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夏天,我在北京大学见闻
2014-09-01李海文聂元梓
李海文+聂元梓
大字报命运的“戏剧性”变化
1966年,我在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三年级学习。这年夏天,我们正在北京朝阳区楼梓庄大队(北京工业大学的附近)搞社教。社教运动此时已进入尾声。
5月8日,《解放军报》发表署名“高炬”的文章《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同日,《光明日报》发表署名“何明”的文章《擦亮眼睛,辨别真假》。“高炬”的文章指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北京日报》在4月16日以三个版的篇幅,在《关于‘三家村和〈燕山夜话〉的批判》这个通栏大标题下,发表了一批材料,并发表了《前线》、《北京日报》的编者按。《前线》、《北京日报》长期以来,为吴晗等人打掩护,现在突然‘积极起来,急急忙忙抛出这一套东西,这突然间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不过是借批判之名,行掩护之实,打起斗争的招牌,干着包庇的勾当。”“我们一定不放过你们,一定不放过一切牛鬼蛇神,一定要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把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何明”文章也指出《前线》、《北京日报》的编者按是“假批判、真掩护,假斗争、真包庇”。这两篇文章将矛头指向北京市委。
署名“高炬”的文章是江青组织人写的,而“何明”则是关锋的笔名。这些内容很快在北大传开了,即使我们尚在农村参加“四清”运动的学生都知道,“高炬就是江青”。这些消息是够“振奋人心”的,受压的“左派”终于盼到出头之日了,他们个个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而普通青年学生则兴奋不已,期待着非凡时代的到来。
5月25日,突然听到北大哲学系党总支书记聂元梓等7人在大饭厅东墙上贴出大字报,引起全校师生激烈争论,甚至在大饭厅前有人动手,推推搡搡。很快听说国务院外办主任张彦,中央书记处书记、华北局第一书记李雪峰连夜到学校讲话,平息了这场风波。当时大家普遍认为张彦代表周恩来,李雪峰代表党中央。聂元梓也害怕了,就向北大校长陆平说明这张大字报是康生及其夫人曹轶欧让她写的。
知情的老师告诉我们,写大字报的人都是对学校有意见的社教积极分子。但是他们并不是主要人物,坚定的“左派”都下去搞“四清”了。
谁也没有想到,过了几天,6月1日晚8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黄金时间突然广播了聂元梓大字报的全文。大家无不震惊。我们虽然不知晓这是毛泽东的决定,但是人人都明白形势突然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决不是一般人能决定的。听说当天晚上中央派来工作组,组长是河北省委书记张承先。同学们坐不住了,有的连夜赶回学校。
后来,我才知道聂元梓的大字报并不是第一张。当时,中央文革到处找人写大字报。学部(今社会科学院的前身)哲学所的吴传启写的大字报才是第一张,比聂元梓的大字报贴得早。但是,吴传启只点了哲学所的负责人杨述的名字,而没有上联北京市委、中宣部。一个原因,杨述1961年担任北京市委宣传部长职务,但此前已离开北京市委调到学部;另一个原因,吴传启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虽然听到一些鼓动,但是胆子没有那么大。而聂元梓的大字报不仅点了北大校长陆平的名字,还联系到北京市委大学科学工作部副部长宋硕。所以毛泽东决定发表聂元梓的大字报。
聂元梓的大字报广播后,北京市委、中宣部、文化部的问题公开了,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的问题也公开了。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很快公布了改组北京市委、中宣部、文化部的消息,公布了撤销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一切职务的决定。随后在党内传达了《五一六通知》及附件《大事记》,从此“文化大革命”进入群众运动阶段。
张恩慈作报告:第一张大字报是在康生、曹轶欧的支持下写出来的
我们赶回学校,工作组已进校,但是人数很少,只有32个人。工作组马上召开了会议,凌晨零点召开全校党团员干部、学生干部千人大会。我在大饭厅前看见有人(可能是工作组的同志)正在讲话,宣布工作组进校了。但是,他面前聚集的学生很少,只有几十个人。同学们在校园内不停地走动,互相打听消息,议论纷纷。那时我才体会到什么叫做“偌大的校园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但是,那时学生还没有受无政府主义的影响,遵守纪律,没有过分的举动。
