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谈意思,少说意义
2014-08-29薛仁明
薛仁明
有位青年来信言道,自读大学起,因老想着做“最有意义”的事,又老念着要成就“伟大”的事,因此,总无法“把心好好搁在一事上”,总不断地“怀疑自己做的事没有意义”,最后,满脑子都是各式各样的想法;而这些想法,彼此又相互抵触、相互辩驳。结果,就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非常烦乱”。
回信给他时,我要他把“意义”“伟大”这些词儿都先暂时放下。这些词儿未必不好,却常常会把人困住。先搁着吧!事实上,中国人不太谈“意义”,更常说的,是“意思”。“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哪有啥意义不意义?但读着读着,自然可读出些意思来。中华民族是个诗的民族,诗与意义无甚相干,重点是在于意思。所谓的好诗,是三言两语,却意思无穷。于是我劝他,先做个有“意思”之人,多做些有“意思”之事吧!
我想起了司马迁。司马迁是个有意思的人,《史记》更是本极有意思的书。我读《史记》,总觉得司马迁乃天下第一等有志气之人。正因有志气,所以他看世间之事,件件有意思;其笔下人物,也个个有神采。尤其他写的刘邦,不仅活灵活现,那精气神呀,简直就力透纸背!我读《史记·高祖本纪》,不时都啧啧称奇,也常常深感佩服,更多时候,则是读着读着,没来由地就开心了起来。
这种没来由地开心,或者是无缘故地好玩,既是《史记》的独到之处,更是刘邦的过人本领。《高祖本纪》有一小段落,就写个“刘氏冠”。我把这段抄给大家看看:
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之(派“求盗”去薛地找匠人又多做了几件;“求盗”是亭长手下的吏卒,掌管缉捕盗贼),时时冠之。及贵,常冠;所谓刘氏冠,乃是也。
这个段落,与前后文无关,与刘邦的成就大事也很难看得出有何干系。换言之,是段闲笔;若换别人来写《高祖本纪》,肯定就没这段。尤其那些满脑子“治国、平天下”这等伟大之事的读书人,读到这儿,大概,直接就跳过去了吧!真让他们勉强读之,大概就如小和尚念经一般,念完后,多半要嘀咕:哎呀!这什么和什么嘛!如此琐碎之事,有啥好记的呢?
是的,习惯“意义”、习惯“伟大”的他们,确实与这等“琐碎之事”无甚缘分。因此,他们很难体会有种没来由地开心,也不清楚什么叫作无缘故地好玩。他们总目标明确,也总是规划明晰;他们凡事按部就班、井井有条,更绝不做没意义的事。这样条理分明,当然是好;不过,这就与“无所为而为”离得远了。“悠然见南山”也好,看着“桃花流水窅然去”也罢,这压根就没什么目的,纯纯粹粹,就是一份好情怀。如此“无所为而为”,如此纯粹的好情怀,看似不切实际,也状似散漫,却最能在若有似无之间保存了一份元气与志气。有此元气,人可一如刘邦一般地屡挫不折;有此志气,人就能云雷满蓄,更能进可成事、退不受困。因此,老子有句名言,“无为而无不为”;也因此,老子又有一句更有威力的话,曰,“取天下以无事”。
真要说伟大,那么,取天下,够伟大了吧!但老子偏偏却说“取天下以无事”。这话简直是个预示,果然,闲来编编“刘氏冠”、径自开心的“无事”之人刘邦,当真就把这天大之事给做成了。呵呵,有意思吧!同样是取天下,《史记》写项羽刘邦二人,为了标出根柢差异,又以近乎闲笔的手法,记了一件“琐碎之事”。那时,他二人都还没起事,都还没踏上历史的舞台;同样在人群中远远望着秦始皇出巡,项羽一看,就直截言道:“彼可取而代也!”至于刘邦,则是望了一望,不禁叹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两人的情节相仿,说话的内容也相近,可个中气象,却是天差地别。真要细分,项羽的语气明确,既悍且戾,还满嘴霸气。霸道之人,都有种浊气;他们平日所言所行,多半伟岸宏阔,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个有大志的。其实,那貌似伟岸,说到底,不过是股强大的欲念罢了!至于刘邦,其言语、其神态,则是意兴扬扬,不胜欣羡。相较起来,刘邦所言,近于志气。所谓志气,总有些浑沌,又有些欢喜,还处处蕴含着生机。刘邦说这话时,就没想到来日真要干嘛;面对未来,更一向没啥规划。可是,在隐约之间,他又的确有种好意,有种好情怀。
有此好意与情怀,便可言志气。有志气之人,必然不乖戾、不烦躁;他们面对当下,没那么多气愤;面对未来,也没那么多郁结。有志气之人,多能从容清朗,开心又好玩;他们对人,常有种好意,对事,也常有种欢喜。因此,这等志气之人,多半眉目敞亮、神态清扬;单单看着他,我们就觉得这人有意思。于是,我劝这位困惑的青年多做点有意思的事之后,其实也想建议他,有空不妨拿面镜子,照一照,就看看自己的眉目与精神吧!
(选自《看历史》2014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