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亥年失踪事件
2014-08-30林森
友 人
镇上只有一个地方有啤酒喝。宵夜摊很多,炒河粉的师傅往炒锅里加着猪肉、葱段、胡椒粉与夜色。由椰奶、冰块、绿豆、红枣、鹌鹑蛋、凉粉等组成的清补凉,则让小镇的人在燥热的夏天中透过一口气。我和你的弟弟,就坐在那有啤酒的摊子前。我不会安慰人,但你的弟弟,也成了我的弟弟。所有人都被热气逼出家门,在小镇的街巷上等待凉风吹起,你弟弟却被冻伤了一般,脸色发白,一口冰啤酒下肚,就抖几抖,要奋力才能把酒水压到肚子里去。喝下一口,你弟弟又惊慌地四处瞧,说:“他来了,你看到了没?”顺着他的手指,我什么都没看到。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就是“你”。
“你来了吗?”……我没看到。
在这样的夜色里,回忆多么无力——尤其对记忆即将散尽的我。
这是我回来的第二天,第二次见到你的弟弟。昨晚见过一回,已是夜色渐起,我在一家茶馆外的阴影里,看到他在门口缩头缩尾,他点了一杯温热的奶茶,也不能安定下来。他时不时盯着茶馆对面的五金店看。那是你家以前的铺面,已经变卖了,买家开了五金店。“不得不卖,不卖,全家人都得疯。”你的弟弟说。我没有问:“卖了,又如何呢?”你弟弟吞完半杯奶茶,被烫伤了喉咙似的,再也没法出声。
这次是你弟弟主动找我喝酒,主动。
第十二杯下去之后,可能是装得太多,盛不下了,酒水开始倒溢,从他眼角渗出。我知道躲避不了了,他一直等待着我问那句话——“他还没回来?还没消息?”
我就问了。
你弟弟点点头:“嗯!从丁亥年的六月到现在,再没有消息。”他在情绪混乱中等着我去问,他的“回答”准备了好久,不说出来,会把他憋坏。
关于你失踪的事,镇上所有人知道的一样多。丁亥年七月的一天,部队里有两位穿军服的人来到镇上,由镇委书记带着,找到你家。那个头发花白的军官说,你捡到了一部手机,后来有一天,你跑到军营外面接电话,就再也找不到人了。没有前言后语,没有后续赔偿,你就走出了我们的世界。五年还是六年了,我们知道的,仍旧只有这句话。
确证无疑的是,你失踪了。
正因为失踪,你变得不可或缺,成为很多人生命中的全部。
你母亲最先疯了,她的疯,和一般的疯还不一样,她只在每年七月发作——你失踪的月份。在那个月份,她说尽了你所有家人的话,其他人一概沉默。你父亲成了一个最横行霸道的人,有人在你们家门口摆卖甘蔗,发生了口角,被他抡起铁棍砸折了右腿。派出所来抓他,他不服软,拍着桌子叫,倒是派出所的人先软了,挥挥手自己撤,他们自己凑钱给那断腿的家伙当医药费。“我儿子都被你们拿走了,你们还要拿走我?”——你的父亲凭借这句话,把那些气势汹汹的警服击得溃不成军。
你爷爷问遍所有的神灵,仍旧没有你的下落。他拎着整只烧猪回乡下祖屋与祠堂祭拜,他也在镇上的五海公庙里,把香烛点得烟滚滚,把鞭炮炸得轰隆隆。他问过六角塘的女婆祖,也顺着木桥,渡水北去,找到了神算子石头公,只换来这些通神者叹息不止的摇头。没人能说出你的下落,可是,他们又都很明确地说,你还活着。这个消息让你们家人倍感绝望。你还活着,你活在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的角落。那里有日光和月色吗?那里有没有一到台风季节就会发大水的一条河?那里有没有热天里飞扬不止的漫天垃圾?那里有炒粉、清补凉和冰镇后就不酸的金黄色啤酒吗?在那里,你会不会偶尔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射出亢奋的光——你是想起了亲人和朋友了吗?
五六年了,你不再出现,你在时光中消逝,遥控着多少双无望的眼睛。
你的弟弟和我喝完酒之后就走了,他顺着小镇乌黑的街,走进深色,他的步子摇晃——或者,摇晃的是我的头?我在街上坐了很久,直到宵夜摊打烊。一股油烟味呛我眼鼻,宵夜摊老板,这秃顶的中年男人在裤腿上擦擦手,没能擦掉油。他喷出一口油烟:“完蛋了!那小子失踪后,这家人完蛋了。”我要怎么回他呢?他却兴奋了起来:“听说要修新路了,马上开工了!你听说了吗?”总算有话题了,我说:“总是要修的吧!”小镇街巷极窄,以至于一到集日永远在堵塞,传言说要在小镇南边重新修一条路,已经传了好些年,可修了又如何呢?这个镇子苍老颓败,人在其中懒洋洋,修一条路就能改变这让人沉沦的气息吗?一条新路架不起一个新世界。
——我也要走了,可我去哪呢?
这里曾是我临时的家,可我不是要回家,我是过客,前来道别。
祖 父
和石头公再见面时,他不再和我讲任何有关玄的事了。
此前,我找过他三回,每一回他都分别问了我不同的话。第一次来找他时,是在一场夏秋之交的台风后。大水没过了木桥,幸好水退得快,被黄汤泡得湿滑的木桥虽摇摇晃晃,却还是能走人的。水刚退到木桥几公分以下,我就上桥了。水波泛起,有水花飞溅到木板上,木板摇动,桥像浮在水面上。这不是桥,分明是小木船,随水飘远。风是重的,你吹过这种风吗?对了,没有,以往我们把你看得太紧,不让你近水,不让你靠近那条每年端午就吞噬小孩的南渡江。“那是河神爷在寻‘粽芯!”——比我更老的老人,曾这么说。还是说回风吧,那风里卷着水,所以重,重得都能看到它朝哪里吹,重得能闻到浑水中的泥腥。
我在石头公屋前的树下站了好久才进去的。问了一些情况,石头公的眉头也像江上含水的风,越来越重。他含糊地说:“应该没死!应该没什么事!至于在哪……”他愣是没说出一个地点来。后面两次,他问的问题不一样,给我的回答,却是一样的:你没死!可你在哪呢?镇上的五海公、六角塘的神婆还有石头公,都没能给我一个回答。他们都说你还活着,却讲不清为什么你成了我们家不归的浪子。
第四次再见石头公,他已经不愿和我讲你的事,我问,他也不答,只是一根接一根点烟。他年纪越来越大,他说很多活都交给他儿子去干了。他带着他儿子干活十来年了,他儿子也能帮人择日什么的了。他孙子也在跟他学,可那小子只会把拳头耍得呼呼响,是那种四肢强壮脑子塞的家伙,能学会这掐指算命的活?……你看,我又说到哪去了呢?唉,我现在也不敢见很多人了,以前一些熟人,一见面就问我:“你孙子怎么样了?”我能怎么回答呢?问得多了,我就怕了。endprint
有时,即使不和他们坐一块喝茶吃粉,只要他们在街上眼神一斜,我就清楚他们要问什么,我便想起你去当兵时的情形。你从小立志要当兵,高中一毕业,果然就去了。那天一早,你衣服笔挺,腰板电线杆一般直,砰砰砰踩着正步。我们回村里拜了公,烧香点烛摆供品,你都自己来。我们家没出过当兵的,那身衣服一往你身上套,那完全变了个人。军装是有力道的,一个脖子歪斜的人穿上了,也是能挺挺腰身的。那天很顺利,天色也好,你到县城集合,随车就走了,我们家也没人去看。我们都是皮薄的人,心想那有什么好送的,你懂得自己去了,那就让你去,又不是小孩。
谁也没料到,还没等到你第一次回家探亲,你失踪了。你拜完祖先,一走,竟再也没回。要让我回想见你的最后一面,实在想不出。是在祖屋外吗?是在镇政府门前吗?还是你拎包上车时的甩手?……这些画面有过还是没有过,都成为对记忆的考验。去年一场雨后,小镇发了大水,水深过膝,我走在街上,踩进一个水坑,摔断了腿,躺了三个月。老人摔不得,这一跤让我老了八年,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药物散出酸腐的臭味。我知道自己已老,快要腐烂。我现在总要拄根拐杖才能走路,你能想象吗?
