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英亩》中人与土地关系的伦理研究
2014-09-03
简·斯迈利(Jane Smiley, 1949—)在小说《一千英亩》中通过女主人公金妮的视角着力展现了泽伦县人与土地之间的复杂关系。从土地伦理的角度分析小说《一千英亩》,可以发现该作品中人地关系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争夺土地,争夺财富和地位;向荒野进军,扩张人类利益;残害动物生命,丧失生态良知;毒害土地健康,毒害人类自己。
争夺土地,争夺财富和地位
数千年来,土地既是人类生存的根基,又是人类竭力争取的对象,土地在人们眼里成为了财富、地位、尊严和权威的象征。如同小说所说的那样,“土地面积和财力在泽伦县如同姓名和性别一样都是基本的事实。”[1]在泽伦县,几乎每一个人都十分看重土地面积,甚至已非常富裕并已有了很多土地的人仍觊觎得到更多的土地,他们对土地的贪欲从未减少过,对土地的战争也从未停止过,“每一英亩都是垂涎的对象。”[1]
文中,拉里·库克(金妮的父亲)和哈罗德等人只从经济和实用的角度来看待土地。拉里以“得到的就是你应得的”为座右铭,[1]竭力争取到了一千英亩土地,这给他的家族带来了繁荣。与拉里相比,埃里克森家并不那么幸运,仅“有370英亩土地,并且还背着抵押贷款,” 所以当埃里克森家“最终失去抵押贷款时,”[1]拉里常常和哈罗德商量谁应该接手他家的土地,最后拉里以低价购买了埃里克森的土地而不是在对方困难时给予帮助。此外,拉里买了一辆别克汽车后,他家的孩子可以舒服地坐在车里,“能很好地防止灰尘”,而埃里克森家的孩子只能坐在一辆农车的后面,这辆别克汽车“可以准确地衡量出640英亩土地与300或500英亩的差距。”[1]
向荒野进军,扩张人类利益
库克家祖辈四代人几乎都是步步在向荒野进军,他们只从经济的角度来看待土地,缺失对土地问题的伦理和美学考虑,他们通过抽干原野上的水而彻底毁掉了充满生机的土地,结果,“现今草没了,沼泽地和潮湿大草原也没了。”[1]泽伦县最初的时候是荒野或沼泽,基本被水覆盖,但人类的到来改变了这里的一切。在1890年春天,金妮的外婆的父母(塞姆和阿拉贝拉)第一次来到泽伦县时,“看到他们已买的土地中有一半几乎都看不见,都在两英尺的水下,另有四分之一的土地是潮湿的。”[1]约翰·库克(金妮的爷爷)是一个无所畏惧并爱读书的人,他对最新的农业和工业设备发明感兴趣,并说服塞姆和阿拉贝拉购买了工具、砖头和水管等材料。他们一起在土地中安置了一个永久的抽水系统,这个抽水系统“‘吸引’着水,温暖着土壤,使人很容易在其上工作,使人可以带着自己的机器在最大暴雨后一天24小时进入田地里……最终,约翰、塞姆,还有我父亲花了一代人25年的时间,才铺成水管线,挖好了抽水井和水池。”[1]抽水系统抽干沼泽中的水后,人们通常种植一些对人类有利可图的农作物,而不是一些像香蒲花一样“无用的”植物,这给人们带来了经济上的繁荣,正如金妮所说,“最奇幻的是,水管带来了繁荣——每年每英亩土地产生了更好且更多蒲式耳的庄稼。”[1]“一旦那些宝贵的排水管线出现,土壤就会产生人类阴谋策划要获得的财富。”[1]
为了获得更多耕地,拉里等人甚至把美丽的天然池塘也给毁了。天然池塘是金妮过去常常去那儿沉思冥想的地方。金妮回忆道,“在我们小时候,罗斯和我通常去农场池塘游泳……这个池塘是在农场以前就有的一个壶穴,它非常大,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在这个池塘里,金妮和妹妹罗斯度过了快乐的儿童时光,“过去罗斯和我在池塘所做的只是仰面浮游数小时,吸收着凉爽的水,生活在蓝色的天空下。”但不幸的是,“在母亲去世不久后,父亲抽干了池塘,摧毁了池塘周围的树及其残余部分,以便能更有效地经营那片土地。”[1]而今,“池塘,还有房屋,农场花园,井,谷仓的地基,所有这一切都没了”[1],最终“没有一个可以让一个人私下独自陷入沉思冥想的地方了。”[1]
