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多玛城死无葬身之地
2014-09-03路鹃
本刊特约撰稿 / 路鹃
在索多玛城死无葬身之地
本刊特约撰稿 / 路鹃
《白日焰火》在结尾处揭开真相,却没有让人感到正义得以伸张。相比廖凡,扑面而来的末世感才是影片最大的主角。
看《白日焰火》当然是冲着廖凡去的,他凭借此片荣登第64届柏林影展影帝,不过,“影帝级”的表演乍看不出好,甚至有些平淡。仔细品品:这次他确实脱胎换骨了!就像片中反复出现的冰刀沉闷单调的滑行,一下一下刺到心里。
廖凡是个表演带有强烈“签名”色彩的演员,从艺以来,他扮演的多是邪魅狂暴的角色,《一半是海水一般是火焰》中男主角更是被抽离得只剩下暴戾和流氓的一面。在本片中,他收敛起所有锋芒,犹如将冰刃潜藏深海,将闪电还给黑暗,浑朴放空,大象无形。落魄警探的形象在影视剧中已不知凡几,《寻枪》里的姜文,《盲探》中的刘德华,郭富城更是《三岔口》、《C+侦探》、《B+侦探》一low到底,这些警探虽然堕入底层,却都怀揣一副卧底心态,假以时日真相大白,他们无一例外会重获耀眼的身份。然而廖凡饰演的张自力却无法同底层拉开距离,把他扔到煤堆上,颜色无分彼此。这也是导演刁亦男雕刻刀下的low探形象:他就是底层,一个罪行的暴力色彩与道德的缺位都更加突出的世界。
《白日焰火》
导演:刁亦男
编剧:刁亦男
主演:廖凡、桂纶镁、王学兵
类型:剧情/悬疑/犯罪
上映日期: 2014年3月21日
《白日焰火》搭载了一个连环碎尸案的故事主线,长镜头将观众的注意力锁定在来路成谜的碎尸块上—警探们抽丝剥茧摸到了开煤车的兄弟二人身上,影片直到这部分,侦探推理片的节奏都很正宗。接下来剧情翻转,缉捕过程中警察殉职,嫌疑人被当场击毙,张自力受伤后调到煤场当保安,兄弟二人与碎尸案有何关联,为什么突然拔枪杀警,一直到影片结束再未作交代。这场戏存在的唯一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坐实张自力的底层身份,加之电影未过半,作为解密之钥的梁志军就已揭晓,张自力与吴志贞之间的情感副线则承载了更多笔墨,推理悬疑的主线反而成了存在感越来越弱的一条外挂。至此,真相为何、凶手是谁已经不再重要,谱写一卷末世情绪下的东北异人志才是导演真正的醉翁之意。
片名唤作《白日焰火》,但大部分的场景都发生在夜晚,白昼所代表的光明与希望如同焰火一样是个稍纵即逝的幻觉,人物皆以一种对明天无所期待的状态残喘着鼻息。电影做到这点,靠的是对光和色彩的强调:清冷的光让人觉得黎明永不会来,铁青、灰蓝的色调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气味。张自力带吴志贞坐摩天轮,远处的“白日焰火”俱乐部是全城灯光最璀璨的所在,被看不到边的黑暗簇拥着,只让人更加绝望。长镜、特写、慢镜,将白与黑掩映得格外刺目,关于“白”这个颜色,麦尔维尔曾在《大白鲸》中如是阐释:“这种颜色最深切的意象中,藏有一种无从捉摸的东西。其令人惊恐的程度,实在远超于赛似鲜血的猩红色”,因此它“可怖”、“幽灵一般”、“令人丧胆”,白色,是索多玛城的颜色。
近几年社会写实派电影似乎已经成为中国导演斩获国际大奖的“终南捷径”,其中的翘楚之作在实现了艺术与口碑双赢的同时,也成为中国电影向世界昭示身份的名片,《盲井》、《盲山》、《人山人海》、《小武》、《天注定》……我们在对创作者表达敬意的同时,也不免疑惑为何罪恶成为底层社会唯一具有言说价值的“本质”?这些影片搭建起来的“中国式奇观”是否恰恰迎合了西方对中国的期待与想象?