上头来通知的时候,和你去军营那天一样,是个好天气。在镇上,除了每年夏秋的台风天,都是好天气。还是镇委书记带着那两个人来的。那书记我认识,年纪不大却把肚子养大了,原先是县里一个什么局的局长,办事毛脚惹了上头,被打发来这里了。镇上有什么好管的呢?这地方,各活各的,不像大城市,有拆有建。镇上人多年一个模样,那书记没事做,时间都花在吃饭养肚子上了。书记带来的两个穿军服的,一个是小兵,另一个是颧骨突出的中年,他的鬓角有白发了,他摘下帽子后,露出紧贴头皮的短发。小兵在我们家门前放下一个包袱,是军绿色的那种。花白头发说:“这是你家小孩的东西,我们专门送来,请收好!”我脑子没转过来,你妈却说话了:“这是?这是?……”
花白头发说:“你家小孩不见了,部队让我来通知你们,把他东西还给你们家。”
“啊?”你母亲要扑上去,镇委书记赶紧扶住她。
沉默了好一会,花白头发说:“他有没有回家?”
“我把儿子交给你们了,你来问我他有没有回家?你们这些死路头的!”你母亲吐了两口痰,书记只能闪躲,花白头发倒是没动,有一口喷在他的左肩上。书记脸色已经黑了:“有话讲话,你……”花白头发仍是冷冷地:“他没知会就跑了,是逃兵,我们没找到他。你们要是知道他的下落,还得告诉我们!”你不知道,当时我脑子轰然一炸,怎么拐得过弯来,你在部队好好地,怎么会当了逃兵?
在我们家门口看热闹的人都议论纷纷,围来的人越来越多。我多想登时断气,那有多败面子——你当了逃兵,我们家以后还有脸在镇上过下去?我还敢回家拜祭公祖?你爸捏着拳头就要冲上去,那个小兵跳到前面来,邻居把你爸拉住了。我回过神来:“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小兵要说,花白头发狠狠瞪他一眼,他缩回后面去了。花白头发说:“已经快一个月了。据睡他下铺的兵讲,有一次他们在外头拉练,他捡到一个手机,两天后,有人打了这手机,他接了,当天他就不见了。事情太怪,我们部队上下也一直在查,没通知你们。这是很严重的事,他逃跑那么久,已不是部队纪律问题了,是法律上的事了,弄不好还要判刑的!”
你爸气恨得把头撞在门墙上,砰砰砰,也不晓得响的是头还是墙,围看的人又拉住他。你妈更是喊着“还我小孩,还我小孩”。围看的人也不安静了,吵了起来:“人家四脚灵精的一个人,给你们弄没了,这么一句话就打发了?”
“是哦,谁识得是不是部队把人逼死了,来报这假消息?”
“这些狗屁领导,他们犯了事,往外一推就没事了。不能让他走!”
“把人还回来。”
“要人!”
“要人!”
……
围看的人说起你平时的好,有的也开始高喊“是啊,我们镇的人,怎么可能是逃兵?肯定是骗局!”喊声越来越大,包围圈越来越小,花白头发还稳得住,那小兵已经慌了,书记则摇着手,要把大家驱散。书记不说话倒好,他一说,很多人就举手要打他,他只能把头缩回去。场面眼看就要失控,书记腰板一挺,高喊道:“不错,好好一个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不把人交出来,休想离开我们镇!走走走,到镇委里先说清楚,我就不信了,我们这的人,怎么会……”他推搡着花白头发和小兵,人群高声欢呼,朝镇委涌去。
我们家没人跟着去——你本是离家之人,他们来说之后,你也没在,可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家里空荡那么多呢?书记假装把他们推到镇委去,我就知道那是一个套,可又能如何?要拦住他们吗?后来果然听说书记在镇委的小门,安排了一个车把那来通知的两人送走了。这之后,再没有任何人来说过任何和你有关的消息。你成了我们家最空的洞,吸光了所有人的魂。
我问过一些脑子好、会想事的人,让他们给我分析这件事,说来说去不外乎几种可能。第一种,当然如花白头发所说,你因为个人的事,当了逃兵,再也不出现了——可若是如此,你也该跟家里有个联系啊,怎么会销声匿迹了呢?第二种,是部队出了差错,你成了替罪羊,成为牺牲品。有人甚至举例说,打个比方,是不是部队领导误开枪,出了人命,为了掩盖罪行,所以说是失踪了?——可我问过所有的公祖、婆祖、算命先生,他们都能确定你还活着,我不知道他们的信心何来,但谁都这么说,你肯定就还活着。还有第三种可能,是最给我们安慰,又是最让我们伤神的——那就是你被派去执行特殊任务了。由于工作特殊,部队得以这种最残酷的方式,让我们放弃期待你的归来,放弃对部队的纠缠不休。有人又举例了,说,比如搞特务的,比如那些特殊的电脑天才,工作要高度保密,被删除了身份信息,连家人也不让知道。这第三个可能是我们最希望的,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为了确证,我问过你所有的高中同学,他们都很确凿地说,你的电脑很好,他们都对你的失踪感到可惜,可提到有没有可能被部队派去执行特殊任务,他们都觉得那是电影上才有的故事。你同学的确证与怀疑,同样也是家人的确证与怀疑。正是这种纠缠,让家里人日益憔悴、沉默、忧伤与不可自拔。endprint
我多羡慕你奶奶,她在你当兵之前过世,没享受过你去当兵时的快活,也少了你失踪后的痛心。我是想象不出,若是她还在,怎么接受你失踪这个事实?你小学时,她每天早上到粉汤店给你打粉汤回来当早餐,她总是在你喝得滑溜溜时微笑。她总是在天色未明的时候,把你送到小学门口。很奇怪,你不见了,可你时时在我眼前浮现,可你奶奶,却一去不回头,我想不起她。她留下的遗照是镇中学的美术老师画的,嘴角老是笑,是啊,笑多好,以前我也爱笑,我们家人都爱笑,可你的无声无息,让我们家笼罩上一层死气,笑是最难得的表情。你妈有时倒是笑,可那是傻笑,是她癫狂时的表情失控。
我前两天见到了你那个同学,以前矮矮胖胖的,也黑,现在却白着一张脸,高高瘦瘦,把脸缩到衣领里。是你弟先见到他的,他还请你弟喝了酒。我见到他时,天色还早,亮光还没出来,我要去找杀猪的歪嘴昆拿粉肠。你知道,粉肠是抢手货,提前预留也没用,得早点去才有。用粉肠下酒,是我为数不多的喜好了。猪粉肠在酱油里一滚,我的一天才有盼头。昏黄路灯下,是远远没有沸腾起来的小镇,是这个小镇的另一副面孔。这时的风是清的,带着江水混杂的重量,但很清。这小镇多陌生啊,在这生活多少年了,它仍有看不透的面貌。
“阿公!”他在路灯下叫我,半张脸还被灯光挡住了。
“还记得我吗?”他说,看我没反应,他手脚比划,“我和你大孙子,以前同学,我就住你们家东边,隔两间房,记得了吗?”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好几年没见到你了,怎么回来了也不到我家吃饭?”