很快,中央从全国各地、从军队中抽调200人增加工作组的力量,控制住局面。学校全部实现由工作组领导,一切以系、班为单位,按部就班进行。
6月9日,全校师生听张恩慈和哲学系教师孔繁的报告,主会场设在大饭厅。主持人特别介绍说,张恩慈原是北大哲学系的,现在中央某机关工作,是个重要人物,工作很忙,能请到他不容易,十分荣幸。充满感激、敬佩之情。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俩的名字。
张恩慈、孔繁系统地介绍了北大的“阶级斗争”。所谓“阶级斗争”,就是北大的社教情况和第一张大字报的产生过程。张恩慈的报告比较长,特别介绍了聂元梓等7人大字报的产生经过,说大字报是在康生、曹轶欧的支持下写出来的。他以自己所起过的“穿针引线”的作用而自诩。这个报告我印象深刻。现在有人不承认这张大字报与康生、曹轶欧的关系,如能找到这份报告记录,是最好的物证。
“六一八”事件:开了乱批、乱斗的恶例
6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南京大学斗校长的消息,并发表社论肯定这种做法。这个消息引起一些同学的不满,他们说南大斗了校长,北大为什么还不斗,何况北大领导是第一张大字报点的名!言外之意,认为北大工作组太右了。6月18日上午,工作组和系里的负责干部集中开会,进行政治学习。北大教室很少,大家都在男生宿舍分组学习讨论。最大的宿舍是连在一起的38号楼、39号楼。38号楼住着哲学系、历史系等系的男生。这两个系都是文科的大系。政治系是小系,男生住在39号楼的一层。大约10时左右课间休息,突然听说在东边38号楼设了“斗鬼台”(当时称有问题的人为“牛鬼蛇神”)。我过去一看,有一二百个人在伸着脖子张望,楼外有一段楼梯,进楼处有一个平台上有一米多高的墙,外系低年级的男生正在里面斗老师。他们拿厕所的纸篓当作高帽子扣在老师头上,从头上往下泼墨汁。这哪是革命,完全是恶作剧!我不忍看下去,抽身出来。当然也有同病相怜的原因吧,我是学生干部,我的父亲李琪(时任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此前已被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在《人民日报》上点名批判。endprint
后来工作组组织学习时告诉大家,不仅是38号楼斗老师,化学系、生物系、东语系、西语系、中文系、无线电系的学生还斗了40多位正和学生们一起学习的教师、党团干部和两个学生干部,其中就有西语系的学生吴然。吴然是烈士子弟,系团支部书记。他的父母牺牲后,由北京市委大学部部长吴子牧抚养成人。此时吴子牧已被打倒,他马上也受到株连。
工作组说:乱批、乱斗干部的做法违反党的政策,这种做法已被坏人利用。经过一天的工作,基本查清了几个在乱斗中起主导作用人物的情况。有几个学生有流氓习气,有一个工人当过国民党上尉连长,后因贪污判过徒刑。他们或给校外打电话,或寻找要斗的人,集中到一起斗。工作组宣布:斗争人要经过工作组讨论。还宣布:地、富、反、坏、右分子,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如果乱说乱动,按现行反革命论处。并组织全体学生学习、讨论三天。
其实,外边的坏人混进来并不奇怪,北大的校门是敞开的,进出自由,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哪儿有事,他们都会参与。
“四清”时,各级领导不断教育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教育我们要分清敌我,要缩小打击面,扩大教育面。那时定“漏网”的地主富农,都有详细的条文,严格的定量规定,反复衡量,哪一条不符合也定不上。就是对地主、富农也不能罚站,更不能乱斗。所以搞“四清”回来的同学都反对这种错误的做法。6月18日那天,38号楼的乱斗就是五年级的学生出来制止的:“说理斗争不要打人。”工作组领导张承先等和各系工作组同志闻讯后也赶赴现场制止。11时以后,情况缓和下来。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由陈伯达主持的《人民日报》发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号召,在那种气氛下,工作组将问题估计过高,认为“主要是坏人有意捣乱,还很可能是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活动”。19日、20日、21日一连三日组织全体师生讨论、对照、检讨。并提出准备斗陆平,但是一直也没有付诸行动。从《北京大学纪事》得知,各系分别开会斗了17个干部。当时北大共有18个系,我所在的国政系没有开批斗大会。工作组搞人人过关有些过火,但是工作组的干部政策是对的,是保护广大干部的;实际上也保护了青年学生,避免他们因不懂政策、不谙世事而上当受骗,跟上坏人犯错误。
华北局书记处书记池必卿同妈妈的一席话
1966年7月10日,我爸爸李琪突然含冤去世。妈妈悲痛欲绝,不能自已。哥哥远在哈尔滨上学,因工作组要求对爸爸的死严格保密,他对此一无所知。三个妹妹一个比一个小,最大的妹妹上高一,最小的妹妹才上小学五年级。全家人焦急地等着我。我一到家,大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妈妈得知工作组准了我的假,又没有限定回校的时间后,感到很欣慰。
