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老虎”与“掉尾巴”
2014-09-01廖保平
廖保平
老虎是一种凶猛的猫科动物,爪牙厉害,难以对付。《水浒传》里武松喝了十八碗酒之后,酒助人胆,明知景阳冈有虎,偏向虎山行,愣是赤手空拳打死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为当地百姓除去一大害,被传为佳话。
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老虎”成了一个政治性名词,指代反动派、敌人、不法奸商、贪官污吏等。譬如毛泽东就说过:“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1945年,蒋介石派蒋经国去上海打击不法奸商,从宋子文、孔祥熙和上海青帮老大杜月笙下手,说是“只打‘老虎,不拍‘苍蝇”;现在也有“老虎”“苍蝇”一起打的说法。
在1945年,通货膨胀已危及政权安危,“大老虎”们还要疯狂地投机炒作、囤积居奇、非法交易的话,只会助推政权速亡。虽然孔宋家族、杜月笙与蒋介石关系非同寻常(传说杜跟蒋是拜把兄弟),但“大老虎”们日益坐大,已成为中央政权难以撼动的势力。其盘根错节的势力,敢令不行,禁不止,违抗上命。在“反腐败,亡党;不反,亡国”的情况下,蒋介石决定放下面子,打一打这些威胁根本的“大老虎”——其实也只是“敲山震虎”。
不过在古代,这种与统治者相连为一体,或是与统治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又威胁根本、难以对付的势力,不叫“老虎”而叫“尾巴”——老虎是“林中之王”,叫“老虎”明显有惧怕甚至暗暗敬畏之意;而叫“尾巴”则始终将自己视为主体,有将对方视为依附、下等的意思。这种“尊己为主,贬他为次”的名序统治术非常老道,不仅因为对方贪污腐败、违法乱纪该打,还因为对方尾巴坐大,势力危及首脑——一旦本末倒置,就会“尾大不掉”。自古而今,都有“尾大不掉”的累累教训,我们不妨看看正反两个例子。
春秋时期,楚灵王因弟弟公子弃疾立军功,封他到蔡国去做蔡公。他问大夫申无宇:“我把弃疾封为蔡公,你怎么看?”申无宇说:“臣闻五大不在边,五细不在庭。亲不在外,羁不在内,今弃疾在外,郑丹在内。君其少戒。”(《左传·昭公十一年》)意为:“我听说,诸如太子、母弟、公子、公孙、累世正卿这样的大族,不宜安置于边境;而低贱、年少、疏远、新进、小宗这样的出身,不宜放在身边。现在弃疾地位尊贵,而放置在外;郑丹是郑国弃臣,却安置在内,恐怕不妥。”接着楚灵王又问:“国都之外另有大城,你怎看?”申无宇说:“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君所知也。”他意在提醒楚灵王,封弃疾为蔡公、国都之外另建大城均有很大的隐患,切不可冒险行事。
申无宇走后,灵王又揣摩了一下,认为公子弃疾是自己最宠信的弟弟,一向忠顺,肯定不会背叛自己,还是决定将弟弟分封到蔡去做诸侯。不料没过几年,弃疾的势力越来越大,这时楚灵王的虐政引起国内动乱,弃疾率陈蔡之师破楚都郢——他当然不是来保护楚灵王,而是来取而代之的。而后,弃疾果然如愿当上了楚国国君,即历史上的楚平王。后来人们用“尾大不掉”来比喻部下势力强大,不听从上级的调动和指挥。
“末大必折,尾大不掉”与“家强而不制,枝大而折干”(《盐铁论》)如出一辙。在西汉盐铁大辩论会上,大夫们说,“齐之孟诸,有国之富而霸王之资”,可为什么有称霸资源的齐国分崩离析了呢?原因就是“权移于臣,政坠于家,公室卑而田宗强”,让田氏家族垄断了大海这个国有资源,在这一行业里长期深耕,独占渔盐之利,这根大尾巴势力越来越强盛,最后敢跟国君叫板。可见,对国君来说,“尾大”岂止是不听从指挥那么简单,而是危及身家性命和国家社稷之事。
楚平王是楚灵王的亲弟弟,尾大尚且伤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尾巴”,就更可能伤及自身了。曹魏时期的曹冏在《六代论》中将此一语道破:“所谓末大必折,尾大难掉,尾同于体,犹或不从,况乎非体之尾,其可掉哉!”故历朝历代,国君对那些功高震主,坐大一方,极有可能成尾大不掉之势的,都有过血腥的打击和杀戮。毕竟,坐在最高权位上的人随时都会想,原本抢来的东西,难保不被别人抢去,防止有能力的人抢去,就要缩尾(削弱他),断尾(杀了他)——这就叫“掉尾术”(此处的“掉”非摇动,而是减损,消除之意)。
后世君王特别注意“掉尾术”,汉高祖刘邦杀开国功臣,翦除异姓王,就是一次成功的案例。翻拣刘邦的旧史,我们会发现一个细节:当时刘邦正被项羽的军队团团围困于荥泽(今河南荥阳),急等各路诸侯派兵前来救护,可大家都坐山观虎斗,不伸援手。张良告诉他,这些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打仗,他们都想做诸侯王,你给他们封王封侯,他们就来了。刘邦照办,各路诸侯才将部队开过来,与项羽会战于垓下。
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诸侯都封出去了,刘邦如何睡得着?这些人的能力、才干、智慧、计谋,都不在刘邦之下,照此下去,刘邦一死,威权一去,估计刘氏江山就要改变颜色了。为了永保刘氏江山,八个诸侯王除长沙王吴芮得以保全性命,余者皆被诛杀。刘邦的“掉尾术”做得相当漂亮。
惜乎,刘邦还是不能深刻领悟“掉尾术”的精义,他知道“非体之尾,其可掉哉”,却不知道“同体之尾”一样“其可掉哉”,分封了大量同姓王。结果,同姓诸侯王成了尾大不掉的“大老虎”。自文、景两代起,如何限制和削弱日益膨胀的诸侯王国势力,将这些“大老虎”打掉,让皇帝伤透了脑筋。贾谊曾提出“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汉文帝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这一建议,但没什么成果。到了汉景帝,情形更令人头痛,他问御史大夫晁错怎么办?晁错就上了一道著名的奏章《削藩策》,认为“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
既然如此,不如早点动手。汉景帝开始给诸侯王找茬,楚王刘戊违犯汉丧制,削去其东海一郡;赵王有罪,削去其河间郡;胶西王刘昂私卖官爵,削去六县。眼看削藩越来越狠,其他诸侯王坐不住了,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个诸侯王联合起来造反,借口是晁错“侵夺诸侯封地,专以劾治污辱诸侯为事,不以诸侯人君之礼遇刘氏骨肉……欲举兵诛之。”(《史记·吴王濞列传》),这就是历史上的“七国之乱”。
平定此乱后,汉景帝借机削除诸侯国领土,并把诸侯任免官吏的权力收回中央。自此,诸侯名义上是封君,却已失去权力。但全国仍是一大堆尾巴,直到汉武帝搞推恩令,来一次彻底的“掉尾术”,才算解决了“大尾巴”的问题。到这个时候,西汉刘氏王朝才算真正集中了君权,至少在汉武帝时,已经没有哪只“老虎”敢出来闹事了。
(选自《同舟共进》2014年第6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