“回来看看。镇上还没变啊!”
“能变到哪去?要修一条新街了,但能变到哪去?来,你跟我一起吃早!”
“不吃了,我还有事,正好看到你,就打个招呼。”
“什么事,也要吃的嘛!你回镇上做什么啊?”
“找东西,丢了东西,得回来找。还没找到呢!还得继续找。”
“找什么,那么难?”
“唉,这个,不好说。我先走。”他一转身,走出了路灯的光外头,没走两步,便没在阴黑的晨色里。我想拉他喝两口,没拉到。
割粉肠的路上,我费了好大劲才想起他以前一些事。当时你小,你还不懂这些事,他叔来租的房子,还问到我们家,我带他去租的那间房。他叔租了房,那时他刚上初一,和你同班,他一个人住,一个人买菜煮饭,是个很自立的小孩。有人传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是他爸妈出去玩,车一倒,人都没了,就剩他一个,他叔把他接回镇上来。那时他话挺多,倒没有太多经历了惨事后的孤僻。你该还记得,当时我叫你多跟他交往,是怕没小孩跟他玩,让你带带他。他叔叔每个星期会来看看他,给他点钱,他叔也是憋着一肚子的苦,和我喝过几顿酒,酒一下肚,脸就红,话就多。我耳顺,倒也愿意听,他说得断断续续,我也没多问。也记不太清了,反正你同学家里也是一堆糊涂账,算也难算清……
杀猪佬歪嘴看到我,吃了一惊:“你怎么一下老那么多?”
“多少岁了,能不老?”
“今天不一样。老得有些怪!”他一边割粉肠,一边瞪着我看,像我脸上开着花。我抹抹脸,不知怎的,打了个寒颤。寒颤一起,身子就抵不住了,寒颤一个接着一个。到了粉汤店,赶紧把袋子里的粉肠丢给店家加工,我吸了好多口气也没缓过神来。倒了杯米酒,喝下去,也是凉凉的。一直到店家把热气腾腾的粉肠煮粉条端上来,我接连喝了三口汤,才暖和了。
长舒一口气,我夹起一段粉肠,蘸蘸酱油,放进口中。
街角的天,总算泛白了。
父 亲
卖掉家里的铺面,是酝酿了很久的事情。怎么说呢?是不得不卖吧。那家铺面,原是全家人的生计,开过茶馆,卖过杂货,眼下却不得不卖了。我们家在镇上买下宅基地,建了房子,全赖这间铺面。可却卖了。从你失踪之后起,这铺面的生意日渐萧条。你爷爷去问过石头公,石头公不愿多说,可他支支吾吾里,还是点明了,这间铺面和我们家缘分已尽。在过去十几年里,我们家从它身上吸取了无数精血,是到了挥手告别的时候。甚至有人含含糊糊地说,你的失踪,难说不跟这房子有关?——这其间有什么关系呢?可既然提了出来,总不能不理,不能不卖掉,或许卖掉了,我们家换了运气,你或许会在一个喧闹的日子,坐着一辆沾满黄尘的中巴回到镇上。
买家看了风水,把铺面里一些东西拆掉,又装上一些东西,放进去一个大大的架子,装满各种用具,是一家五金店。五金店的生意极好,原来镇上另一家卖五金的小铺面,倒渐渐无人问津了。人家把生意做起来了,肯定的,我们家人心里都不舒服,要是换另一种经营,会不会我们生意也火呢?但还能说什么呢?事情是不可挽回的,为了你,总得一试。我听到不少人在我耳边叹息:“唉,那家……五金店……唉,你……可惜了。”还有更多说法的,说是石头公说这铺面不好,是故意的,买下铺面的,是他一个很亲的亲戚。可即使再来一次,这铺面还是要卖的,为你……唉。店铺卖了,我做了甘蔗生意,到村里收来甘蔗,运到省城去卖。不是甘蔗上市的时节,赶上什么卖什么。你妈妈呢,没店铺看了,就腌制些萝卜干,每天在镇上卖,这哪是能赚多少钱的活儿,但也就干着呗。
那天,镇子南边的新路终于开建了。县里也来了领导,和镇领导一起铲土奠基。我认出来了,县里的领导,正是那年悄悄放走花白头发的镇书记。你失踪两年后,他从镇上调走了,肚子更大了,是升官了。鞭炮声后,他对着话筒讲话,说他对这个镇充满了感情,他从这里起步,他熟悉、怀念在这个小镇上的生活,他说,随着新路的修建,这个古镇,将焕发新的生机。掌声雷鸣,挖土机开挖,修路开始了。小镇的南边便整天弥漫着滚滚尘土,镇上人整天挂在嘴边,说不一样了,新的日子来了。新路两旁的稻田,也都割成宅基地卖掉,一天一个价。先卖掉的,都觉得后悔,都恨自己为什么不多捂几天。他们都忘了从买家接过一叠叠的钱时,双眼放光,不断沾着口水,一张一张数;数完一遍,再来一遍——这是永不疲倦的乐事。endprint
小镇修新路了。镇子还是那么窄小,去一趟省城,还是得拐七拐八,进了省城后,人就更晕了。这些年我去省城多少次,除了运甘蔗去卖,就是去安宁医院。每年七月热风起,你妈就乱跑、发癫,沉浸在灾难之中。她第一次发狂时,顺着小镇的路巷一直跑,我跟在后面,哪跟得上,跑了十来分钟,我只能远远看着她在每一条巷口出没,像一条鱼,露出水面又潜下。若是癫狂症太重,我就得把她送到安宁医院住院,等情绪稳定后,再接她回家。在家里,还得不断服镇定剂。
幸好她的癫狂症只在每年七月发生,进入八月后,她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像是之前一个月说光了所有的话。从沉默中缓过神来,她又和常人无异了,和别人说起你,也很看得开:“人嘛!都有自己的命,哪是能算得准的?他有他的命,也许,有一天他就齐整地回来了!”要劝她的人,倒没话说了。知道她每年只有七月发癫,就好办了,到了那月,家里就不干别的了,就盯着她。不盯着怎么办?拿着石头去丢人家门窗还好办,赔钱道歉就是;若是握着刀棍把别人打伤了,那是开玩笑的?可真的只在每年七月,她的癫狂症才会爆发吗?谁知道她会在哪一天彻底失控,在六月或八月,也张牙舞爪?
