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娃娃
2014-09-02龙应台
龙应台
安安背着小背包,看着海关人员神气的帽子,他没有注意爸爸那依依不舍的眼光。
“小东西,”爸爸蹲下来,大手捧着安安的脸颊,“到了台湾可别把爸爸忘记了。”
小东西一点不被爸爸的温情主义所动,他用德语说:
“爸比,我以后不要当垃圾工人了;我要做机场警察,好不好?”
爸爸看着母子俩手牵手地走过关卡,眼睛像条透明的绳索,紧紧系着两人纤弱的背影。
那背影,一会儿就被人群抹去了。
在飞机上,安安像飞行老手似的,坐下来就把安全带扣上,动作熟练。可是几分钟以后,他又玩起三岁小孩的游戏——眼睛凑在椅缝中,和前后左右的旅客玩躲猫猫。德国旅客倒也好脾气地逗着他玩。
“妈妈,这些德国人都去‘台湾吗?”
“不是。有的去巴基斯坦,有的去泰国,还有的去菲律宾。只有一部分去台湾。”
到了卡拉奇,上来了一些巴基斯坦和印度人。安安睁着眼睛,竖着耳朵:
“妈妈,他们是什么人?讲什么话?”
“巴基斯坦人讲乌尔都话;印度人讲印度话,宝宝。”
宝宝站在椅子上观察了一下,点点头下结论:
“他们比较黑,妈妈。”
“对呀,因为这里比较热,太阳把皮肤晒黑了。”
“还有,妈妈,大概那泥土也比较黑。”
“什么泥土?”做妈妈的听迷糊了。
“泥土呀!”安安用手比着,做出捏弄的手势,“女娲在做他们的时候,大概用了比较黑的泥土,对不对?”停在曼谷,黑发黑眼的旅客陆续进来。一个泰国小女孩,五岁吧,扎着蝴蝶辫子,挨过来,和华安静静地对看。
女孩开口说了什么,安安困惑地转头问:
“妈妈,她讲什么?她不是中国人吗?”
“不是,她是泰国人,讲泰国话。”
“怎么,”安安眼睛盯着女孩,“怎么,怎么跟中国人长一样呢?”
“很像,不是一样,宝宝。”妈妈想了一想,又说:
“你看那马跟驴子不也很像,但马是马,驴子是驴子嘛,是不是?”
“嗯!”安安同意了,再提醒妈妈:“还有苍蝇跟蜜蜂也很像,还有……还有狼跟狼狗很像,还有……鹭鸶跟鹤很像,还有……”
从马尼拉上机的人特别多。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挂着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牛角、草帽、藤篮、烟酒礼品……每个人都带着兴奋的神色,大声地呼唤、交谈。机舱顿时像个百货市场。
“喂,你那瓶XO多少钱?”
“五十美金,你的呢?”
“哇!我在机场免税商店买的,五十六块。上当了,一头撞死哦我!”
“小姐小姐,这是英文表格,我不会填怎么办?”
“张太太,没关系,护照拿来我帮你填。”
“拜托拜托,不要压到我的牛角……”
安安把头依在椅背上,圆亮的眼睛一眨都不敢眨,望着蠢动喧哗的人群,震惊得忘了说话。
回过神来,他轻声问妈妈:
“妈妈,这么多人——他们都说中国话。他们,都是中国人吗?”
妈妈忍不住笑了,她突然了解了小男孩的迷惑和震惊:在安安的世界里,天下只有一个人是说中国话的,那就是他甜蜜的妈妈。中国话,就是“妈妈的话”。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幼稚园的小朋友、卖冰淇淋的大胖子、对街常给他巧克力的考夫曼太大、按门铃的邮差、秃头的油漆师傅、一身黑制服扫烟囱的人,当然,还有让他做马骑的爸爸——都是,都是说德国话的。
怎么,怎么这飞机上突然进来这么多这么多人,这些人全讲安安“妈妈的话”?
安安吃惊极了,又有点他自己不太理解的喜悦:这些人叽叽喳喳的话,他全听得懂!就好像那个国王,看见两只鹤在花园里散步,他突然发觉自己听懂了鹤的私语……
“好可爱的洋娃娃!”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其他几个女人也凑了过来,围着惊魂未定的小男生。
“What is your name?”