在人类中心主义者面前,土地变成了供人类消遣和享乐的工具。在派克游泳池边,金妮评论说,“甚至在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泽伦县有许许多多的湖和壶穴状的池塘,以至于想建一个游泳池的想法在当时都是滑稽的。但现今任何大小的镇子要么已经建了一个游泳池,要么想要建一个。县报纸把三个平台状且有九个洞的高尔夫球场说成‘泽伦县许多娱乐设施中的一些。’”[1]人类就这样为了自身的享乐把原有的土地变成了游泳池和高尔夫球场等娱乐设施。
人类对土地的乱垦导致了水体的严重污染。金妮记得,现今的水变成了“褐色和黑色”,更不能潜入里面游泳了,通常可以从水中打捞出“轮毂罩,锡罐,打坏的油桶”,“混浊的水一动不动……有一部分垃圾埋在了周围的杂草中,这部分垃圾埋的时间如此长,以至于道路都绕过了它……”[1]即便在下雨后,水也不会变清,因为农业和工业废物被带入了水中,“有些日子,水是蓝的,但是其中卷入了很多的废物。”[1]
残害动物生命,丧失生态良知
小说中,人类丧失了生态良知,忘却了自己在共同体中简单而普通的成员身份,更忘却了作为公民对共同体应尽的义务。他们进军荒野,富裕了自己,但却剥夺了众多水生动植物的生命和家园。90年前,当金妮的祖父们第一次来到泽伦县时,整个土地完整、稳定与美丽,许多水生动植物栖息于此,例如,“数万计的塘鹅在香蒲花中筑巢。但是自60年代年早期以来,我从未见过一只塘鹅了。”[1]人类缺失对土地共同体的伦理关怀,导致了荒野的破坏,进而造成了塘鹅大批死亡。
对于拉里和哈罗德等人来说,他们亵渎和残害共同体中其他和人类平等的成员和公民。拉里“不怎么喜欢不能被驯服的自然”[1]。他“每年都杀害田地里的动物”[1]。金妮从杰西那儿得知,田地“周围有很多漂亮的蛇。乳蛇和游蛇很美丽”[1],但是拉里却残忍地“杀害它们”[1]。此外,拉里甚至嘲笑热爱动物的埃里克森家。在拉里看来,那些不专心耕种土地却一心照顾动物的农民不是好农民而是大傻瓜。对于哈罗德来说,他用现代机械残酷地杀害动物。一次,哈罗德驾驶玉米收割机,在看到卧在玉米地里的一只小鹿后,没有绕个弯躲过小生命或者把车停下来先把它赶走,而是径直地开车从其身上轧过去。尤其是,在小鹿严重受伤后,哈罗德对它无动于衷、放任不管,让其在痛苦中慢慢死去而不是给它一个很快的死法。哈罗德就这样无情地夺取了一个“公民”的宝贵生命。
毒害土地健康,毒害人类自己
土地健康是土地伦理的重要目标和土地共同体“完整、稳定与美丽”的重要前提。为了协调好土地利用和土地保护之间的关系,利奥波德在其两篇文章中创造性地提出了“土地健康”的概念,一篇为“荒野:科学的实验室”[2];另一篇为“保护整体还是部分”[3]。在利氏看来,保护不单单是保护土地共同体中单个的个体,更重要的是,要保持“土地的健康状态”,“土地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动物,但健康不单单是这些组成部分数量的充足。健康既是每个组成部分自我更新的活力状态,也是所有部分整体性的自我更新的活力状态。”[3]