歪嘴的杀猪佬却还羡慕我。他每天卖完猪肉后,都得打上一斤两斤的米酒,到小饭馆里喝得醉醺醺,抓到谁就让谁陪喝,抓不到人就拉着饭馆老板,让他坐在一旁听。好几回他抓到我,摁住不让走,他半碗半碗地干,口中喷出阵阵酒臭,和他身上的猪油味混在一块。他说他羡慕我。我只能说,我儿子都没了,你来说这话?他说,只是不见了,有一天总要回来,我那狗仔,却完蛋了,见着也完蛋,不见也完蛋。他儿子现在是吸毒仔,只剩半条命。杀猪佬原本浑圆的肚子,也跟漏气的皮球一样,垂在裤腰带上,他都快愁死了。
唉,我能说什么?各家有各家的苦,你的失踪,带给我们家的,岂止是打击,这是毁尽了我们家所有的希望。我这父亲的绝望,是没法跟别人说的。我们家还没搬到镇上之前,有一次你坐在自行车后座跟我到镇上,你欢快了整整三天。我让你坐在后座,我没骑,而是在后面推着自行车狂奔。你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我能不握扶手却能推着车直奔向前。你忘掉了这件事,做父亲的我,还记得——只能默默地记着。
我当然还记得,你去当兵时已高我整整一个头。这些不能说的,最后会把我也逼得发疯。我没有发疯,是因为你妈已经先疯了,一个家里怎么能有两个疯子?你不知道,在每年七月的时候,别人都看着你妈妈发疯,到了夜里,她却板着脸,冷冷地说话:
“我像发癫了吗?”
七月天下午的五点左右,她往镇北的木桥奔去。此时任谁也拉不住她,我曾试过用绳子绑她,可她把头往墙上撞,撞出轰轰响,撞出肿胀的包,也撞出红色的血迹。我只能任由她奔跑,然后在后面跟着,我怕她收不住脚,一头插进那条江水中。她没有跳水,只是在桥头守着,狠狠地盯住每一个来往的人,手指伸出,想要说什么,又摇摇头,手臂垂下,在裤腿处摩擦不止。每个人都在她的指指点点中加快脚步。她说,有人跟她讲过,曾在桥边见过你。我问她听谁说的。她比划手脚,比划出焦急的汗珠,比划出喉咙颤动,也比划出眼珠的翻白,还是没能说出一个确切的名字。还好没人跟她说在水底见过你,不然她肯定会在七月的某一天,在某次夏日暴雨之后,跳进浑黄的水底!
一般是在六点半左右,她会放弃木桥的等候,返回镇上。此时落日拉长了身影,影子重,她拖不动。她知道你在镇上出现的可能性为零,可她眼珠还在闪烁,在为一个渺茫的希望而转动。等回到家,她已经累得在椅子上坐不直。渐渐黑沉的天色里,她开始哭,哭声很小却让人看不到尽头,不知道她会在明日中午还是一个月后,才会止声。而你爸——我,终于也可以歇口气了。你妈妈发癫着,我比她还累。她在木桥边、街巷上奔袭,我都得做好心理准备,我得耳朵伸长、眼光不眨、手疾脚快,我得当她合格的保镖,防止任何意外发生。你在我们毫不知情中消失,我不能眼看着你妈妈随你而去。到了七月下旬,我会累得垮掉,只能让你弟弟也去盯着。他默默地去,在家里不愿说话。可也有一次,他的叫声能把玻璃划破:
“我不管了,她要死,就死!”
我问过一个在部队的朋友,他当到团级,刚刚转业到一个单位去,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官最大的。我问他说:“有没有可能像别人说的,我儿子是执行特殊任务去了?”我朋友安静了好久,说:“可能性不大。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出了事故,部队要掩盖,才编了这么一个事。你现在要么去找县里要人,要么直接找到他部队去。”他真不够朋友,他是懂得部队的规矩的,知道部队怕什么,可他没有亲自带我去找人。我自己去做了,却没有任何效果。你仍旧是河水里的一粒沙,是我们家最让人痛心的名字。
我仍旧残存着一线希望,你呆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可能是在一台电脑面前,做着我们永不了解的某项工作,这项工作是有期限的,或者八年,或者十年,或者更长,二十年。而无论时间多长,即使身份被消,你也总有一天会回到镇上,发狠地睡上一个月,然后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仍是我熟悉的儿子,仍是族谱上,我生命和血脉的延续。一旦想起族谱上给你预留着的位置空空如也,我便阵阵发寒。我名字下面,本该填着你名字的空白处,是一块巨大的虚空。别说你还有弟弟,他有他的位置,你若不生出来倒也罢了,你生了,是大儿子,这条绵延的线,怎么能到你这里,便硬生生截断?
你那个同学,我见到他了,你弟弟和爷爷都在镇上见过他。我远远地就认出他来——也不是认出来,是闻出来的。可他身上有气味吗?你爷爷说,见到他,身上就发凉,我没那么夸张,可你那同学,确实是阴森森的。当时我刚从海口赶回,这一趟不太顺,拉的甘蔗在省城不好卖,我也累得很,回来时天色已经很晚,我只想洗一个凉水澡后好好睡一觉。他站在我们家门口,冷冷地盯着我。我注意到,路灯照射下来时,穿透了他的身体,直接照了过来。我揉揉眼睛,发现哪有光透过,他的身子陷入最深的黑。
他说:“你是认识我叔叔的吧!”
他叔叔?
我当然记得,当年他叔叔把他带回镇上,和我聊过几次的。endprint
“认识!”
