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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那一抹绿色

2014-08-31刘汉斌

青年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门板杨树土地

文/刘汉斌

有的土地,本是农田,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农田的模样。大片的土地中间被横七竖八的田埂隔开,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耕地,春夏秋三季,地皮都被庄稼覆盖着,到了冬天,地皮才会裸露出来,只有田埂上还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草,于是,田埂就显得格外明显,田埂就像是一片土地的骨骼,大片的土地附着在骨骼上,被我称为大地。

我心中的大地,就是这样一直保持着先前的模样可供人类耕种。而事实却是,土地上突然涌现出一批闯入者,他们的出现,从此打破了土地的沉寂。耕地向来都是除了农人视为至宝之外,绝无二人问津,可是这批闯入者,就像是土地上突然萌生出来的一些新生事物,让原本沉寂的土地变得热闹非凡,沉寂的土地一旦变得热闹起来,就面临着要改头换面。果不其然,这些人大手一挥,砖瓦匠人就从四面涌来,顷刻间将一大块的土地用砖头圈起来,然后放置三五年,土地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无人经管,杂草丛生,藏污纳垢。

杂乱的草地上到处散落着白生生的泡沫板、印刷了文字和图案的灯箱布、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以及那些被人随手遗弃在别处,却被风刮来的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或挂在干枯的草木茎干上,或藏匿于凌乱的草叶中,远远看去,五彩缤纷,近前看,肮脏不堪。

我也是后来的闯入者,被夹裹于那些背井离乡的人群之中,事无关己地在围墙之外的工地上抱砖接瓦,围墙内的土地不再生长庄稼,已无法引起我的关注,在这里,我只关心在离地八丈高的楼阁框架里抱一天砖头,能获得一家人多少天的口粮。

我习惯了在每一个夜幕降临时,在低矮的临时板房里,仰望那拔地而起的高楼上的灯火,那灯光近在咫尺,离我只是乘坐一分钟电梯的距离,而看上去却又是那么遥远,远得离星星只有一步之遥。灯火的明明灭灭之间,常常使我觉得恍若置身于两个世界之中。

每天在劳作之后的时光,我都是在临时板房里用砖头垒砌的门板上度过的。在搭起门板之前,地面是一汪脏水,浑浊不堪,看不清色泽的土地都浸泡在褐色的污水中,散发出阵阵恶臭,间或也有一些倔强的野草混杂其中。

我和我的工友们花了大半天的工夫将这些垃圾清理出去,隔着围墙倾倒在围墙内的土地上,为了使我们居住的环境显得更干净一些,我们用铁锹在地上深挖,翻出新土,再把那些散发着恶臭味的土填进去,盖上干净的新土,夯实了,垒砌砖头,搭上门板。

抱砖的那些日月里,每天都是三点一线的生活,在那枯燥而又伤筋动骨的劳作里,动作是机械的,思维也是机械的,一切都是按照既定的模式。自从来到工地,感觉生活就是把自己活埋进时间里,往复着一些简单而又艰辛的事情,唯有浑身的疼痛,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还活在当下。

按说,在工地上累了一天,应该一头扎进平板床上沉睡一夜,我却睡不着,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感觉空气分外溽热,翻过来覆过去,睁着双眼躺在黑夜里,是一件极其无聊又令人痛苦的事情,我开始怀疑,不是所有的黑夜都是用来睡觉的,比如此刻。索性坐起身,悄悄出门,站在外面的空地上,隔着一片被砖墙圈起来的土地,望着对面高楼上的灯。黑夜在一眨一眨的星星和明明灭灭的灯火里显得安静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在此时显露出来,近处夏虫的鸣叫,汉子们的鼾声,都被放大了。

一切都了无情趣,扭身再回到平板床上,微弱的光线里,睡梦中的汉子们千姿百态地陈列于一张张门板上。这些和我一样怀着对生活的美好愿望的汉子们,相互之间毫无血缘,却像兄弟一样睡在大通铺上。

我轻轻挪开左边汉子的手臂,又挪开右边汉子的腿脚,腾出一个缝隙,把自己硬插进去,他们似乎感觉到了疼,一转身,就给我挪开了一叶门板的位置,躺下身,一直等到外面彻底地陷入一片漆黑,我才会睡去。

