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春 一个人的世纪工程
2014-08-30杨方
杨方
一个人默默耕耘三十多年,今天终于收获了一份厚重丰饶的果实——《中国新诗编年史》。这部新诗编年史从1918年1月开始,到2000年12月为止,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跨度。它囊括了这期间在中国发生的和新诗有关的众多事件——包括新诗运动、社团流派活动、诗人行迹、重要诗集的出版和诗作的发表,以及诗学理论、新诗批评的言论集粹,使一个世纪以来,新诗演变的方方面面得到全景呈现。这是一个十分复杂而庞大的工程,这部书的出版震动了学术界,被认为是中国新诗史上的一个奇迹。而完成这项辉煌工程的,正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刘福春。
小县城走出来的大学者
一部书,265万字,堪称一部巨著。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默默地做着一项艰苦而其乐无穷的工作,堪称伟大。
刘福春,1956年出生在吉林省一个叫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的小县城里,从小酷爱读书,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新诗写作,以分行的文字记录东北边远小县城里一个文学青年的青春梦想。因为是家里的独子,中学毕业后免于下乡,幸运地留在城里做了一名临时工。他做过运输公司的乘务员,当过木器厂的工人,1977年高考恢复,他因为平时坚持读书,从不放弃学习,所以顺利地考入吉林大学中文系读书,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分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
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后,刘福春主要从事新诗文献的收集、整理和新诗史研究工作。刘福春那时候还是个小小的助理研究员,但他酷爱学习,加上工作极其认真,又肯吃苦,1984年前后承担了国家社科重点项目《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中的《中国现代新诗集总书目》的编撰工作,1993年与夫人徐丽松合作完成《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诗歌卷》。2006年完成《中国新诗书刊总目》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除书目整理和新诗史研究,他还编校了多种全集(文集),有《冯至全集》诗歌卷,金克木《梵竺庐集》,《牛汉诗文集》,《谢冕编年文集》等十几部文集。其中《冯至全集》2001年获国家图书奖,《牛汉诗文集》2013年获“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图书奖”。
2013年3月,在经历了辛苦而漫长的整理编选之后,《中国新诗编年史》终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全书265万字,用大量第一手资料展现了上一世纪新诗创作的成就和问题。该书出版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学评论》、《诗刊》等多家报刊发表报道和评论。北京大学教授谢冕先生讲:“《中国新诗编年史》的出版是中国学界、特别是中国新诗研究界的一件大事。这部学术巨著的出版,不仅标志着中国新诗史料工作的新高度,而且标志着新诗百年历史研究的新高度。刘福春对我们的启示不仅是在学术的层面,而且是在人生和事业的层面,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以毕生之力勇往直前、坚持始终。他是真正的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他以一人之力,造百年之功。可以说,《中国新诗编年史》的出版不仅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个奇迹。”
成绩是丰硕的,过程却是漫长而辛苦的。为了这项工作,刘福春教授阅读了文学研究所图书馆所藏的1949年前的全部和1949年后的大部分新诗书刊与其他文学期刊,曾访查全国50多家图书馆,与诗作者通信近万封,收集诗集、诗刊、诗报、诗论集、书信等新诗文献几万件。当年那个从小县城走出来的酷爱读书的年轻人,已经成为学富五车的大学者,刘福春先后担任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研究员和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2002~2004年又担任过韩国东亚大学招聘教授,在韩国任教两年。他还曾获第七届中国社会科学院优秀科研成果三等奖和王瑶学术奖二等奖。