回到家,我昼夜陪伴妈妈。她同我讲了许多话。她因是北京农林局副局长,也在北京饭店开会。她天天去看爸爸。后来,她成为小组批判的重点后也是如此。我从小跟着父母长大,从来没有见他们吵嘴,夫妻恩爱,家庭和睦。6月底,会议告一段落,暂时结束,刘仁、郑天翔、爸爸、范瑾几个“问题严重”的人留下继续检查,各局、区、县的负责人要回单位。那时,有的地方已开始像1947年斗地主一样斗干部。李雪峰对我妈妈说:你愿意回去就回去,不愿意回去就住在这儿,什么时候回去都行。妈妈认为“文化大革命”会像历次的运动一样,几个月就结束。再说,她胸怀坦荡,心直口快,一心只为工作。她认为,工作中的问题,没有讲不清的事情,她愿意回到群众中接受批评,尽早解决问题。她回去就被扣,爸爸三次给她打电话,也不准接。10天,仅仅过了10天,爸爸就没有了。妈妈非常后悔,一再对我说:如果听了李雪峰的话,留在北京饭店,你爸爸就不会走了。
这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我在整理李雪峰回忆录时,将他在北京饭店讲的这几句话写进了回忆录中。其实,年代久远,他每天讲许多话,早已忘记了这件事。
11日,发现爸爸出事,抢救一天,没有抢救过来。第二天,华北局工作组通知妈妈先到友谊医院向爸爸遗体告别,然后到北京饭店收拾东西。他们怕妈妈出问题,派医生一直跟着。晚上,华北局书记处书记池必卿找妈妈谈话。他说:本来他(指爸爸)的问题已快完了。他的问题交代到4月中旬,交代到我们进驻市委即可告一段落,他却等不及了。他想不通可以来找我。我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我们为他的死难过。我和雪峰、吴德同志商量了,你在家休息,不要着急回机关。他含着眼泪和妈妈谈话。他不放心,怕妈妈也想不开,一直不让妈妈走。直到妈妈说:“从大局出发,是为了革命工作,从家庭说,为了我的5个子女,我也要活下去!”他说:“我就是要你这句话,我相信你能挺过来。”
池伯伯是爸爸在解放战争时一起在晋中工作的老领导、老战友,但是他的谈话是代表组织的,反映了华北局、改组后的北京市委的态度。他说这些话时,万万没有想到工作组“执行的是反动资产阶级路线”,这些话成为“包庇走资派”的罪证;万万没有想到运动一直持续了10年,一直到毛泽东逝世,华国锋、叶剑英领导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才结束了“文化大革命”。
妈妈毕竟是经历过战争的老共产党员,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我劝她:“妈妈,你16岁参加革命,近30年党龄,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都坚持革命,现在何况你们还有错误,更应该跟着毛主席革命到底。”21日,妈妈对我说:“海文,你回学校参加运动。我再在家休息几天,就回机关。”她一直认为“文化大革命”会像此前的历次运动一样,很快会结束。再说,她参加革命后一直做群众工作,和群众在一起,她常说没有群众的掩护、帮助,不可能取得战争的胜利。她从不怕群众,愿意接受群众的批评,尽早解决问题。那时,我们想得都太天真了。
聂元梓一语惊人:“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性的错误。”
1966年7月21日当晚,我回到学校。“洞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学校形势大变。7月12日,地球物理系贴的大字报《把运动推向更高阶段》,批评工作组,石破天惊。16日、17日、18日张承先三次作检查,认为将“六一八”事件整个估计为“反革命事件”是错误的,因为参与的大多数人是好人。顿时,大家都给工作组贴大字报,但还是善意批评。endprint
7月19日,聂元梓在哲学系群众大会上讲:“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性的错误。”聂元梓是哲学系党总支书记、第一张大字报的作者,这张大字报被毛泽东封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聂元梓成为“通天人物”,她的话当然反映中央的最新动向。大家的认识后来得到验证,聂元梓是从康生办公室得到消息的。
聂元梓的话一出口,全校震动,当晚在大饭厅通宵辩论。当时,华北局第一书记、改组后的北京市委第一书记李雪峰的女儿李丹林在历史系三年级学习。20日,她和同班同学王海治等贴出大字报,针锋相对提出:“批评工作组,拥护工作组。”贺龙的女儿贺小明、吕东的女儿吕宏等六个干部子弟贴出大字报保工作组,向工作组提出建议性的意见。这些高干子弟的态度当然反映他们父辈的看法,不少人响应。这些保工作组的大字报稿,后因受到毛泽东、中央文革批评,很快刘少奇、邓小平承认错误,作者不再坚持原有的看法,社会抛弃保工作组的观点。由于各种版本的大字报选都没有收录,他们自己也没有保存,现已找不到大字报稿全文。由此可见,当时中央文革八面威风,炙手可热。群众听任他们的摆布,狂热至极,缺乏独立思考。社会舆论是那么统一、一边倒,容不得任何不同意见。“民主”、“保护少数派”都有特定的含意,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只是一句空话。
