旺盛,寺庙入云,人们需要攀上三百级蜿蜒直上的台阶才能抵达这里。拾级其间,一斗微风里,抬头可以上到心灵慰藉的人间天堂,而回首阶下,山麓浩淼云雾如带,或许你可以望见你的来生。
石阶像一个个被往事抽丝剥茧的琴键,把这山水城市的历史组合成了一架绵长的钢琴。一个印痕就是一个音节,一块石头就是一段云波诡谲的往事。从低处到高处,从码头边到沿着山体妩媚转身的半山腰,季节和云雾在变换,而石阶上苔痕四起,它可能承载着旧时的光阴;杂草轻扬,你怀疑它所代表的也有可能是最浪漫的故事。
最浪漫的故事也与石阶有关:在这个城市一个叫做中山古镇的地方,一对恋人结庐隐居在人迹罕至的山顶。为了让爱人出行安全,男人凭借一己之力,花半个世纪的时间在悬崖绝壁上凿下蜿蜒绵长的6000级爱情天梯……遗憾的是,2007年底,他在一个阴郁的雨天悄然离去,留下一个绝世的遗憾。而他的老伴直到去世前,仍然来回在天梯上,白发苍凉,残阳如血,守望着那段惊涛骇浪的绝世别恋。老人下葬的那天,许多情侣都自发赶去送行,踩着那曲折绵长的石阶,他们为一个伟大爱情中的男主角下葬。那时候,下了几天的雨突然停了,鸟雀带路,流水作伴,天空中突然出现许多斑斓无比的玫瑰色彩霞,而天梯蜿蜒,爱情已经去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