利奥波德把人与土地视为“两个均受到人类干涉和控制的有机体”[4],就像人生病一样,土地丧失健康后,也会“生病”。在利氏看来,由于现代社会过于重视经济的发展,结果导致土地“生病”,经济社会的发展是以土地健康的丧失为代价的。利氏还认为,如果通过不可持续的机械或科技手段来发展农业,就会破坏土地健康,例如,人们不正当地利用乃至滥用化肥、杀虫剂、除草剂等化学品,不仅会不知不觉地使动物趋于灭绝,也会从根本上危及土地健康,更会危害人类自己的健康。利氏把土地生病归因于错误的社会价值观,这种价值观仅把自然看作是支离破碎的个体或者仅供人类利用的资源,更把人与土地的关系错误地理解为人类有权使土地商品化、工具化,并可以递增性地利用土地的工具价值。
在小说中,人类借助排水管线征服荒野和沼泽,虽然获得了暂时的繁荣,但留下了潜在的危机。这些排水管线抽干了水,剥夺了土地的生机与活力。年复一年,庄稼在土地上生长,不断地吸干其中的营养,慢慢地,土地不能再为庄稼提供足够的营养。正如文中所说,“小山顶上的土壤如此暗淡无力以至于矗在其中的谷物如同站在沙砾中一般,因为这些谷物不能从土壤中汲取任何营养了。”[1]从泽伦县土壤肥力丧失可以推测出那儿的土地已经“生病”了。
在小说中,毒药和毒素成为小说一个主题,有关“毒药”的词汇反复出现。作者写道“农场富含各种毒物,尽管许多的毒药的作用不是快速”[1]。文中给出了在泽伦县涌现的很多毒药的名字:氯丹(一种强力杀虫剂)、砷、杀虫剂、煤油、汽油、涂料稀释剂、镭、气雾剂、脱脂剂、车用机油、阿特拉津(一种除草剂名)和氟乐灵,等等。在库克家拍卖地产的那天,金妮注意到在谷仓里堆满了罐装滴滴涕(DDT,一种杀虫剂名)。此外,作者经常提到农田上有许多装满化学肥料的大容器。泽伦县农药之多令农民们对其危害几乎熟视无睹、麻木不仁,“每个农民都知道化学物销售商代表会示范性地把某些要推销的化学剂当作母乳来喝掉。”[1]作者肆意渲染毒药数量之多,实际上是在警告人类,四面埋伏的毒药已经对土地共同体中的所有生命构成了潜在的威胁,人类很难逃脱其害。
曾经带来繁荣的排水管线成为了毒药散播的渠道。当金妮长大成人后,她承认排水管线仅仅“与自然形成暂时脆弱的休战”[1]。“暂时脆弱的休战”意味着排水管线仅会给农民带来暂时的繁荣,但也意味着一场自然向人类报复的大战正在酝酿。金妮注意到,“排水管线把水排到了排水井里。这些井延伸到地下约300英尺,并星罗棋布于小镇中,在我们农场四周就有7个排水井。”[1]金妮总觉得“在坚固的土地下有种东西在移动,从一个地方转向另外一个地方。总是存在着某种神秘”[1]。这种移动的神秘物可能就是毒素。被化肥、农药等污染的水一旦流进了土壤,就很有可能通过排水管线、排水井等设备传递、散播,这就意味着所有生命每天喝的水都不是干净的水,意味着所有生命都在受到毒素的毒害。
化肥和毒药的利用不仅毒害了土地,更毒害了女性。“现今存在一个普遍认可的事实:女性是环境灾难的最大受害者。”[5]作者把对土地健康的担心和对人类健康的担心联系在了一起,认为毒害土地和毒害人类尤其是女性是一体的,正如法雷尔(Farrell)所认为的那样,“《一千英亩》努力探讨了土地与人类身体的关系,这种关系在欧美文化中……尤其表现在对女性身体的催逼方面。”[6]“斯迈利的《一千英亩》描写了生病的土地对人类身体的毒害,并使得人类的身体成为不生育的荒地。”[6]小说中的女性几乎没有一个能摆脱毒药的危害。金妮一直渴望着怀孕,但毒素使她五次流产,最终剥夺了她的生育能力。当金妮向杰西讲述自己五次流产的经历时,杰西变得异常气愤,原因是无人告诉她那个专家们至少都知道十年的事实:井水中的硝酸盐会导致婴儿的流产和死亡,“十多年来,人们早已知道井水中的硝酸盐可以导致流产和婴儿的死亡。难道你不知道化肥残留物流入了蓄水层吗?”[1]在文中,作者也写到化学物对女性母乳的污染:“我现在已染上了有毒化学物。它们已经——通过空气、水和食物链——到达了我身上的秘密渠道。”[1]
