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热风》事件始末
2014-08-29张侃侃
张侃侃
《热风》杂志是曹聚仁、徐訏和李辉英等在香港创办,由创垦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文史半月刊杂志,1955年《热风》杂志陆续刊载了郭增恺20余万字的关于西安事变的文章《一个没有交代清楚的问题——西安事变十八周年感言》。文章以一个全新的视角使西安事变的真相第一次系统地公布于世。一石激起千层浪,近二十年来一直被国共双方讳莫如深的西安事变此时被重新提起,不仅在海内外引起强烈的反响,也引起国共双方高层蒋介石、周恩来的震动,与此同时让早已淡出公众视线、处在幽居生活中的西安事变主角张学良再一次陷入这一历史漩涡之中。
郭增恺是何许人也,他为何要撰写此文章?此文章为何能引起如此大的震动?这中间又隐藏了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文章的出现给蒋介石、张学良带来哪些影响?带着疑问,笔者查阅了相关资料,对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加以系统梳理,力争客观公正地还原历史真相。
郭增恺其人
郭增恺(1902—1989),出生于河北农家,早年就读于北平师范学校。学生时代结识周恩来、赵世炎等进步人士,接受了新思想。参加五四运动并因此被当局逮捕,释放后被注销学籍。1920年他加入李大钊创办的“工读互助团”,并在北京大学旁听哲学系、中文系的课程,继续寻求知识,同时为上海《国民日报》副刊写稿赚取生活费。1924年他投笔从戎,先后担任西北通讯社社长和冯玉祥的秘书。1933年,经冯玉祥介绍到杨虎城部队,担任西北绥靖公署参议。受杨虎城指派专门去做联系宋子文的工作,逐渐得到宋子文的信任,被宋任命为全国经济委员会西北专员。
1936年,郭增恺因为《活路》事件被特务秘密逮捕,送往南京,关押在宪兵司令部中。1936年12月12日,震惊世界的西安事变爆发,蒋介石被扣在西安。为了方便协调各方面关系,宋子文在临去西安之前特意到军统监狱里把曾是杨虎城部下与张学良熟悉的郭增恺“借”出来,和另外两位秘书一起于12月19日下午2时,乘飞机赶往西安。经与张学良、杨虎城多次会谈协商后,宋子文带着郭增恺返回南京,向有关人士介绍了西安方面的立场、态度以及蒋介石的态度,1936年12月22日,宋氏兄妹力排众议,率领端纳、蒋鼎文、戴笠等飞往西安,开始与西安方面进行正式谈判。
宋氏兄妹代表蒋介石与张学良、杨虎城、周恩来进行了两天谈判,最后达成了经过蒋介石首肯的六项共识,12月25日蒋介石离开西安回到南京。在西安为和谈出力的郭增恺随宋子文回到南京后不但没有受奖,反而被戴笠收回监狱继续关押。南京方面把郭当成了一个制约杨虎城的人质。
1937年七七事变后,在宋子文的斡旋下,郭增恺获得自由。抗战期间郭增恺被胡宗南聘为十七军团顾问,实际上被宽禁在西安。1945年抗战胜利后,郭担任宋子文的秘书、上海招商局顾问、国民党广东省顾问。1946年郭增恺去了香港,担任永安药堂和《星岛日报》的顾问,1948年后从事专栏写作。
随着国民党政权在大陆的失败,宋子文于1949年1月去香港,随后侨居美国纽约。郭增恺作为宋子文与中国共产党之间的重要联络人居留在香港,担负着周恩来与宋子文之间的政治联络工作,文革时期也没有间断。
周恩来对郭增恺这位老朋友十分重视,从1956年起到70年代近20年间,只要郭来到北京,周恩来几乎每次都要接见他,通过他了解宋子文的情况和台湾其他人的情况,倾听海外人士对大陆的看法。宋子文也十分清楚郭增恺的“大陆”背景,常通过郭转达对周恩来的问候。
《西安事变十八周年感言》
1955年,郭增恺出于对老友杨虎城、张学良的情感和对历史的责任,以少有的知情者身份写下长达20万字的《一个没有交代清楚的问题——西安事变十八周年感言》,在香港《热风》杂志上连载。文中写道:
“事变得到和平解决,真的像蒋先生所公布,是由于张、杨等阅读他的日记及重要文件,才受其伟大人格所感动,因而幡然醒悟那样简单吗?倘不是那么简单,则双方所协议的内容是什么?其经过又是怎样的……
蒋先生与张、杨间在西安的成交,宋子文和蒋夫人是保证者,见证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周恩来,谁料他竟行不顾言,终于使我等几个参与其事者,迄今在痛深愧疚呢!