“你能和我说说他吗?”看不到他的神情,可我总觉得他心情不好。是的,自从你失踪后,家里所有人都有了一种能力,能感知别人隐藏着的酸楚。眼前的你这位朋友,已经回到镇上好多天了,可我没听任何人说过他——除了我们家里人。他好像躲避着所有的人,单单让我们家里人看见。
“说他什么呢?”我问。他的话有些不前不后,我真的不知从何说起他的叔叔。他的叔叔年纪比我要小几岁,左腿一拐一拐的,他又极力要走得很稳,更显得身子微微颤抖。他第一次带着你同学回到镇上,我就见过。你那同学一脸惊恐,眼泪堵都堵不住。他那时年纪也小啊,不像现在,转眼就这么大了。你也离开几年了,比起当兵那时,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呢?你同学的叔叔绷着脸,却掩不住他更大的惊恐。后来听说了一些消息,我便明白当时为何他们叔侄那么兵荒马乱了。
“我叔叔和你说过我的事吗?”你同学问我。
“你什么事?”
“我姓什么的?”你同学的话,又是回答,又是疑问。
我愣了好久,只能苦笑:“你怎么来问我,你一直姓什么,就是什么了。”
“但事情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他脸色悲戚,可没有眼泪流出。
总有些事是让人流不出眼泪的。你走这些年,家里人也都成了他这样,眼泪流光了。没有眼泪的人,看别人总是很模糊的,罩着一层影。
“你吃饭了没有?”我只能问这个。
他摇摇头,打在他身上的灯光,也被拽动了,缓缓地移着。
“我不吃了。吃不了了。”
他转身就走。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我打赌从没见过一个人像他那么走路,步子轻轻地,不是在走,倒像飘,像在水面上浮动。我担心他,就跟在他身后。出了小巷,他往北拐,一直朝江水而去。白天积累的灰尘和脏气,正在慢慢下潜,混杂其中的憋闷,也在消散。越靠近水边,风越涌。他没往木桥走。他走进木桥东边的沙地,那里绵延的茅草在起伏摇荡。他蹲坐在沙地边上。我走过去,也蹲着。
“我叔叔也不在了。”
“没听说啊!什么时候的事?”
“也有两三年了。我一直没回来,以前我一直以为,不必回来的,谁知道……”
“他,怎么……”
“听说是两个村子打架,他比较衰,就被打了。那些冲在前头的,都没事,他从来不参加那些争斗,只是那天回去得晚了,被一块尖尖的石头砸破了头,地上一滩血,倒在地上好久也没人发现,有人半夜路过,送到县医院,救不过来了。我没看见,听说的。”
“查到谁没?”
“查没查到,又有什么用?听说后面抓到带头的人了,可我叔人都不在了!我这次有事了,要回来找他,有话要问,可哪还有人?问不到了。也怪我,从这镇上一走,就再没回过,怪不得别人,怪自己,自作自受。”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接过。我点了,递过去,他还是没接,我直接放在他身边的沙地上。此时的他,在夜色里更黑了,也更透了。
“人都是这样,有些事哪讲得清?我儿子——跟你关系很好那个,不也说没就没了?你是不清楚啊,这几年来,镇上的怪事很多,失踪的有,吸毒的有,前面这木桥,对,就是眼前这座木桥,还有人往里面跳水的,捞上来时,肚子胀得圆圆,臭得两里外都憋不住,死得真难看。”
“是啊。你说,他——就再也找不到了吗?”
“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哪有消息?”
“我这人,什么事都没管,是最后一个知道你儿子失踪的。那时已经过去三年了。跟你说啊,以前我和你儿子的班上有个女同学,我在省城碰见她时,她说了我才知道你儿子的事。都过去三年了,她一说到,还是哭得很惨。你也猜到了,她喜欢你儿子。你儿子去部队后,两人还经常写信,她给我看过你儿子的几封信,有五六封吧,都是讲着部队的生活,每天的锻炼什么的,可以看出你儿子很喜欢部队,怎么会从里面跑掉呢?想不清。说来你也别笑话,更别生气,那女同学后来跟我一起处过一段。她倒成了我女朋友了,很多事确实是说不清的。”他还是没抽那根烟,可风一吹,烟灰往下掉,火星就亮出来,一眨一眨,像真有人在抽。
他话头上来了:“和我在一起,一提起你儿子,我们都很尴尬,都避免去说。可哪避免得了?还为此吵过几次,后来也就分开了。时间也很快,她去年年底嫁人了。喜酒我没去喝,让同学帮忙带了红包。听去喝酒的同学讲,她嫁的那男的,家里很好,早些年在省城市郊盖了三层楼,现在那里拆迁了,一共赔了九套房,这辈子都吃不完了。后来她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问我你儿子给她写的信,是不是留在我那里了?我说是,问她是不是要取回去,需要的话我给她寄去。她在电话里半天不说话,挂断后,发了条短信过来,只有两个字——‘烧掉。已经烧掉了,不然可以给你看看,也让你们了解了解你儿子在部队的生活。”
“我这人,读过初中,字是识几个,但要读信,唉,还是不读的好。”我是这么说,可若真能读到你的字,也是好的。可惜,烧掉了。
他把烟头丢掉。
烟头在沙地上做着最后的挣扎,像是要在风吹来时,把整条江水烧掉。
可惜啊。
烧掉了。
弟 弟
哥哥,真的,我宁愿听到你已经死去的消息。
是的,那年你失踪后,全家都痛苦,可我的痛苦不一样。我不仅仅是痛苦,还有一种屈辱。你让家里人陷入痛苦,让我的人生毁掉。是的,你不会知道,你失踪后,便成为了家人眼中的完人,而我,变成了毫无出息的浪荡子。当我从学校跑回家里,人群已经散去。爸爸听说来报告消息的人已经被镇委书记悄悄放走,在屋里暴走。他一直哼着:“我要让那大肚子炸掉。要让他炸掉!”他没敢去找书记的麻烦,却捞起一根棍子,对着我迎面击来。我哭了。你失踪了,我很伤心,可这难道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打在我身上?若不是爷爷出手,难说我不会打傻掉?可你不知道,爸爸丢掉棍子了,却说了一句让我至今受伤的话:“有用的丢了,没用的却铲不掉。”endprint
为了这句话,我离家出走一个星期,我一直等着家里人来找我。我没有等到,花完借来的钱,我只能回去。你不知道,迎接我的,又是爸爸的一顿打,他说本就够乱了,我还给他添堵。爷爷在门角蹲了好久:“你大了,要像个大人,我到处找,没找到你。你现在要像个大人样!”他的话让我痛哭,爸爸仍旧不理我。一个星期了,妈妈还在哭,镇上小诊所已经来人给她挂盐水了。我哭完了,得自己收拾,或许,在他们眼中,我确实就是那个丢掉也毫不可惜的一个。