但是《白日焰火》让“白色”遇到了哈尔滨,却是让我感觉最为自然熨帖的隐喻。且不论东北自古白山黑水、民风彪悍,早已沉淀为民间口耳相传的集体记忆,东北工业基地在今天的衰落则意味着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为民族国家承担自我锻造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数量庞大的工人阶级以及依附大厂生存的周边行业人员,被命运的巨手残忍打散,流放到不知所终的地方去了。遍布东北的产业化遗迹成为整整几代人的精神废墟,亦成为恶之花繁密滋生的温床,沉重复杂的社会问题堆积其上,恶性事件频频发生,一件两万八的皮氅引发偌大的连环杀局,并非不可思议的神话。解决索多玛死局,唯有一场末日审判的大火。影片虽未对此直书胸臆,但在人物的精神气质上作了含蓄委婉的暗示,大雪和酷寒提供了视觉上的标点以及令人信服的地域感。被黑暗和寒冷沉重压迫着一切的地下城市,与那个镁光璀璨的东方风情之都,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而后者,更像一张被涂抹了过多颜色的幻灯片。
本片的故事架构与《白夜行》很像—追索时效已过,落魄警探却仍对真凶志在必得,以及爱上女王蜂的人都死于非命,而她本人仿佛超脱现实之外,以旁观者的眼光看着这些祭品,这种双面夏娃的特质非常迷人,几乎成为警探追索真凶的最大动力(张自力在摩天轮上向吴志贞宣示真相,情难自已地与她展开了大尺度的情欲戏,内地公映版删去了这个段落)。然而,这两部作品又是如此貌合神离,《白夜行》的文眼—“只希望能手牵手在太阳下散步”,种种冰冷绝望、谜题诡计、爱与欲、罪与罚都围绕这个核心展开,《白日焰火》则从人的视角淡出,以更为阔大的企图心为这个异形的时代造像。尽管在我看来,前者在挖掘文学的想象幅度以及人性深度的格局上都要远远大于后者。
这部影片的台词颇为俭省,但桂纶镁对台词的处理在这部地域特征浓郁的影片中仍然很突兀,她的弥补方式就是尽力俯下自己的文艺身份,抹去一切清纯时代的表情。对于梁志军和张自力,肢体动作几乎就是他们的“发言”方式,片尾张自力的即兴起舞是他最“滔滔不绝”的一次表达。那是告别,也是独白,他跳得旁若无人、筋疲力尽直到再也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加上王景春、余皑磊的衬戏,夯实了这部黑色电影的立论基础,你甚至会觉得,扑面而来的末世感才是影片最大的主角,死亡与罪恶在这座城市,是那么自然而然:张自力缉捕罪犯,毫无征兆就枪火交接,不让观众做任何喘息;碎尸块被煤车沿着铁路线送到全省各地的锅炉中,受害者像气泡一般消失在这个世界;梁志军用冰刀杀害刑警队长那一幕,手起刀落没有半点迟疑。《沉默的羔羊》中汉尼巴尔干掉狱警,杀人是一种天赋,而当罪恶被化约为一个城市的气质时,杀人就只是杀人而已。导演在这些镜头语言中分泌出了一种情感阻断剂,不做审美打量亦无道德判词,这种节制值得尊重。
中国观众没有黑色电影的接受基础,也不具备相应的观看态度,影片中道德立场的隐匿加剧了观众读解的焦虑。作为一部文艺气质浓郁的商业片,或者有着市场追求的文艺片,《白日焰火》缺乏一种在两种身份之间自如切换的节奏感,于是,杀戮场面没有提供让人眼球充血的冰凉兴奋,反复出现的碎尸块似乎只是为了折磨观众的情感。我还没有看到过一部电影对“人”如此可怕而轻率地处置,又能成功掳获观众好感的先例。影片后半段明显有些仓促,以致很多故事线索都交代不清,皮氅的主人是吴志贞所杀,那其他两个追求者呢?如果是梁志军干的,难道活死人身份就能把一个爱妻好青年置换为冷血杀手?毕竟只是追求者,只要吴志贞不做回应,完全没有非杀不可的理由。《白夜行》里,亮司是雪穗的一件血滴子,但他杀人都有为雪穗扫平障碍的明确目的。何况,明目张胆对吴志贞潜规则的荣荣又为何没事?观众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心领神会,但在冰刀、尸块、雪地、煤堆等的符号设置,以及用于混淆观众视线的荣荣的诡谲表现上,影片却又不吝笔墨到了刻意的程度,导演终究还是对观众的理解能力不放心。
大多数的黑色电影都会在结局处揭开真相,《白日焰火》也不例外,但我们并没有感到正义得以伸张,吴志贞登上警车时那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让人如鲠在喉,但是她果然是所有罪恶的终结点吗?答案恐怕更不确定,她清冷凛冽的身影穿过废墟一般的黑暗,你很难说,这座城市比她更无辜。电影海报上,错综复杂的铁路线站点被标示为碎尸的部位:右手、左乳、肋骨、肺、小肠……汇成了两个相拥的男女,他们是索多玛城的统治者,因爱之名,与城偕亡,踏入他们光圈半径的人,都只能死无葬身之地,这个解读颇为牵强,却更符合电影推广的商业化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