一根冰草沿着砖垒砌起来的柱子悄然爬上来,透过门板的缝隙,探出嫩绿的芽,像锥尖一样立在我的枕边。因不见日光,它通体白嫩,只一夜之间,就从门板的缝隙里戳出来,将我在凌晨五点扎醒。这让我始料不及。生长植物,仿佛就是土地的天性,我们在挖坑和填土的时候,谁都没有发现土中还有草籽或者是草根。发现一棵草,对我而言,绝对算得上是一个莫大的惊喜,工地上的生活令人百无聊赖,想看书,白天没时间,晚上有时间,却没有光,累得骨头都散架了,却不愿意先于高处的灯火入睡,那高楼上的每一个窗户里都透着光亮,而每一束光亮中都散发出许许多多令人浮想联翩的画面,撩拨得人无法平静。

这草芽如果生长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大山里根本不会稀罕,因为大山里到处都是草,它实在是太不起眼了。而在我的寝室里,在我悉心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土地上,它独自探头探脑发出新芽,似乎在向我说,我们都在低处,却有着同样的情怀。

从此,在这间空气浑浊、潮湿的板房里,就生出了一点点绿,除我而外,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因为枕边的这棵草,使我的黑夜不再显得百无聊赖,我习惯了在临睡之前,摸摸那草,然后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亮。

工地都是临时的,我和那草相处得时间并不长,就又随着工程队去了别处,拔掉板房,抬走了门板,我看见,每一棵床板下都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草,我们都走了,它们依然用绿色将我们在时的模样在土地上刻画出来。每一页门板上都有一个抱砖的兄弟,每一页门板下面都生长着无数棵形状各异却有着一个共同名字的草,它们叫植物。

临走时再瞥一眼那围墙,业已破旧不堪,围墙内,大型机械的声音不绝于耳,震得人的耳膜生疼,而远处的那些新生的草,依然向着太阳,绿得生机勃勃。

在我们离开的时候,身后的工程车装载着砼,掩盖了我们走时的脚印,掩盖了绿油油的草,当我们爬上柏油路再回首看时,除了我们用几个月时间用砖块垒起了楼阁之外,我们连个脚印也没有留下。

我仅仅是为了赚得养家糊口的工钱,而成为第一批闯入者,在土地上垒起楼阁后,又万分伤感地离开那一片土地,然后混凝土掩盖了我们来时和走时的脚印,掩盖了和我曾经同枕共眠的植物。

与一株草同枕共眠,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次特殊的经历,当我再忆起时,才猛然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今夜,我要像祭奠亡人那样,祭奠这些草,还有草下的这片土地。

天亮之后,我和我的工友们就此而别,各奔东西。我们都要离开已经习惯了的生活,离开这里的每一棵活着的草和树,从此不再相见。

我的祭奠,不只是为了即将永远失去生命的草、树,还有在这片土地上与工友们一起摸爬滚打的岁月,天亮以后,这里就会彻底地变成一片废墟,关于过往的种种生活痕迹,全部会被红色的砖和青灰色的水泥所掩埋。

草和树因为没有扎根的土壤而失去生命,连同那些被遗弃了的旧衣服、破鞋袜,还有散落在地上的折了腿的桌椅床,一并被掩埋,经年之后,有的化成了土,有的依然埋于土中,即便是有机会重见天日,也是废物。

天亮之后,这里唯一能够离开的只有我和工友们,带着一身的疲惫和简单的行李离开。此时此刻,我才深深觉得,应该感谢父母在我们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给了我们健全的体格,我们会在所有预知的危险来临之前,选择随时离开绝地,给生命以希望。然而,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庆幸,那些对未来毫不知情的草根和树芽,又是多么无辜。

我在心里祭奠着它们,却不是悲伤,就当它们只是先一步离开阳光和雨露。失却生命,它们将不再需要阳光和雨露,而是与大地结为一体。

当我再回来的时候,路过这片土地,这里将是另外一种繁茂,和我经历过的或者即将经历的那些地方一样。

我多么想在我离开的时候,带一株草,将它根植于千里之外的荒野,可是我用双手挖下去的时候,才知道困难,一株草的根是那么深,我的耐心本无法将一棵草完整地从土中挖出来,尽管我小心翼翼,却还是弄断了它的根。

我既然可以挪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那么,就让我面对月光最后一次跪在这片土地上,为即将被埋葬的草和树,以及曾经被我们视为生活必需品却又被抛弃的物件,行最后一次大礼,算是辞行。