我回到学校时,学校气氛异常热烈。班里男生告诉我这几天学校的变化,领我到39号楼门口看他们刚贴出来的大字报,邀我签名。我们系的同学没有参与“六一八”事件,事后三天的对照检查,大家谈认识、感想,没有整任何人,没有伤害任何人。大家对工作组的意见不大。
大部分同学认为应该批评工作组,少部分认为“批评”这种提法是保皇派,应该改组工作组,罢免张承先的职务,让聂元梓参加工作组领导。工作组是延安,还是西安?是批评,还是打倒?一时成为争论的焦点。但是,还没有人要提出赶走工作组。赶走工作组,是7月26日康生、陈伯达、江青在全校大会上提出来的。
江青在北大说:“谁不革命就走开。”
1966年7月22日上午,天安门广场举行百万人集会,支持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同学们都去天安门广场参加大会了,校园里异常安静。我因为头一天晚上刚返回学校,没有去参加大会,一个人到大饭厅前的小树林里踌躇踽行。将近中午,突然有几个人从北边走过来,边走边兴奋地议论着刚才他们在燕南园听到的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副组长江青的讲话。江青说:“我代表毛主席来看望大家的。”“我们是来做小学生的,跟同志们一块来进行这场文化大革命。”“我们都站在你们这个革命派这面。革命派跟我们一块,谁不革命就走开。”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大,有的说:“江青、陈伯达在北大燕南园召开座谈会,结束后出来碰上的。”有的说:“就在燕南园,向北有一个大下坡,江青站在高坡上说的。当时只有十几名同学。”有的说:“江青、陈伯达到燕南园召开过座谈会,19日就来过一次了。”
我听后很惊异:中央领导人都在天安门广场出席万人大会,江青、陈伯达没有出席会议?他们到北大来,这么重视北大,出什么事了?我明知他们已走了,还是赶到江青讲演的地方观看。燕南园是北大的园中园,有一人多高的围墙,绿树丛中有一座座别墅式的房屋,是教授、领导住的地方,我们平时很少进去。燕南园只有一个北向的通道,路窄,汽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外面。燕南园地势高,比北边第二体育馆、球场高出一两米。我们女同学经常在那里上体育课,这个地方我很熟悉。后来我看了《北京大学纪事》,知道23日江青、陈伯达再次到燕南园来召开座谈会。这两次座谈会是25日、26日万人大会的前兆。
江青公开指责工作组“不革命”。后来,她多次重复“革命派跟我们一块,谁不革命就走开”,很快被红卫兵改为:“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加上了“国骂”——“他妈的”,成为“文革”中的名言,造反派的“口头禅”,动不动就让人家“滚蛋”。
工作组已是四面楚歌,处境险恶。在这种情况下,池必卿知道妈妈想回机关,便亲自打来电话劝阻:“你休息好了再回去,一定不要着急。”他也可能预感到形势剧变,将来妈妈再也不会有在家休息的机会了。
7月下旬,妈妈回到机关。华北局驻北京市委工作组很快知道了,派华北局农村政治部主任范克让到机关来看望妈妈。他来后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是让你在家多休息几天嘛!”妈妈回答:“我想早点检讨完了。”范克让说:“李琪同志认识的人这么多,怎么不找人谈谈?”妈妈问:“你怎么叫他同志?”范克让理直气壮地回答:“他还没有作结论,怎么不能叫同志。”临走时,他说:“我再找工作组谈谈。”并一再叮咛:“你有事一定要给我、给老池打电话。”华北局干部的这些话无法改变大局,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却温暖着妈妈的心。妈妈是一个永远记着别人的好处的人。后来,范克让生病后,她坚持到医院看望。她经常叨念、看望池必卿。她一直支持我整理李雪峰回忆录,出席李雪峰夫人翟英的追悼会。吴德逝世,她让我陪她一同到吴德家里吊唁,出席吴德的追悼会。
谁也没有想到,范克让到机关看望妈妈后,过了几天风云突变,中央宣布工作组犯了错误,宣布撤销工作组。北京市委、华北局自身难保。从此,“文化大革命”从文教系统,从北京市委、中宣部、文化部发展到各省、市、自治区,发展到各级党政机关,天下大乱,一发不可收拾。
中央文革在北大召开“七二五”大会
1966年7月25日、26日,中央文革全体成员在北京大学东操场召开全校师生大会。这是中央文革小组第一次召开群众大会,同学们既新奇又兴奋,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要干什么,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人人都知道这是一次不寻常的大会,参加会的不仅有北大全体师生员工,还有闻讯赶来的外校师生,将东操场站得满满的,远远超过1万人。我们系得到消息早,坐在前面,将台上的表演看得一清二楚。会场上常常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高潮迭起,宛若电影《列宁在十月》演讲场面的再现。会场气氛异常热烈、紧张,扣人心弦,至今历历在目。endprint