作者在批判人类通过滥用农药和化肥等方法破坏土地的同时,还通过介绍杰西的有机种植方法为受毒害的土地和人类指出了一线生存的希望。杰西倡导有机种植,因为有机种植能够保证人与土地的共同健康和繁荣,“自1964年以来,他就从未在土地上用过化学物。他72岁,但看起来像50岁……他们获得了大量的收成!他仅仅利用绿色肥料和动物粪肥。植物园就像一个非杂交品种博物馆……他在自己的果园有20种不同的应用品种……他们都如此开心。”[1]这个有机农场与拉里的机械农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或许它没有拉里的一千英亩土地面积大,或许也没有其产量高,但是,有机种植有更好的未来,因为它是以一种合作和对生命负责的态度来耕耘土地。换句话说,有机种植在“耕耘土地”时,实际上是在“耕耘未来”,“耕耘未来”要求人们在利用土地时要对后代人负责,所以部分农民开始对这种农作方式感到开心。
在1949年,利奥波德开创性地提出了土地伦理,并十分担心现代社会缺失土地伦理,“至今,仍没有任何伦理是处理人与土地关系的。”[4]在1991年,斯迈利在小说《一千英亩》通过对荒野消失、农药污染、物种灭绝、水源枯竭和草原退化等环境问题的揭露,批判了人类无视土地伦理的态度和行为。可惜的是,利奥波德60多年前的担忧的问题现今依然存在,从内心接受土地伦理的人数很少,能够践行的更少。当今社会,生态危机愈演愈烈,人地矛盾日益尖锐,迫切需要我们树立和实践土地伦理,但树立和实践土地伦理是一项艰难的过程,需要社会各个成员和各个机构共同参与。作为土地共同体中的一公民,我们每个人都有义务培养生态意识,塑造生态良知,保持土地健康,接受和实践土地伦理,保护和恢复土地共同体的“完整、稳定与美丽”。
[1]Smiley, Jane.A Thousand Acres[M].Thorndike, Maine: Thorndike Press, 1992.
[2]Leopold, Aldo.“Wilderness a Land Laboratory”[A].Flader,SL, Callicott,JB , eds,The River of the Mother of God and 0ther Essays by Aldo Leopold [C].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1: 287-89.
[3]Leopold, Aldo.“Conservation: In Whole or In Part?”[A].Flader,SL, Callicott,JB,eds, The River of the Mother of God and 0ther Essays by Aldo Leopold [C].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1:310-19.
[4]Leopold, Aldo.A Sand Almanac With Essays on Conservation form Round River[M].New York:Ballantine,1970.
[5]Plant, Judith.Healing the Wounds:The Promise of Ecofeminism[M].Philadelphia:New Society Publishers,1989.
[6]Farrell, S.Jane Smiley's A Thousand Acres[M].New York, London: Continuum,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