书痴的“黄金屋”
刘福春教授对诗集的收藏要从他的中学时代开始说起。1972年高中毕业前后,刘福春忽然有了写诗的冲动。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冲动影响了他的一生。虽然最终没有成为一个诗人,但研究、收藏新诗几乎成了此后他生活的全部,当初在他生活的小县城的新华书店里买到的仅有的几本新出版的诗集也成了他最初的藏品。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刘福春从东北来到北京工作,因为工作的关系,他的爱好幸运地变成了职业,而职业又引发了收藏的更大兴趣,他开始有意识地大量收藏新诗书刊及相关文献。
北京是一个淘书的好地方,刘福春虽没赶上那让人羡慕的淘书好时代,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北京旧书店中旧书也还不少,尤其是新诗集,买的人不多,又便宜,《诗刊》创刊号毛边本他只用了一角钱就买到了。那时跑旧书店也成了他的一大乐事,骑着自行车一转大半天,可以接连转几家旧书店,收获或大或小每次都有一些。刘福春说现在最怀念的还是每年都要举办几次的古旧书市,开市那天他必是早早赶去,大家焦急地挤在大门外,时间一到蜂拥而上,先抢下一抱书再细细挑选。因为诗集不很抢手,还能比较从容一些。每逢书市都要去几趟,多的话可以淘得一二捆旧诗集,如果幸运的话,遇到一本突然让你眼睛一亮的书也说不定。记得一次书市上,在一堆五六十年代的诗集中发现了一本汪铭竹的《纪德与蝶》,书品之好,价格之廉,拿在手上激动得直抖,就怕卖书的发现不卖,保险起见又胡乱挑了十几本其他诗集把这本夹在中间一起结的账。让刘福春教授怀念的还有初期的潘家园旧货市场,虽然有些“脏乱”,但那里也是书友每周聚会的地方,不仅能淘到一些好书,还能结交到一些爱书的朋友。
刘福春总觉得自己与书有着很深的缘分。一到文学研究所工作,他就给唐弢先生当助手,唐弢先生是著名的藏书家,虽然那时没有更多地专门请教,但潜移默化的影响还是不小。他收藏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及之前的新诗书刊主要淘自旧书店和旧书摊。进入九十年代,诗集的出版由出版社的行为逐渐变成了个人行为,不要说旧书店,就是新书店也见不到几本新出的诗集。好在有“工作之便”,因为编撰《新诗书刊总目》与很多作者建立了联系,所以每周都可带回一大包作者寄来的书刊。加之大家知道他有此好,都将家中的很多新诗书刊割爱给了他。记得那时邵燕祥老师还住在虎坊路,有一次刘福春去取书,多得放在自行车上不能骑,只得推着走回家。
每周星期二,是刘福春一周中最快乐的一天。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他的同事们一样,他这一天也会到建内大街5号来“上班”,与别人不同的是,每周的这一天,他都会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寄来的诗集、书信。到目前为止,他个人已搜集到中国现当代诗人的诗集10000余种,与2000多位诗人建立了联系,并存有他们的创作档案。与新诗有关的一切资料对他来讲都是有价值的,他都需要,手稿、书信、照片等等,都能给他带来快乐。他曾对人说,“与新诗有关系的‘纸我都收集”。
与此同时,刘福春还在着手诗刊诗报资料的收集。这一工作更难,尤其是所谓的“民刊”,很难找。在这两个工作基础上他最终想完成的并且已经开始做了的是《新诗书刊叙录》,即把20世纪能找到的新诗书刊每本上写一段文字,包括内容提要、版本变化、当时的批评、作者生平等,集考证、辑录于一体,对新诗文献进行系统地整理与研究。这些成果,已陆续在《诗刊》等报刊上发表。刘福春总的想法是能把20世纪新诗的基本情况理清楚。
在中国的成语中有一个金屋藏娇的故事,而刘福春的屋子却是拿来藏书的。刘福春对新诗史料的热心和专注几近于“痴”。不论居住条件有多差,不论经济状况有多紧,事关史料的搜集和购买,他总是竭力而为,这是他生命的第一乐趣,也可以说这就是他的生命。认识刘福春教授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不讲究吃不讲究穿的人,一件衣服可以穿二十年,一双鞋子不穿破他舍不得扔,但是他却是一个舍得买书的人,甚至在买书上堪称大方和奢侈。走进北京潘家园附近刘福春的家,过道上、桌子上、客厅里、卧室里,只要有空隙的地方,无不被花花绿绿的各式诗集、诗刊占领。这里还有大量著名诗人,包括过世诗人的手稿和书信。书籍的特殊香味和过往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能看到一个个场景闪回。