召开大会的目的,江青、康生、陈伯达说是要听取不同意见,让同学们辩论工作组的问题。但是,辩论徒有虚名,舆论一边倒。7月25日来的人很多,近百米长的主席台上挤得满满的,三四排座位都坐不下,不少人站着。台下的人不断地递条子,台上的人走来走去,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酷热的夏天,个个是大汗淋漓,主席台上不少人都扇着纸扇。台下的群众反倒比较安静,个个仰着头,看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大会由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主持,副组长江青、顾问康生发表讲话。
江青第一个讲话,先声夺人,亮出夫人身份:“我代表毛主席问候你们,毛主席很关心你们的革命事业。”不可一世,咄咄逼人。江青没有别的才干,只能仗势欺人。“代表毛主席”是她惯用的手法,走到哪儿说到哪儿。一直到1974年7月毛泽东才在政治局宣布:“她并不代表我,她代表她自己。”这时“文革”已进行8年了。
然后,康生讲话:“真理通过辩论更加清楚了。比如‘六一八。有人说所谓‘六一八是反革命事件,有人说是革命的,还有人说既不是革命的,也不是反革命的。”
康生的话倾向性十分明显。其实陈伯达来北大开座谈会早就表明了态度:“我们的意见是,说‘六一八事件是反革命事件是不对的,是错误的。”但是我不知情,第一次听康生这样讲,大吃一惊。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康生接着说:“比如对工作组,有人把北京新市委派来的工作组,说成是党中央派来的,毛主席派来的,你们不要听他那一套!你们别听那一套!毛主席一个也没有派,你们的工作组是新的北京市委派来的。”我更为惊讶:工作组是北京新市委派来的?彭真领导的北京市委已被改组批判,李雪峰领导的新市委刚刚成立,怎么敢自作主张?毛主席一个工作组也没有派,刘少奇、邓小平都在北京,那是刘少奇、邓小平背着毛主席派的?不会吧,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能不向毛主席请示?6月1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第一张大字报,晚上北大就派来了工作组。就是事情紧急,事先不请示,事后还不汇报?其实6月1日陈伯达就带领工作组到了人民日报社,这是全国第一个派出的工作组,只是我们当时还不清楚。
康生继续说:“工作组怎么样?有的说是好的,有的讲有错误,有的讲有严重的路线错误。到底是什么错误?你们大家敞开讲,不要怕,什么都可以讲,不要有顾虑。文化大革命怎样做法?陆平、彭佩云又怎样斗法?翦伯赞、冯定之类的又怎样斗?怎么做法?可以辩论、研究。”
康生主张斗陆平、彭佩云这些当权派,斗翦伯赞、冯定之类的学术权威。他完全同意“六一八”事件那种野蛮的斗争方式,不点名地批评工作组处理“六一八”事件的方式,将矛头对准6月1日改组后的北京新市委。讲话的态度明确而富有煽动性。
在这种情况下,被允许上来发言的人多数都抨击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性的错误,控诉学校的迫害。给我影响最深的是两个人的发言。一个是法律系一年级学生牛××。他自称是干部子弟,受到学校的迫害。我相信他是干部子弟,但是,我不相信他会受到学校迫害。江青在讲话中曾提到他的发言,从此他成为“左派”,名噪一时。那时,一个发言、一篇文章就能成为响当当的“左派”。过几天不知何事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昙花一现式的人物很多,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令人眼花缭乱。
另一个是北大附中“红旗”的头头彭××。他上台争取到发言的机会,口若悬河,言词激烈地批判工作组,受到江青表扬。
台下纷纷写条子,向主席台上递。江青离开时,用报纸包着这些条子,足足有一大包。第二天,她在大会上宣布:昨天同学们的每张纸条、每个意见,毛主席都看了。
25日晚,突然下起雨来,会议被迫中断。
“七二六”万人大会
1966年7月26日晚,继续开会。
会议还没有开始,北大附中的造反组织“红旗”排着纵队,打着红旗走进会场,并受到掌声欢迎。从此,“红旗”、红卫兵名声大噪。8月1日,毛泽东给清华附中红卫兵复信支持他们所写的造反有理的信和彭小蒙的发言,各校纷纷效仿成立红卫兵。虽然红卫兵成立于5月底6月初,但是第一次引起社会、中央关注是从这两天的会议开始的。这次大会后,红卫兵组织从秘密转为公开,红卫兵运动从学校走向社会。从此,工作组撤走,群众运动一发不可收拾。
这天的会议,所谓的辩论完全是讨伐工作组的罪状,大会成为反工作组一派宣告胜利的节日。只有中文系的两个女同学李扬扬和雷俞平发言,为工作组辩护,说工作组是“延安”不是“西安”。毛泽东有一篇文章以延安代表共产党,西安代表国民党。她们借用于此,表示工作组是共产党,有错误应该批评帮助;工作组不是国民党,不能赶走、打倒。她们的勇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事后知道,这两位女同学都是干部子弟,明明知道中央的态度变了,仍坚持念写好的稿子。据说原来有31个人签名,最后只剩她俩了。