我在学校的成绩并不差,可你失踪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既然被视为最没用的一个,那我就要有副没用的样子。破罐子破摔,用我们这的话来说,我是一个“放尿不上壁”的废人。好吧,那就没用吧。我当然也成了打架的高手,你知道,镇中学里永远有着几个小帮派,女孩、网吧、捞鱼……这些都是能引起争斗的事,在以前,他们有时和好,有时打闹,互相瞧不起。而他们所有人都怕我,并不是我有多可怕,而是我有多不要命。当我一个人和三个人打架,他们手上还有棍棒,而我却流着血往前冲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胆战心惊,丢掉棍子,凑钱去给我买止血的纱布。是的,什么都不管不顾,我就无敌了。你并不知道,你就是我无敌最大的原因。以前我性格软弱,可我在外面成了强横的人。
我在你失踪两年多以后就不再上学了。爸爸说:“再读也没用,那就不读了吧。”我到省城打过工,第一份工作是到网吧去当网管。老板是我们镇上的人,他的网吧开得很大,招了很多女孩,也招了很多男孩。网吧里经常来一些眼圈发黑的小子,在电脑面前一蹲就是三四天。对了,哥哥,我想起来了,你电脑玩得很厉害,你的Q币永远用不完,我以前也跟着占了便宜——你没想到吧,我竟当过网管。网管也就当了两个月,你肯定以为我是在网吧里面打架了——没错,我是打过架,有些骑着轰鸣的摩托来到网吧的金发小子,往往会对一些女网管动手动脚,被我揍过几回,但这不足以让我丢掉工作。事实上,老板还私下暗示过,对那些欠账了却还要毛手毛脚的,下手要狠。也有两回,是监控视频里发现有偷钱包的小子,被我上去扭住了,一群人拥上,差点把那小子捶成饼。
有一次,一个小子在电脑面前连续坐了四五天,我们去赶他,他也不愿下机,还掏钱丢我们。我们也没招。老板怕这么下去要出问题,趁着一次风雨交加之时,关掉网吧的电闸,开始清场,这才把那瘟神送走。可那小子走出网吧不远,就在雨水中摔了一跤,死在街上。来了很多公安人员,最后查到网吧,就直接关掉了,说是整顿。
我还在省城一条热闹的街上,摆个椅子,给手机贴膜。贴膜很赚钱,那段时间我很逍遥的,每天摆几个小时,什么时候有人找我喝茶,我把摊子一收就走人。我交了个女朋友,是之前那个网吧的一个女网管,我们住在一起,一到晚上,我们就在床上闹。她大了肚子,我借钱给她打掉了,后来她又怀了,我丢给她钱,和她分了。我就是想不通,他妈的她那么容易就怀上,鬼知道是不是跟我怀的。
后来我就回到镇上了,你不知道,妈妈七月一疯癫起来,谁都罩不住,我得回来,轮流着看。你说你,要死就死了,要不死就早点回来,你他妈的失踪是什么意思?不把全家人都搞残了?爸爸爱迷信,搞神搞鬼的,听人家烂嘴里的烂话,把家里的铺面卖了——这全是因为你,他以为卖了铺面,你就回来。哪有这种狗屁道理?在妈妈没发疯的月份里,我有时帮爸爸做生意,但能不帮就不帮。他对我充满了怨恨,我对他也一样。是的,有人跟我说过,他一肚子气,若不发出来,要憋坏身子,可他妈的,为什么总是对着我来发?我的火又该对谁发?说到底,还是得怪你,怪你竟然失踪了。要死就痛快点死,失什么踪?
妈妈也一样,是,她是没骂我,更没打我,可她伤我一样深。我在省城打工时,几次给过她钱,五百六百地给,让她能吃就吃能穿就穿,别闷死自己,你猜后来她怎么说?她和别人说起你时,说你多好啊,去当兵了还时常给他寄钱,五百六百地给。你什么时候给她寄过钱?你在部队里,哪有钱给她寄啊!我做的事,她都记在你账上。别说我眼量窄,换你你怎么想?我不需要她整天念着我,可也不能编造来伤我吧?这事就不说了,那年她发癫过重,病得整天挂盐水,还不是我守了十三天?她醒来后,只问你下落。不问我也就罢了,她后来发癫了,到外面跟人说起这事,又变成了你的功劳。她说她以前生病,全都是你守着看着,十三天啊……
我很快变成了一个脆弱的人。我在镇上成了无所事事的人,不在学校了,不在外面打工,窝在这个鬼地方,能做出什么来?能不脆弱?像模像样的人,都往外头跑了,镇上都是一些不成人样的,个个都是鬼魂一般,大都在吸白粉。你肯定以为是不是我也吸了,放心,我倒没有,有几次人家把粉洒在香烟里,而我发现了,留了一手,没抽,没染上。那歪嘴杀猪佬的儿子,基本上已经完蛋了,那天碰到他,鼻涕挂到了胸前,风一吹,堵都堵不住。
镇中学后面的山坡上,去年发现了有吸毒仔死在上面,手上都是针孔,浑身扭得看不出是个人。镇派出所发动人去认尸的时候,我去坡上看了,回来三天没吃饭。从那次以后,我越来越话少,我没跟别人讲,但我在做梦时,那个死尸曾多次来纠缠过。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魂缠上我了,半年内我瘦了二十多斤。爸爸在邻居模糊的暗示中,操起棍棒和我干架,他问我是不是吸粉了?这是我唯一一次还手。我还手了,他倒高兴了,因为我还有力气还手,说明还没像那些吸粉的人一样,虚得像气球。
我没有告诉他,我有很多次见到一些已经死去的人。我也没确定是不是真的见到,因为大多是在睡觉的时候,在迷糊不醒之间。我还见到过奶奶,她在你当兵之前就没了,可我见到了她。她静静地看着我:“你哥哥呢?”
“当兵去了啊!”在梦里,我没有想起,你已经从部队人间蒸发。
“他写信回来没有啊?”
“写了,我爸让我回了信。”
“你信上写什么了?”
——写什么了?写什么了?写什么了?我一片空白,想不起写了什么。奶奶一直等着我的回答。我很遗憾,很快我就醒了,没能告诉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答案。她看着我,像我身边站着你。我醒来了,还好是大中午,是阳光很烈的中午,不然我是不是该浑身发寒?我擦擦身上的汗,拿着手机屏幕当镜子,看到我的眼圈更黑了。我又瘦了,我若是别人,也怀疑我吸了粉。是的,哥哥,这都是拜你所赐,你是活着还是已死?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的下落不明,挑起了我们家所有人敏感的神经;你的下落不明,让活人生活无望,让死者不能安眠。endprint
这是我们家族发生过的最严重的事件。
我一眼看出你的同学有问题。什么叫有问题?
他已经不是活人了!
我不仅能看见他,自从那次在山坡上看见那吸毒仔的尸体后,我经常会见到一些早已过世多年的人,他们漂荡在小镇的角落里,从未离去;一些陌生的面孔,也从别处赶来,在这里盘旋,再随风而散。
你的同学坐在了我面前。喝了一口酒,我的手一指:“他来了,你看到了没?”我说的,是那个在坡上死去的吸毒仔。你的同学肯定以为我说的是你,他瞧了瞧,说:“你来了吗?”他的话,有意义又没有意义。人和人总是这样的,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却总还交流得不亦乐乎——何况一个人和魂,很多话更是鸡同鸭讲。
我很奇怪,为什么你同学和那吸毒仔都是死人,却都又看不到对方?小镇南边的新路在修,挖土机在挖,也掘了好些坟,家里有人来迁坟倒也罢了,没人迁的,挖土机就平掉了。近来我看到的陌生的孤魂,会不会跟这些被平掉的野坟有关?