我也常常想,以民主大道期诸蒋先生那是糊涂的妄想,但让他做皇帝吧,做皇帝也该兼听及于士夫,做皇帝的秘诀,无非是天下是我的,老子的事你们都给我办好,可惜蒋先生只懂得这秘诀的上半句,于是总理‘我生则国死那句名言,就应验在蒋先生身上了。”
“至于蒋先生所谓对张、杨‘时加爱护的善意,在他的日记中,倒没有片言只字的表示。有之,只有在某某两日的日记中,无头无尾地写着‘东北军问题‘东北军问题十个字而已。我不知道张汉卿看到这几个字时有什么感想。但我确知若干东北军将领则曾为这几个字而发生惊惧的行动,而更觉得蒋先生‘待人不公更可能另有阴谋。”
郭增恺的文章首先否定了蒋介石所谓的“张、杨阅读蒋氏日记及重要文件后,才受其伟大人格所感动,因而幡然醒悟”的这一提法。
在文章中郭增恺郑重表示,“兹愿负责任指出,蒋先生所公布的,不但是隐藏了许多事实,也是在公然说谎,伪造了许多故事。”所谓的《对张、杨的训词》,“完全是蒋先生事后编造的。当时根本就没有什么训话。”
文章语言犀利、措辞强硬,不仅对蒋介石背信弃义的做法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并且严厉谴责蒋介石“公然说谎、伪造了许多故事”,在以见证人身份为张学良深感愧疚的同时,公然为张学良鸣不平。文章严重超出蒋介石的底线,引起他极大“震怒”。
蒋介石“震怒”殃及张学良
当郭文摆在蒋介石面前时,他如何震怒我们不得而知。张学良立刻被要求针对郭增恺的《西安事变十八周年感言》,写一篇驳斥文章。
众所周知,事变后张学良送蒋归京,随即失去自由。随着事变二十周年日子的临近,张学良的生活不再平静。蒋介石想起给他带来莫大耻辱的张学良,遂于11月13日单独召见了看管张的保密局少将刘乙光,询问张学良的读书、身体状况及年龄情况,并让刘乙光向张学良宣布两项禁令:一不准张学良收听大陆中共的广播,二不准张学良与警卫人员接近。15日回到井上的刘乙光,立即向张学良转达了蒋总统的旨意。两天后的17日,刘乙光再次接到蒋总统召见命令,连夜返回台北,这次是命令张学良“写一篇西安事变同共产党勾结经过的事实。再三嘱咐要真实写来,并说此为历史上一重大事件。”endprint
尽管张学良曾“下决心永世不谈此事”,“不愿自寻苦恼,曾自勉连回想亦不再回想”。但身在幽禁之中,又不得不写。他“前思后想、反复追思”,决定“不计个人利害,详述前因后果”。为了完成任务他埋头写了10天。初稿给刘乙光看,刘乙光看过说蒋先生要求写至离陕时为止,并建议加上“事变后详细述说”。12月5日晚,张学良“将上蒋总统之回忆书,连日夜缮就,今交熊仲青给老刘送至台北……”刘乙光带着张学良的回忆书去了台北,蒋介石不在,将文章交给蒋经国。蒋经国看后要求将西安事变一段续上,刘乙光将原件带回让张学良补充。“余真不知如何下笔,不能不写真实,又不能不为长者讳。夜中未得好睡,再三思量,已得写法,真而可讳也。”张学良在烦恼、纠结、无奈中度过了一整天。12月17日刘乙光接到蒋经国命令,要他第二天到台北。他催促张学良赶快将文稿写好交他带去。
12月20日,刘乙光从台北返回,文稿呈蒋总统留阅。同时带回蒋的另一道命令。蒋交给他一份郭增恺所写的《西安事变十八周年感言》,嘱张学良针对这篇文章驳之,加入回忆文稿中。刘乙光还转达了总统对张学良的表扬,说张学良对共产党认识已有进步,蒋总统甚感安慰,还说张学良将来对革命还可以有贡献。蒋介石强调说,“这篇东西(指郭文)对我们俩都有关系,必须有所辟明,以示后人。”