“我特意问过了,楼房一平方米最大承重是多少公斤,怕这些堆起来的书把楼层压塌了。有时候不得不把堆得太高的书拿掉一点”幽默开朗的刘福春笑着讲起这段小插曲。刘福春对书的痴迷和对诗歌研究工作的执著,让很多人感动和赞叹。但也有一些不理解刘福春的人,他们说:“北京的房价多贵啊,花好几万一平米买来的房子却是给书住,多不划算。”也有人说:“我要是徐丽松,一定得跟他吵架。”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徐丽松不仅不会为了书的事情跟刘福春教授吵架,还会为了别人的不理解为自己的丈夫辩护,解释。三十多年,徐丽松是刘福春教授坚定的支持者,也是他最好的助手和知音。
如今刘福春教授面积不大的房子里就跟书库一样,简直书满为患。徐丽松总是为了这些书怎样摆放更节约空间而发愁,有时候她会苦笑着说:“我家里都成地道战了,进去得侧着身子走。平时也不敢请朋友到家里坐,因为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坐啊。”
正是这些收藏的书有力地成就了刘福春教授的研究,他利用所收藏的文献,加上对图书馆的寻访,顺利完成了《中国新诗书刊总目》、《中国新诗编年史》等著作。
一个人完成的文学奇迹
熟悉刘福春教授的人都知道,刘福春是一个幽默,豁达,安于清贫而又极其认真的人。他很难得写文章,总觉得资料还不全,不肯轻易立论行文,特别慎重其事,为此早年迟迟评不上职称,但也不改其志。这部书的项目完成期延长了半年,因为他总有东西要补充,有个新线索就会去不厌其烦地查资料,求全求圆满。总之,几十年的积累成就了他和他的事业。和他合作过的人,或者他的同事,他的学生、朋友,都切实感受到他是一个工作严谨,学风正派,功底扎实的学者。
完成这一世纪性工程,对于刘福春,真正的艰难不在于细小的繁琐和宏大的规模,而在于置身浮躁的治学环境中,锲而不舍地独自承担的挑战,正如其自言:从事这项工作要“耐得住寂寞,经得住诱惑,坐得住冷板凳”。他将《中国新诗书刊总目》编撰工作视为学术品格的修炼,他以细致严谨的学者姿态,收集、检索、求证、校对,二十余年磨一剑,以沉寂对抗喧哗。《中国新诗书刊总目》凝聚其大量心血与汗水,然而,刘福春先生却以轻松的姿态完成了一段沉重的表达:“我认为人生最重要的,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和自己能做也能做好的事。新诗资料的收集、整理和研究,我有兴趣去做,也有条件去做,而当时专门从事这工作的人也不多,相信只要坚持下去,一定可以做出实绩。”
一项世纪性工程,如果没有坚执学术兴趣的支持,确然难以想象一个人能独自承担下来。而以较为直观的阅读印象论,《中国新诗编年史》是一套既“好用”又“好看”的书。所谓“好用”指编年史作为一种有工具书性质的著述应当具备的完整、严谨、精确、精炼等品质,这些在《中国新诗编年史》中均有充分体现。就此而言,它也许可以成为编年史编写的一个范例。“好看”则指作者在史实取舍上保留了大量丰富而多样的原始材料与线索,使读者时常感到新鲜,甚至惊喜。特别是书中的文选部分,尤其能代表作者知人论世的立意和灵动的体察。事实上它非常不拘一格,引述的材料既有批评文章、出版广告,也有自述、回忆,既涉及对作品的评论、理解,也呈现其生产形态、发表过程。而这背后贯穿性的图景则是大时代中起伏的形形色色诗人作家的创作轨迹、历史境遇和精神历程。刘福春教授并不以写一部完备的诗歌通史为目的,却使得他对诗歌史的理解有了真正的自由度。具备了这种独立、自由的历史眼光才会有整理史料时的包容性、灵活度和原则性。
《中国新诗编年史》出版后得到了一些好评,同时也提出了一些问题。其中有些问题是明显的,有些问题则隐藏在此书长处的背面,并一直在撰写中困扰着刘福春教授。他说此书明显的不足:一是诗刊缺失太多或所见不完整,20世纪到底出版了多少种诗刊,每种诗刊共出多少期很多都不清楚;二是报纸副刊发掘得不够,很多报纸副刊特别是有些诗刊、诗特刊都未见到;三是台湾、香港方面的第一手资料利用得很少,因此台港方面的史事多有缺失;四是翻译文献失收;五是还有很多需要阅读或重新阅读的文献没能阅读。但愿以后能有机会弥补以上不足。
从放弃鲁迅研究的“热门”选择做冷学问,到严谨缜密的新诗研究,刘福春坚持了20余载,他的坚持来源于坚韧的品质,更来源于他对兴趣的追求和积极乐观的态度。“我觉得做研究不苦啊,每天都有新发现,能认识新朋友,所以我非常快乐。快乐是种能力,好吃的东西大家都觉得好吃,有本事的是在不好吃里吃出好吃来。”刘福春的这句话也许是对自己的最好注解。
现在,刘福春教授的新诗研究不但在国内享有盛誉,在海外学界的评价也很高。美国的哈佛燕京学社和荷兰莱顿大学的东亚系是海外中国文学文化研究的重镇,莱顿大学东亚系教授柯雷同样致力中国新诗研究多年,主持着一个庞大的中国诗歌研究计划,他曾到国内来,收集了大量一手资料,尤其是文革时期的小报,他在谈到刘福春教授的研究成果时,认为刘福春提供的新诗资料真实、准确、严谨、可信,这在中国学术界是非常少见的,令人钦佩。香港有位研究者叫也斯(梁秉钧),前段时间刚刚去世,也斯本身是一位诗人,也曾到北京拜访过刘福春教授,他对刘福春的研究同样是赞不绝口。
一个人能够认准一个方向,坚持不懈地走下去,而且是快乐地走下去,这样一种专业精神特别值得当下浮躁的人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