在世俗的眼里,一个大男人去祭奠一棵草,仿佛显得矫情了,其实,在天地之间,三尺高的人和三寸长的草,一样显得渺小。只是今夜的我,面对无奈的生离死别,才会显得如此忧伤。

在横七竖八的残枝败叶中,依然有两棵槐树相互偎依,我满怀同情地靠在其中的一棵树上,清亮的月光泼下来,大地一片苍白,我们就像是各怀着心事的兄弟,守候在倒下去的兄弟的身边,任月光如水流淌,我们一句话都不说。

我的行李中,就只剩下我的工友临走时留给我的半瓶老白酒了,我突然强烈地想喝上一口酒,然后在这片只有我、两棵树、一片野草的土地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天亮之后,我便离开。

我每一次都会把工地的生活当成了生活的全部,我是那么珍惜与工友若兄弟般的情谊,却又不得不亲手将我们在一起的岁月封存起来,最终我们亲手埋葬了过往的日月。

我用一个夜晚祭奠了这片熟悉的土地上的所有生命,可是我得用一生中的多少时间才能停止流浪?我真的不清楚。

一抬头,发现马路边的杨树泛起了活色,方才觉得自己蒙着头实在走得太久。突然闪现的一抹新绿,让人眼前一亮,一阵欣喜拂上心头。

仰起头,对着发了新芽的杨树会心一笑,感觉就像在陌途上猛然与我失散多年的兄弟相遇,什么话也不用说,过往的一切全都涌上心头。你看,它多像在我出生的时候,被父亲特意种在院子外面的那一棵杨树。

每一次仰起头看抽薪的杨树,就会看到天空,蔚蓝色的天空。蓝在高处,高得可望而不可即,绿在中间,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得到,脚下的土地以及与土浑然一色的我在低处。在视觉的落差之间,那一抹与绿相融合的蓝,会让人怦然心动。

每回想起那一棵和我同年同月同日落在同一片土地上杨树,心里就感到暖暖的,我视它为的亲人,我们彼此看着对方长大,它是在我注视的目光中一点点长高的,从俯视到平视再到仰视,我们都在各自长高,成长中因为对一棵树的关注,使我习惯了仰起头看着它不断长高,从而获得一种仰起头欣赏事物的能力。

从记事起,我就天天盼望着那棵小树能快些长高,当我一言不发地盯着白杨树看时,爷爷会悄然来到我的身边,一声不吭地陪着我,杨树已经和爷爷一般高了,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眼睛看着白杨树,而手却情不自禁地抚摩着我的头,一脸慈祥。

杨树随即又高过了爷爷的头颅,越过了院墙,超出了房顶,却依然没有停止生长,我偷来爷爷的修脚刀,在树干上狠狠地刻下一道深深的刀痕,那是我九岁时候的身高,此后,我隔三岔五偷来刀子在树干上刻下我的身高。

杨树的高度使我打消了与它一比高低的念头,我开始习惯了仰着头去关注杨树,却从不敢正眼看一下被我刻在树干上的一道道刀痕。

爷爷开始不再喜欢挺直身板走路,他的脚步也开始变得笨拙、蹒跚,我急忙把这一新的发现高诉爷爷。爷爷听后,却笑着对我说,人老了,身体就单薄了,就显得比先前瘦小了。爷爷的话提醒了我,是的,爷爷的身体在日渐单薄、瘦弱,看上去爷爷的身体在日渐缩小。

我真担心有一天爷爷的身体缩没了,爷爷果真就去世了。我最后看到爷爷的时候,爷爷的身体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缩没了,他反而挺直了身板,躺在草铺上,紧闭双眼,一脸安详,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爷爷在一个地方安静地熟睡。

其实,我根本没有来得及弄清楚爷爷去世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情,在我看来,爷爷实在是太累了,昨夜睡下,忘了在今晨睁开眼睛。