听了总统的“表扬”,张学良却高兴不起来,一封信被再三地要求修改。“郭为何人,余已忘记,要把他插入,甚难写……”张学良在当年的日记中如实记录自己的情境。刘乙光却坚持要张增改信件并坐等,张学良只好“修改两小段,另写一张(封)信和一驳文”交给刘乙光。在21日《慨中国文人之无形》的驳文中,张学良写到:“郭某《西安事变十八周年感言》阅读之下,可气亦殊可笑,中国文人多无行,多如此辈。此人为谁,良诚已忘却,假如良所指的那人是对,彼乃一小丑角色。他不是共党,他是属于共党尾巴的第三党,在第三党中恐也不是什么重要者。当年曾为杨虎城嬖幸,官僚政客之流也……”“中国无聊之文人,素以自高身价为职志,捕风捉影、胡说八道,譬如有郭增恺其人者,当年在西北公路局任职,为杨虎城之嬖幸。后因案被捕送京(1936年),当西安事变之初,戴雨农(戴笠)来西安时偕同前来,期其奔走于杨虎城、戴雨农之间,在当时彼何人斯,恐亦早已无人忆记,亦许因此之故,而彼亦来一套西安事变感言,更自高其身价,自大夸为什么见证人,侪与当代闻人蒋夫人、宋子文、周恩来并列,此人真不知耻者……就是有见证人的话,恐亦轮不到该郭增恺名下,假如不是他写这篇感言,我早已把郭增恺是谁已竟忘记了?咳!文人之无行,郭增恺可以当之矣……”
张学良的这篇驳斥文章,是在“郭为何人,余已忘记”的情况下,在刘乙光坐等中匆忙完成的,此时张学良还有一个心愿——参加“国民党将官培训班”,以期复出。这也不难理解张学良为何对帮自己说话的郭增恺如此鄙视、言语如此刻薄,大骂其为“小丑角色”、“官僚政客”的原因了。
刘乙光第二天将信送去台北,24日回到井上。晚饭后,刘乙光对张学良说,蒋总统亲手让他带来了“礼物”,一是《解决共产主义思想与方法的根本问题》,二是民国46年日记本。刘乙光还传达了总统两句重要的话:“共产党必败”,“对反共抗俄他(张学良)有贡献处”。张学良接到“礼物”后,“中夜反复自思,下决心拟上总统及夫人各一函。”在12月25日的日记中,张学良记下“早起,写了上总统及夫人信交老刘,请他派人送去。老刘看后认为他要自己亲送,于是我同他谈了我的心愿,彼愿传达,恐言错误事,请我写一简略给他。”
刘乙光12月26日再去台北,当天晚上9点被总统召见。“问他有什么事,彼即将信呈阅,又说出愿受训事,总统立刻应允说好的。刘追问一句何时乎?总统则答,容须布置布置。”刘乙光听了满心欢喜。27日一早尚未起床,即被总统召见。“总统言,受训事,因恐外间之人有些不了解,贸然从事,万一引起误会,甚或引起风潮,或有人对我侮辱,反而坏事,须先有步骤。叫我先写一本书,把我的经历、抗日情绪及对共产党的观感,对外发表,变换外间观感,然后方可进行。余聆闻之下,深为难过。一则感总统立即答允,可见其爱护亲切,再则佩服审就周详,不过因外间问题令我写书,我心中十分难过。一夜未能成眠。”
张学良在当天日记中记下了蒋介石对受训一事的答复。张学良领教过蒋介石的出尔反尔,对此并不吃惊。他原想借“受训”之机离开井上温泉,但这一个月的“文字”之苦刚解脱,又被要求写书,因而心中十分难过,一夜未眠。写书对于军人出身的张学良来说,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折磨,烦躁和怨气,终于使张学良脾气爆发。28日一早“蠢性又发,在老刘处大发牢骚。”张学良情绪失控,赵四只能婉言相劝。刘乙光见状不好,也苦苦劝说,才使张学良慢慢平静下来。
不是尾声的尾声
耐人寻味的是,郭文未出现之前,张学良在宋子安的广东银行开有专户,存下大笔存款。郭文《热风》事件出现后,张学良在美经纪人伊雅格以密信、隐语与张学良联络,由张学良签下美金6100元,由广东银行拨出用以斡旋此事。张学良的财务总管乔特并不愿意使用这种方法,而且担心对方得钱后不守信用,不过这一文字引起的风波,悄然平息。这一大笔钱究竟是润笔费、酬庸,还是封口费?在这一事件中,张学良究竟是事件的主导者还是郭文止笔者,还有待知情者的进一步披露。
(选自《炎黄春秋》2014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