东操场的主席台有两排高大的台阶,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和发言者都站在最高一层的主席台上。工作组组长张承先站在下边台阶的北端被审判的位置。正在发言的北大附中的“红旗”的头头突然走过去居高临下,举起皮带抽打张承先的头。张承先是河北省委书记。我坐在台下看得很清楚,心里一紧。打人之事就发生在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的眼皮底下,没有受到批评,“红旗”由此成为“左”派,飞扬跋扈。中央文革小组公开鼓励打人,工作组撤走后,打人成风,这是肇始。
陈伯达宣布中央文革小组的两个“建议”:第一撤销张承先的工作组;第二在学校成立由师生组成的文化革命委员会。
当时我们认为“文化大革命”是群众运动,中央文革小组认真地听取了群众的意见,毛泽东看了同学们递的条子后才支持群众,作出撤销工作组的决定。其实,24日上午毛泽东已在中南海主持会议决定撤销工作组了。24日下午陈伯达到广播学院宣布了这个消息。因广播学院在东郊,远离西郊的各大专院校,当时我们都不知道。直到“文革”结束后,大家才明白,任何一件事都是先有毛泽东、中央文革的表态,才有群众的大动作。中央文革马上支持这些群众的行动。“文革”并不是群众运动,而是运动群众。endprint
最后康生作总结,点名批评李扬扬,然后宣布工作组两大罪状。第一,50天来,不相信群众,不依靠群众,不走群众路线。第二,50多天来,不是真正放手发动群众,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因此它在路线上、思想上、组织上,都犯了严重错误。”
这个帽子可够大的,问题顿时严重了。《五一六通知》中说:“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五一六通知》在党员中传达时,对大家的震动之大,特别是最后这句话,令人难忘。肖超然老师传达时,念完就宣布散会,没有一句说明、解释。散场时,人人感到肃杀之气,个个神情凝重,互不讲话,会场除了噼里啪啦的椅子声外,没有其他声响,格外肃静。现在大家马上明白了睡在身旁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已不是刚打倒的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还有更大的。更大的是谁呢?但是,那时谁也没有想到会是刘少奇。那时,谁也不敢这么想。
容不得我多想,看见江青走到李雪峰跟前,然后转身回到主席台,冲着麦克风说:“请新市委书记李雪峰同志讲话。”
李雪峰将手中的扇子折起来,站起来,走到麦克风前。大家屏息静气,看他如何回应。
李雪峰身材清瘦,风度翩翩,像儒雅的学者。此时,他不卑不亢,不慌不忙,说:“工作组在你们那里,什么时候批判,什么时候要让他们来,他们就来。工作组是中央派来的,我们对具体的事情也不太了解。工作组都是四面八方来的人,情况不明,随传随到,奉陪到底。”
李雪峰讲话简短,接受中央文革的批评,但是话中有刺,特别是他说“工作组是中央派来的”,与康生说的“毛主席一个也没有派”完全不同。报上公布了毛泽东7月18日在武汉畅游长江的消息,大家知道毛泽东不在北京。毛泽东到底知道不知道北京派了工作组?在北京的中央领导人有没有向毛泽东汇报?毛泽东批准了没有?这些问题成为争论的焦点,成为多年不解的谜团。
李雪峰所说的“奉陪到底”被江青记在心里,到1970年华北会议时拿出来,成为李雪峰的一条罪证。
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介绍到会的人员,除了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外还有各大区书记。各大区书记都没有讲话,只是陪衬。为什么让他们来参加?是表示中央团结一致,还是壮中央文革小组的声威?还是让他们来学习?我坐在台下,只能胡猜,只能观望。
散会后,同学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江青讲话说历史系迫害她的女儿,点了历史系两位教师的名字,还说阶级斗争搞到她家里来了,多有不当之处。引起同学们议论,有人说:江青刚登台,就报私仇。哪像个政治家,哪有政治家的风度。
北大率先成立“文化革命委员会”