爷爷去问了好多通灵的先生,都说你没死,这我是相信的,因为你若真的死了,总会千方百计回来,而我定能看到你。
见到你同学的两天后,我有一个朋友结婚,我去喝了喜酒,我喝得软到圆桌底下。喝完喜酒后,我住到一个朋友家里,睡了几天,我不能不睡——在镇上,我长期睡不着,或许我所见到的不干净的东西,都是我脑子昏沉后的幻影。哥哥,这都是拜你所赐,你失踪后,沾床即睡的我,染上了失眠症。在外面还好,一回到镇上,我就会闻到某种气息,陷入难以自拔的淤泥。在朋友家睡了几天,我同学的父母看不下去了,他们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我的手,叫来三轮车把我送去了门诊。白衣服的大夫在我眼中是飘着的,他是在飞吗?大夫说我高烧过度,给我吊盐水,盐水吊了一天半。每次从昏沉中醒来,我的身上都是汗。
大夫从我身上拔下针头时,我竟立即趴在桌子上哭了。可能是往体内打的水太多,我得往外溢一些吧。高烧过后,我觉得冷。回到朋友家,搂着厚被子也抵不住,冷气是从骨头缝隙冒出来的。一想到镇上飘荡着幽魂,想到每年七月癫狂的妈妈,想到心里发空的爷爷和爸爸,我就想逃离。我甚至想着,就这么悄悄地离开,仍到省城去,那里闪亮的街灯与高耸的大楼,或许会给我另外的生机——至少,不会让我老是见到鬼魂。哥哥,我多想你,你的失踪,让我们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多想有一个确切的消息传来——确切的消息,无论你即将回家,或者已经死去。
哥哥,我宁愿你已死。
友 人
我记得的人,才能见到我——对于一个意识逐渐模糊的死者来讲,已经没有心力去想这是什么道理。而这,需要道理吗?当我回到镇上,第一个能见到我的,是街边摆宵夜摊的秃顶中年男人。这个秃顶男人多年没变,我离开镇上也有些年头,他却像被时光遗忘,也不显老。那年回到镇上,这个中年男人的摊子,是我最流连的地方。他当然也记得我,即使我被时光疯狂追逐,即使我已经败给了时光,成了一个死人。他没把我当死者,只是淡淡地对我笑,点点头,又挥舞着他的铁铲,把夜色炒得火热。那么多年蹲守在这街巷的拐角处,他什么没见过呢?比我更离奇的人和事,他都见过吧,他早过了见怪不怪的年龄。以前我就爱在他这里吃炒粉,那时我还年小——那时我还是人。他当时收钱只收一半,然后用满是油污的手摸摸我的头。他认识我叔叔,听叔叔讲过我的事,他心疼我,有时我从街上走过,他就把我拉过去,给我手里塞打包好的粉:“不要钱,拿去吃!”
我有点不知从何说起。把所有的血肉省略,只说骨架,就是这样的:多年前,我父母出车祸死去,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我叔叔把我接回镇上,供我读书。当我从镇上初中毕业,便迅速逃离,不再回来。这些年里,叔叔给我打过多次电话,总是说着说着,就讲到我爸爸妈妈身上,就说出他悲痛的声调。隔着电话线,我也能闻到叔叔眼泪散发的咸湿味,隐约看到了他由于对他哥哥的怀念而多次在半夜哭醒。他总是认为我不愿回去,是他的错,是责怪他当年在镇上的照顾不周。我哪有怪罪这些,我只是觉得,自爸妈死后,我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叔叔后来也死了,我深觉愧疚。而现在,我也不在人世了,我们家怎么会遇到这么多让人痛哭流涕的事?
也是死后,我才知道,有些事比死更让人绝望:我没法安息,没法进入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
为什么?
一个虚空的声音告诉我,你怎么来的,你得怎么回。
这个声音还告诉我,我没法回去,是因为我的姓氏错了,我跟着我爸的姓,可是,错了——也就是说,我不是我爸的小孩。即使对一个死者,这也是一个挺大的打击。逼迫到眼前的事情是,我得在头七之前,在记忆消散之前,找回我的姓;若找不出,头七之后,我将会像很多丢掉记忆的孤魂一样,永在漂泊与寻找。我将成为虚无的存在,又或者是存在的虚无——姓氏,是我得以安息的钥匙,能让我通向另外的世界。当我回到镇上之时,很多事很多人我已经忘了,记忆在消散。我的“父亲”、母亲和叔叔,都已不在人世,他们的魂,也早已经抵达了我所要寻找而又永远无法抵达的那个世界。
——镇上哪有人会知道这些隐秘?
能找出的可能性为零,可我也只能回到镇上,这些年浑浑噩噩,生活过的地方一片空白,“父亲”、母亲过世之前的生活,也在我不愿回想中被遗忘,唯独在这个镇上,还残留着我某些真情的记忆。叔叔给了我真正的关怀,我为我后来的躲避愧疚,我不但辜负了叔叔对我的爱,还因此错过了找到自己姓氏的机会——叔叔肯定是知道的,要不他当初为什么不愿接我回乡下老家住,而是把我安放在镇上?他难道不是怕我面对他族人冷若寒冰的目光?