于是,我就躲在昏暗的粮房里,抻着脖子仔细观察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忙碌的大人们,他们忙着伐树、换木、划板、抛光、造型,然后制作出一个大大的木箱,刷上大红漆,最后,大人们将爷爷抬进这个大木箱里,在外面挖了一个大大的坑埋了。其间,家人哭成一团。我虽然和他们一样穿戴了孝衫,但是自始至终我一声都没有哭,因为我坚信爷爷一定会在来年的春天像树苗一样从土里长出来,我就有一个新的爷爷了。爷爷下葬当日,父亲在坟院外挖下一个坑,栽下一棵杨树。父亲栽树的举动,让我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坟院外的杨树已经开始长高,而坟院里除了长起了一些野草外,再毫无动静,我这才真正意识到,爷爷是永远离开了我,爷爷与树不同,埋进土里,他就永远停止了生长。

失去了爷爷的疼爱,我一个人再一次回到那棵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杨树下,这时候的杨树,已经高不可攀,可是它却比先前令人觉得亲切了,看到它,我就觉得心里踏实,仿佛又回到了爷爷在世的那些美好的时光。

爸爸和妈妈总是很忙,无暇顾及我,他们只知道给我穿暖吃饱就行了,把我当成了随手栽进土壤里的一棵树那样养着,根本不容我向他们倾诉。

事实上,我真的有许多话要说,大人们不屑听我的诉说,而同龄人故意躲避着我,就像是躲避疯言乱语的疯子一样躲避着我。除了爷爷,没有人能懂我、疼我。失去了爷爷之后,心里有话要说,就对着我的白杨树说,它不会躲避,不会嫌弃我,它像我的亲人一般,陪伴着我,任凭我说多久,它都默默地听着,然后全都装进它的年轮里,替我保守秘密。

我的心中常有一些奇异的想法,我却只能对着白杨树诉说。父母逢人便说,我是一个性格孤僻的孩子,不善言辞。我不屑父母对我的评价,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试着了解过我,他们只关注土地上的小麦、豌豆、谷子和土豆,依照他们自己成长的经验,没有比丰富的吃食更有利于一个孩子的成长。可是我不能怪我的父母,他们伸出双手也画不了个八字,除了给予我这片土地上最好的吃食之外,他们委实再拿不出更好的东西给我了。他们忙于生计,根本没有时间像爷爷那样停下来,听听我与一棵树是如何交流的。其实我能说得很,对着那棵杨树,我有说不完的话。

我也常常会去爷爷坟院旁的那棵老杨树下坐坐,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感觉那棵树就是爷爷,背靠在树桩上,我就不愿意离开。

当我在高于九岁时的刀痕四十公分的地方刻下最后一刀之后,我突然不再热衷于这种做法。看到密密麻麻刻在我九岁和二十岁之间的那些刀痕,我突然感到了一种羞愧和不安。

二十岁那年,我把我成长中的事,原原本本告诉给我懵懂中以为初恋的女子,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将我隐匿于内心的感受告诉第二个人,我当时真实的想法是,我是真的喜欢她,我得对她说出真心话,我要让她在喜欢上我之前知道我的过往,我不能在她喜欢上了之后,才发现我就像小时候被同龄人说的那样,是个疯子。

第一次看到她流泪,却是因为心疼我,她说,她会一辈子都成为我的忠实的听众。我答应她去看那个伴我长大的杨树,却又怕那一道道刀痕会让她转身离开我。

她提议在我们结婚的那一天,在那棵树上刻下最后的一个刀痕。

我没有答应她,她也没有再坚持。而是默默地在我们结婚之后,她又从别处移来一棵杨树,栽在那棵树旁边。

多年来与一棵杨树悉心交流,我把杨树当成了我的亲人。我从不会轻易去砍伐任何一棵树木,我怕它除了是一棵树外,还承载着某些人的念想,就像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片土地上出生的白杨树,以及我结婚时被妻子栽在那棵杨树旁边的树那样,它们的年轮里不只是一棵树的生命历程,还有我的不便告诉人们的一些秘密。我总是无法控制心中要表达的欲望,而我又不想因此而遭受白眼和嘲讽,我只好对着那棵杨树说出来,连同成长中的困惑,婚姻中的磕绊,甜蜜或者疼痛,被我不小心遗忘了的生活细节,它全都铭刻在树的年轮里。当一个人去世后,后人栽在坟院外的杨树,树的年轮记载着逝者离开人世之后,发生的一切。

树一直在都在原处,而生活迫使我们一生必须都走在路上,蒙着头走得久了,一抬头,看到树木葱郁,不禁会心胸豁然开朗。

很多时候,大地春意已浓,我们却浑然不觉。只是不经意一抬头看到路边的树绿了,才恍然到又一个春天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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