“Where do you come from?”
女人七嘴八舌地和安安说话,用英语。
这一回。安安真被搞糊涂了,他转头问妈妈,声音里充满困惑:
“妈妈,她们为什么跟我讲英语?”
女人吓一大跳,又尖叫一声:
“哇!他会说中文!是中国小孩吔!好厉害哦……”
有人还不死心,坚持用英语问:
“What's your name?”
现在安安镇定下来了,他说:
“阿姨,我不会讲英文,我只会讲德语。你会不会?”
桃园有条长长的街,街中间坐着个大庙,庙这边叫庙前,庙那边叫庙后。舅妈告诉做客人的妈妈,可以到庙前庙后去买些衣服给安安。安安若有所思地问:
“妈妈,为什么龙行叫我妈妈‘姑姑,我叫他妈妈‘舅妈?为什么他叫奶奶‘奶奶,我叫奶奶‘外婆?为什么叫龙行的爸爸‘舅舅?为什么叫楚戈‘舅舅,叫隐地‘叔叔,那昨天那个大肚子的又变成‘伯伯?为什么——”
“嘘——”妈妈气急败坏地打断安安的质问,努力转移他的注意:“计程车来了,我们先到庙后去。”
庙后的衣服店可真多哪,一家接着一家,走道上都挤满了衣服,安安欣喜地在布堆里团团转,忽隐忽现的。
“哎,阿玉啊,赶紧来看,这有一个洋娃娃!”看店的女孩大声招徕。妈妈一转身,发现安安已经在重重包围之中。有人摸他头发,有人牵他的手。
“眼睛好漂亮!What's your name?”
妈妈来解围的时候,女孩子们恍然大悟地说:
“啊!原来是混血儿!”
现在妈妈也在重重包围中了:
“他爸爸是哪一国人?”
“你们住在哪里?”
“啊你们怎么会认识?在哪里认识的?”
“他爸爸漂不漂亮?几厘米高?”
“为什么爸爸没有来?他在做什么事?”
“你们结婚多久了?要几个小孩子?”
“啊怎么小孩长得都不像你?”
胖胖的老板娘从里间出来,女孩子们让出一个空隙,老板娘说:
“这是你的囝仔?”
我点点头。她大声说:
“那怎么可能?这囝仔这么漂亮!”
走出小店,妈妈紧紧拉着安安小手,挥停了计程车。安安不高兴地抗议:
“我不要回家。舅妈说还有庙前,我还要去庙前的街呀!你也说要去的!”
“可爱的洋娃娃——”妈妈搂着扭来扭去的小小身体,长长叹了口气:
“妈妈受不了了!”
谜
安安的妈妈是个中国台湾人,从安安出世那天起,就一直只用汉语和孩子说话,句子中不夹任何外语。安安的爸爸是德国人,讲标准德语,所以安安与爸爸说德语。爸爸和妈妈彼此之间说的是英语。
一家人住在瑞士,瑞士人讲方言德语。幼儿园老师孩子讲瑞士语。
在幼儿园里,华安叽哩咕噜地自言自语,大眼睛的苏珊听不懂,她想:“嗯,安德亚斯一定是在讲中国话,所以我听不懂,等他妈妈来要问她看看。”
在家里,安安自言自语发一个音,一个爸爸妈妈从来没听过的新音,妈妈听不懂,与爸爸打探:“是德语吗?”“不是。”爸爸说,接着问:“是汉语吗?”“不是。”
“那一定是瑞语了!”爸爸妈妈像合唱似地一起说。
安安对父母的困惑毫不理睬,自顾自去捏粘土、做小猪。
苏珊趁着妈妈来接孩子时问:“欧子是什么?”妈妈笑得很开心:“是‘猴子!安德亚斯说的是中文的猴子!”
然后妈妈问苏珊:“洛伊是什么?伟娄是什么?”苏珊解释:“是瑞语的“狮子”、“脚踏车”的意思。”
晚餐桌上,爸爸恍然大悟地说:“啊,真想不到,同是德语,差别这么大。我根本没听过这种说法呢!”
就这样,小华安使大家都很忙碌:苏珊学中文,妈妈学德语,爸爸学瑞语。
《孩子,你慢慢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