我当然还记得你们一家,尤其是你,你给过我友情,你们的家人,是我能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了,我见了你的爷爷、爸爸和弟弟,我不敢见你妈妈,她已经是一个神智不太清楚的人,我若见她,难免会把她惹得彻底发疯。我最想见的,当然是你,可是,没机会了,所有人都说你失踪了,你抹去了自己在人间的一切痕迹。说起来真可悲,你失踪了,你们家因为你成为谜团,彻底陷败;而我,却因为出身的不清不楚,即将成为一个丢失记忆的孤魂。我或许会飘在小镇的上空,或许会成为镇西边小山坡上冬夜的一团雾,又或许成为江面上阴冷的水汽。我无处可去,却又无处不在。我还想着在记忆消散之前,和你说说她,那个拿着你好多信来给我看的女孩——说起她,我已经难以想象出她的脸了,记忆力散得真彻底,隐隐约约,她的眼睛射出的光,却没在我眼前幻灭。endprint
那年,我在一次同学聚会时见到她。喝到最后,各自散了,唯有她走到街口,却不知道往哪边去。我扶着她,到了我租住的房子里。到了半夜,她猛地跳起来,翻着身边的包,在我面前甩出一堆信,都是你寄给她的。她说她也给你寄了不少。她说肯定是部队上瞒着什么事,你成了牺牲品。她还说,部队说你捡到一个手机,然后就失踪了,这是扯鸡巴蛋,这两者之间有个狗屁关系?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同学都散了后,唯独留下她一个人,她的怨气太盛,会烧伤所有靠近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你的事,在以往,你是我在镇上最好的朋友,可自我离开小镇后,就再也没有关心过那里的一切——对于小镇,我也是一个失踪者。
刚死第一天,我就去看过她。她已经生了个女儿,在省城周围的院落里,她最常做的,就是打麻将,她男人家境好,她算是有了个好去处。怎么说呢,我竟然去找她,这也出乎我的意料。或许,对一个因为不幸而拒绝了整个世界的人来说,一个能说得来话的人,肯定在他死后最先想起。这些年我是交过女朋友的,但都是碰碰面就再也没深入交往,没人愿意天天看着我的一脸苦相。我和不少陌生女人发生过关系,从网上认识,聊了几句后,直奔主题,连名字也没问过。她当然是我要想起的人,爸妈死后这么些年,和我生活一起最久的,倒是她了。我到达的时候,是晚上。她家的院子宽阔,出去不远就是江水浩浩。这是从我们镇流过去的那条水的下游。她抱着她的女儿,一会逗笑,一会给她喂吃的。我在她家呆了有三天,浑然忘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还有一个未知等着我去揭晓。
她家的院子,以后自然是她的归宿。对于我这种不清楚来路的人来说,来路不明是最大的痛苦。我一直这么想,你的失踪,让你们家没有了未来,让活人饱受折磨;而我的来路不明,则让我这个死者不得安息。我们俩相似又不相似,貌似不同,却又掩不住某种相同的彻骨悲哀。我的记忆即将消散,或许你此刻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一定能认得出。站在她身后时,我的记忆还满满,有着外溢的冲动,可同时又觉得她那么陌生,我的游动带起的风,吹动了她的衣裙。她回头了,只看到门前的一棵番石榴树枝叶摇动,只看到夜色里的一团幽深。她低头看着她怀里的小女孩:“风大,我们进去哦!你还不睡啊?妈妈要去打麻将啦!”她好像手上摁了开关,那女孩立即就睡去了,她去了隔壁,和几个妇人一起堆着麻将长城。我记得的人,是能见到我的——可我不让她见到,见到了,便会成为她漫长人世永远的恐惧与悲伤。
我总是一次次忘记重要的事。回到镇上,见到为数不多我记得的人,我总不大愿意问,要怎么开口呢?记忆永久消散的压力,并没有给我足够多的勇气!我很奇怪,你们家的人见到我,总不多问,更不惊恐,是他们这几年见多了吗?他们的目光中有着一些怜惜,有着我年纪轻轻就过世的哀叹。他们都没问我是怎么死的?而我,当然也不愿记起那一瞬,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并不遥远,而是彼此存在,偶然的一个瞬间,便会让我们丢掉一切身外之物,包括身体,甚至记忆。看着那些人收拾我的尸体,我挺悲凉的,我没有爱惜过这具身体,让它化灰的过程,如此潦草,如此杂乱无章。
我好像进入了游戏里,有声音告诉我首要的任务时,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理由。但我一定要按照那个莫名响起的声音去行事吗?我总有些抵触,总是觉得,我是我爸的小孩,已经成为事实那么多年了,为什么到我死了,才去自己推翻?又或许我觉得,成为一个无记忆的游魂,也并非多大不了的事。记不得就记不得呗,找回出身,得以轮回,是否真是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这些天,我遇到了不少游魂,他们都已经丢掉了记忆,可他们面目安详,渐渐地消融为一阵风,散淡为一团雾,或许化成雨夜从树叶上滴下却不愿落入地面的水滴。他们已经成为自然轮转的一部分,在无意识无记忆之中,自有着严丝合缝的运转。
这又是七月了,你的母亲没有像往年一样。你家里人都盯着她,怕她会在街上奔跑。她走出家门,到菜市场买回一斤五花肉、半斤豆腐,在砂锅里煮开了,食物的香气在锅中翻滚,锅盖也压不住,喷涌出来。我悄悄在你家乌黑的厨房里,闻嗅着这难得的香味。这常见的食物,应该是你母亲的最爱吧。这个七月,在你家人的惶恐之中,你母亲却没有陷入和往年一样的癫狂,你该为她高兴吧?你也该为你家里所有人高兴吧?当你的失踪,渐渐在时光的冲刷当中,沦为可有可无的牵念的时候,所有被甩出轨道之外的生活,才能回到以往的轨道上来。你母亲揭开锅盖,夹出一块滚烫的豆腐,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好吃!”
她的赞赏,惊动了你父亲的泪水。
在我记得的人里面,你是我唯一不能再见到的一个。追寻出身、找出我真实的“姓”已经不可能了,我贪婪地在记忆消失之前,去见我所能记得的每个人。此时,地理意义上的距离是不存在的,我想见,就抵达,就看见,就能体验一个活者的欢喜和悲痛。而你,一个消失的名字,隐匿在哪个角落,却是我永远无法知晓的。我又想,再过一天就是头七,过了头七,有和无就都失去意义,我何必要把记忆里的生活完全重温呢?
留有遗憾,未尝不好。
——是的,对于一个生前孤僻的人来说,我的喃喃自语已经太多,就让我在最后的时间里,安安静静,不看任何人不想任何事,我要成为一阵风、一团雾、一滴水该有的样子。我还有几个小时可以挥霍,我在夕阳中的霞光中飘过,无人发现——哦,原来,游魂也是能见光的。活人的看法,永远是盲人摸象的偏见啊,这个偏见一直在我死后的几天里,还影响着我,让我没能在白天的光照下,去看世界发白透亮的另一面。记忆中的偏见就这样,束缚了我,让记忆散去吧。
小镇南边,扬起阵阵烟尘,修新路的挖土机在狠狠向下刨土。此时,挖土机停住了,小镇上的人都朝那辆车围聚过去,挖土机的手,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竟然从地下冒出一阵烟。熏到的人,都被呛得眼泪直流,流着流着,鼻涕也哗啦啦止不住了。但人们都不怕,围拢的圈子越来越大,都对着挖开的洞口指指点点,他们七嘴八舌,希望铁手刚刚挖出的这个巨大的谜面,能尽快亮出一个让他们惊奇的谜底。奔跑过去的人越来越多,人人都怕错过最精彩的剧情。不久之后,这里将要覆盖上宽阔的水泥路,这个新发现的惊奇,将成为人们不断念叨的传说,那阵让人流眼泪和鼻涕的烟雾,也将成为各种好事与不幸的源头。
我也想去看,可一转念,我回头向北,来到江水边。此时这里没人,茅草随风高低。日头在降落的最后一刻,往水面撒下闪耀的金黄。
金色被收回。
夜色降临。
作者简介:
林森,1982年出生,现居海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