1966年7月28日,也就是中央文革小组到北大开会后的第二天,聂元梓出面倡议,成立了北京大学文化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并宣布实行巴黎公社式的选举。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第一,巴黎公社存在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十天,并没有形成一套成熟的选举制度和民主程序可借鉴。第二,巴黎公社只有人民才有选举权,北大师生近两万人,敌我的界限是什么?谁有资格鉴别、决定呢?在一片打倒声中,又没有作组织处理,这个界限可不好把握,谁也不敢出来说他有资格。因为那样不但会引起争论,甚至会引火烧身。第三,工作组撤走后,学校出现权力真空。这是中央文革小组所不愿意看到的。他们想将北大树为全国的典型,以点带面,指导全国运动,必须在一天之内产生新的权力机关——校文革委员会筹备委员会。在当时情况下,最简单办法就是各系出一个人组成校委员会。根本来不及召开全系大会选举,不知道是什么人议定的。聂元梓是当然的校筹备委员会主任。9月11日,由筹备委员会成立校文革委员会。国政系推举的委员是我班同学廖淑明,他还当上了常委。时间不长,10月13日,廖淑明贴了一张大字报《整常委的风》,矛头直指聂元梓。这样一来,他这个常委自然当不下去了,他自行外出串联。学校里乱哄哄的,大部分学生冲入社会,外出串联,没有多少人关心校文革委员会的变动。
工作组撤走后,学校大乱
1966年7月29日,也就是中央文革到北大召开万人大会后的第三天,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万人参加的“北京市大专学校和中等学校师生文化大革命积极分子大会”,北大每个班都派一个代表参加,我们班班长马德举参加,他回来向同学们传达了会议情况。中央文革在会上宣布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撤销工作组。刘少奇、邓小平、周恩来在大会上作检讨,说:“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大会结束时,毛泽东从后台走上主席台,和群众见面。与会群众见到毛泽东万分激动,掌声雷动,持续10分钟,一直到毛泽东离开才停止。班长马德举说:“掌声不停,毛主席没法讲话。”为失去当面聆听毛泽东讲话的机会感到十分遗憾。
会后,工作组撤走,学校由聂元梓领导的校文革委员会掌权。聂元梓是响当当的“左”派,通天人物,最先知道中央文革最新指示,积极贯彻。
工作组走后,同学中主张讲政策的声音顿时被淹没了。因为中央文革在群众大会上鼓励乱斗,主张打人。当时流传一句话:“好人打坏人,应该;坏人打好人,锻炼;好人打好人,误会;坏人打坏人,活该。”很快出现了“红色”恐怖,美其名曰“红八月”,真是匪夷所思!
工作组撤走后,老师们被剃成阴阳头,顶着烈日在校园内劳动。北大校园里人山人海,每天从全国各地来串联的学生特别是中学生围着正在劳动的老师指指点点,个别的还扔土块。我住的36号楼后面有一个花坛,每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就有人将校领导陆平、彭佩云揪到花坛示众,让他们举着牌子在花坛上走一圈。其实就是满足那些外地学生的好奇心。每到这时,口号声不断。
10月1日,毛泽东第四次接见来京串联的红卫兵,全国形成串联高潮。学生串联,管吃、管住,坐车不要钱。同学们都外出串联,名为串联,实为参观、游览,只有极少数人是到各地煽动、指挥造反。有的学校因学生都外出串联,没有人看“黑帮”,“黑帮大院”自行瓦解,校领导、教师们“自己解放自己”,都回家了。“黑帮大院”就是关所谓有问题的教职员工(那时将他们也称为“牛鬼蛇神”)的地方,简称为“牛棚”。endprint
中文系的辩论,《人民日报》的编辑回答:上级规定凡是涉及运动的文章不必核实
北大的工作组是中央文革小组赶走的,校内无论保工作组还是反工作组都没有形成很大的力量。工作组走后,集体学习渐渐地搞不起来了,但是校内并没有出现两派对立的局面。出现反聂元梓的势力是10月以后的事。但是中文系与众不同,全系师生天天在学三食堂辩论,晚上灯火通明,我从窗前路过,听到里面唇枪舌剑,异常激烈。
后来知道辩论起因于《人民日报》1966年6月20日发表了一位四年级学生的文章,题目是《控诉陆平黑帮坚持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反革命罪行》,特别注明作者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位贫农家庭出身的学生。文中说:“我一进北大,就被黑帮分子推进了故纸堆。他们把上百部古书列为我们的必读书目,而毛主席著作的学习却被排斥在一切课程之外,至多也不过是可看可不看的‘参考资料而已!在这里,黑帮分子什么五花八门的肮脏东西都宣传,唯独不宣传毛泽东思想。”“1964年三四月间,我们到农村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使我进一步认识到,北大不是无产阶级的阵地,在北大培养不出跟贫下中农一个心眼的人来。回到学校,我再也呆不下去了。5月,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写信给学校‘党委,强烈要求到农村去扎根。然而,以陆平为首的黑帮分子不仅不支持我,却反诬我‘没有很好地听党的话,是‘小生产者心胸狭窄和目光短浅的表现。”“前年12月,我在北京郊区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又一次提出到农村去安家落户的申请。陆平黑帮仍然借口‘高教部和北京市委没有此项规定,不予理会。他们还又打又拉,说什么‘党需要你留在学校里继续深造,以便将来担任更重要的工作,说什么‘党培养一个大学生不是为了让他当农民。他们说得多‘甜蜜呀,他们对我是多‘关心、多‘器重呀!但是,他们这一套骗不了人,这分明是一个大阴谋。他们反对同学们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广阔道路,一心要按照他们的标本,把我们培养成死心塌地的修正主义分子,为他们的资本主义复辟阴谋效犬马之劳。在我预备党员的预备期期满以后,他们制造种种借口,不听我的申辩,拒不讨论我的转正问题。就这样,我成了陆平及其追随者的眼中钉。”
