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来何事不同归
2014-09-01刘晨
刘晨
摘要:贺铸的《踏莎行》与《鹧鸪天》均是描写爱情的名作,只是前者为款款温存的情诗,后者却是字字泣血的悼亡。两首词都是贺铸为夫人所做,我们透过这两首词,可以依稀窥见千年前的一段深情。
关键词:贺铸;悼亡;深情
中图分类号:G642 文献标识码:B 文章编号:1002-7661(2014)12-082-01
《踏莎行.惜余春》其文:急雨收春,斜风约水。浮红涨绿鱼文起。年年有子惜馀春,春归不解招游子。留恨城隅,关情纸尾。阑干长对西曛倚。鸳鸯俱是白头时,江南渭北三千里。
单看这首词,若不是读到“鸳鸯俱是白头时,其实很像是年轻人的小儿女情长之语。不过此时的贺铸已经四十七岁,却仍于纸笺上为妻子诉说着脉脉的相思,想来的确至情至性。在此我就不繁琐地一一阐述对每一句的理解,只想说说一个年近半百之人的温情。
贺铸夫人姓赵,从姓氏便可知她是与皇族沾亲带故的。这样的宗室之女,却跟着官位卑微的贺铸漂泊一生。其贤良淑德,贺铸已言之不少,在此不表。急雨之下的春天,却不能与你共剪西窗烛,共话夜雨时,实在不甘。好在文人总有文人的温柔,留恨在城隅,却留情于尺素。鸿雁传书的深情,是现代人难以奢望的浪漫。对西凭栏,心中念的也许是你有没有在念我。逝者如斯夫,千年之后的我们对着情诗的多般猜测,怎能比得上贺铸当时的温存。“鸳鸯俱是白头时,江南渭北三千里。”我猜贺铸写下这一句的时候,一定是半带笑容又半怀愁绪。笑的是都已经不年轻了,还是这般卿卿我我,儿女情长;愁的是如何才能摆脱这三千里的距离,与妻子共赏这余春好景。
情之一字难说,易生易灭,却又难分难解。贺铸对妻子之情,是几十年的亲情与爱情的交融。正因有数十年的感情基础,在失去时,才更让人痛彻心扉。这般温情脉脉的言辞,连着之后的悼亡之语,读起来更是字字锥心泣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汤显祖说得动听,却只能是戏。
《鹧鸪天》,因贺铸本词太负盛名,又名《半死桐》: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易何以首乾坤?诗何以首关睢?惟人伦之伊始,固天俪之与齐。”《述悲赋》的开篇如是写道。乾隆写了一辈子诗,真正打动人的却不是一个君王对金玉王朝的自豪,而仅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思念。他把夫妇之情升华做人伦之伊始,悍然打破了儒家人伦纲常中”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的顺序。夫妇之情,的确是超越了血缘的羁绊。贺铸在上阕开头便是一问,“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这一问既是写苏州,亦是问人生。你我同来苏州,为何不能一同回家?而你我同来人世这一场,为何不能一同归去?
悼亡是文学中永恒的话题。如海德格尔所言,人是向死的存在。既有生,便有死;既有存,便有亡。死去的人,不会再有痛苦与伤感;而存着的那些人,却为他人的死亡付出了无数情感的代价。从这一角度,死亡对于死者而言,往往还并没有对生者的触痛来得强烈。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曾经是在天的比翼鸟,在地的连理枝,如今既无彩凤双飞翼,亦无灵犀一点通。贺铸写此词时已是半百之人,在古代实在算不得年轻。白头鸳鸯的丧偶,念来更令人悲切。对于老人的悲伤,我实在不忍卒读。因为不像年轻人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老年人的悲伤,是枯黄的脸上深刻的皱纹,浑浊的老眼流下的风干的泪水。是要说,却难说,哆嗦着嘴唇却不像年轻人的直抒胸臆,只能用沙哑的声线吟出涕泗横流的悲切。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实在不知两鬓斑白的贺铸,望着旧栖新垅,是何等的哀切。独卧空床,南窗听雨,昔日昏黄灯下的那个为自己补衣的背影,却已不知去向何处。孤枕难眠,梦里更著风和雨。梦境中,是否还有妻与自己初见时,那一朵芙蓉着秋雨的娇羞?这些我无端加诸的想象,一定及不上贺方回百结愁肠中的万一。
要与之同行人生之路的伴侣,却先自己一步离去,人间恨事无过于此。比起元稹“取次花丛懒回顾”的卖弄与心口不一,性情耿直粗豪、为人不圆滑又处处碰壁却对妻子百般温存的贺铸,却能轻易获得后人的赞誉。但要这些赞美,又何用之有呢,毕竟心中念的那个人,终究是化为了尘土。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百岁之后,归于其室。重过阊门万事非,百年之后,他亦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