文章只提到“陆平黑帮”,但是系里的师生都知道这是指中文系总支委员吕乃岩老师。工作组在时不让为此事辩论,现在工作组走了,群众自己解放自己,中央支持运用大辩论这种形式,进行大鸣大放。一派人支持,指责吕老师的“迫害”;另一派人说吕老师就是爱护学生,没有迫害。大家都知道1964年周恩来给大学毕业生作报告时说过:全国一百个同龄人,只有一个人上大学,一个人参军。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随着争论加剧,各派在校园内贴大字报,阐明各自的观点。支持吕老师的同学到人民日报社找到发表此文的编辑,问:你们为什么发表?你们调查了吗?编辑回答:上级规定凡是涉及运动的文章不必核实。
我因无事,经常看大字报。当我看到这张大字报时大吃一惊。蓦然想起,“大跃进”时,《人民日报》曾登过几个小孩坐在田里的庄稼上,以证明粮食高产。事后知道这张照片是将若干亩的粮食堆在一起,记者导演的。1962年七千人大会期间,我曾听父母在饭桌上议论,这次会上,大家对新华社、《人民日报》意见很大,他们不实的报道对浮夸风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党内大力提倡调查研究,提倡实事求是,纠正了浮夸风在内的五风。怎么现在竟然又会有这样的规定:凡是涉及运动的文章不必核实。这不是又重复1958年的错误?这个错误不是已受到批评、纠正,为什么现在又要重复?这种造假的新闻会带来什么后果呢?当时我的这种忧虑仅是朦胧的感觉,还不可能像今天讲得这样清楚。
中文系最早分为两派,其恶果是,1966年、1968年有两个学生死亡。他们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还未走上社会,就在严冬中凋零。
从批判工作组到“打倒一切”
那个年代,周恩来、陈毅、叶剑英等反复向红卫兵讲历史教训,宣讲政策。而唯一的副主席林彪、中央文革小组从来都不制止这种胡作非为。林彪有一句名言:“这次运动就是革那些革过别人命的命。”这不就是要打倒共产党,就是要改朝换代吗?那时我们都蒙在鼓里,还企盼着林彪、中央文革出来说话制止,常常想:为什么林彪、中央文革不制止?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他们煽动的,他们怎么会制止呢?!
批判工作组的调子越来越高,一开始冠以刘邓路线,后来上纲为反动路线。被打倒的干部越来越多,从农村生产队长、社长、区长、县长、专员、省长、大区书记,一直到中央、国务院各部委、副总理及国家主席,凡是带“长”的几乎无一例外。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全国各地干部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掉,形成“打倒一切”的局面。谁想斗就斗,谁想打就打,打伤了,被杀了,都找不到凶手。没有人身自由,更谈不上人身安全,在中国竟找不到一块安静、安全的地方。监狱反而最安全。以前特赦的战犯受不了群众揪斗,提出要求回到监狱。他们(沈醉等)回到监狱躲过了群众斗争的高潮,少受了许多皮肉之苦。
许多人都不明白:50天的错误造成的危害就这么大,非要把干部都打倒,才能解决?才能纠正?17年的成绩还承认不承认?
随之而来,国家局面越来越混乱,武斗不止,形成全面内战。
我百思不得其解,常常想:毛主席说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这些干部都是当年国民党反动派、日本帝国主义想抓、想杀而没有得手,今天却全部被打倒,游街、关押。什么是反动路线?
毛泽东将“文革”这种混乱局面概括为八个字:“打倒一切,全面内战。”他认为这是“文革”的主要错误。1967年“一月风暴”(上海夺权)后,开始成立各省市自治区、各部委革委会班子,毛泽东宣布必须结合老干部才能成立革委会,否则中央不予承认。从那时起就不断解放、结合老干部,这个工作一直进行到1975年的秋天“反击右倾翻案风”之前。由于“四人帮”阻挠,解放的是少数,出来工作的更是少数。对多数干部没有作结论,或者结论留有尾巴。多数干部没有出来工作,工作也不是官复原职。大量冤假错案没有平反。
1968年,经过毛泽东、周恩来两年努力,各省市自治区成立了革委会,形势渐渐安定下来。幸亏有毛泽东、周恩来,终于结束了全面内战,没有形成割据,党和国家没有分裂。幸亏毛泽东没有把权力交给林彪、江青,否则局势进一步恶化,还不知道会是谁上台,还不知道内战打到哪天,打成什么样子。如果内战不止,干部全被打倒、被打残、被整死,结束“文革”从何谈起?改革开放从何谈起?
(选自《中共党史拐点中的人物与事件》/李海文 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1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