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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之冬

2014-08-29黄玉良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孩子

黄玉良

当大雪把沟坡山峁都堆成了白色,秋收冬藏的山里人早已备了足够多的过冬柴草,早上起来家家户户先烧炕,“烟洞口朝上,锅头连着炕”灶膛的炊烟卷带着炕洞的浓烟笼罩在山村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为了较长时间保暖,在填柴草前先向炕洞里填塞一些柴末树叶,让它们慢慢燃烧不起明火,一块小被子覆盖在炕面上,伸手一摸,被子下面温乎乎的。有亲属邻居来串门,进门先往炕上让;鞋脱了往(炕)上坐,客人刚刚坐上去,热情的主人就会催着往下坐。你千万别误会成是催你下炕,原来炕上靠墙面外的地方为之下,礼让客人往下坐的“下”,其实是礼让客人坐到贵宾位子上。曾经有过北京知青被热情的乡亲礼让的不知所措,闹出过许多笑话:那地下能坐吗?

傍晚,喝罢汤,再次抱柴草烧热炕,窗棂上的破洞里小风吹得煤油灯火苗飘忽摇曳,炕上火盆里木炭火正红,依偎在炕角里,听村上老者讲那些儿地老天荒的鬼怪故事和老故经老传说,什么淹死鬼要托生必须抓一个替死鬼,那一条路上黑夜里有迷糊鬼缠人会鬼打墙却怕公鸡叫,谁家的婆婆被上吊死的媳妇“通川”了,某某村有过借尸还魂,还有盗墓贼怎样用一个绳套两头分别套住自己和死者面对面地脱死人衣服,以及某村有一年人死后立即变成了妖精,灵前的小孩不知道奶奶嘴里长出的是獠牙而不是虫子,随之遭雷击了……说者如亲历亲见,形声绘色,活灵活现,听的我们这些孩子毛骨悚然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尿急憋不住了,拉开屋门,外面一片漆黑,黑暗中似有鬼火闪闪,心里直打激灵,咬住牙闭上眼睛,提起鸡鸡就尿,尽快尿完,只听得不远处一声猫头鹰叫,跌跌撞撞跑回屋“哐”的一声关上门,又继续接着听,鬼故事听的多了害怕黑暗,独自一人不敢走夜路,不敢单独在空屋子里睡觉,老觉得黑暗深处有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物在瞪着眼窥视,于是一个人黑夜里常常采取把头紧紧的蒙在被子里。外公告诉我,任何鬼神都害怕人的阳刚正气,一正压百邪,人往往是自己在吓唬自己。他给我教了驱邪壮胆的咒诀,还给我讲述了许多大胆不怕鬼的真人真事,其中一个给我印象至深:解放初镇反,村东大庙旁枪决的土匪强盗就搁在庙里等其家人收尸,村里一个以大胆著名的长者发出挑战,谁敢半夜给庙里的死尸嘴里喂一点米饭那才叫真大胆,我愿头顶着食盘宴请他。当晚无月黑夜,有一人一手端半碗米饭,一手拿根麻杆点火照明,腋下夹着一把菜刀,当他把米饭抹在死人嘴里时死人竟然咂巴咂巴嘴咽了,又抹一口又咽了,这时他抽刀在手说,伙计,你要再咽一口我就把你的七斤半(人头)砍下来!这时死尸说话了:别砍,我佩服你了!我请客。这个喂米饭的就是我们村西头外号叫牤牛的远门四爷,装死尸打赌叫板的也是一远门爷爷。以后好几年里,一个人单独在黑暗处或是经过坟茔恐惧时,我就会小声念起外公教给我的咒语给自己壮胆:鬼,鬼,三条腿,大的我不怕,小的我敢毁,呀呀呸!还好,这些并没有影响我长大后成为一个信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

冬日里无风的晴天还是暖洋洋的,那时的小学生没有这样那样的教辅作业,即便是大雪覆盖,也能找到乐子,堆雪人磊雪城打雪仗自然是少不了的,扫开一条路清理出一块空地,好玩的东西就多了,斗鸡,骑马,打猴(陀螺),弹杏胡,老鹰捉小鸡等等,这几样游戏城里乡村孩子都不陌生,但各地的玩法都不尽相同,至于藏猫猫,那是小不点儿玩的初级阶段,跳瓦儿,拿扬儿,则是女孩子们的至爱,不过,也有些男孩子协调性好方向感强,把跳瓦儿拿扬儿这种需要柔韧纤巧的游戏玩的出神入化眼花缭乱。套绞绞游戏现在已很难见到,是用一根彩线绒绳长不过六十公分,两头连接,在两手十指上勾来绕去,用线与线拼成的平面围成物体图形,另一人则用手指把绒线勾来扯去抻紧线就呈现另一个物体图形,变化极多,极为形象直观,实在是培养开发空间想象能力的极好途径。

夏天吃了杏肉留下杏胡可以用来弹着玩儿,玩法和现在的弹玻璃球差不多,要决先后次序也是用“猜包猜”,出石头剪子布一物降一物,杏胡被长时间把玩抚弄,被输来赢去,汗液浸润,变得光滑玲珑,抛起来声音清脆爽朗,有金石之音。

大雪封住了进出的道路,却也给山里人改善营养送来了美味。厚厚的积雪把地表和植物种子压住了,村头打谷场上的麦秸垛、糜草堆谷草摞尤如茫茫雪海中的救命孤岛,栖息在屋檐下墙洞里的麻雀,山洞废窑里的鹁鸪,特别是常年在山林沟洼上靠吃昆虫与植物种子生存的山鸡锦鸡,此时都成群结伙地飞拢了来,在草堆下争先恐后地找食吃。大概是饿急了,胆儿大得见人走来也不飞去,最多紧跑几步或伸翅滑翔一段就又停住了。孩子们此时会从家到打谷场扫开一条路,并把草堆周围的积雪也扫在一旁,还在就近搭建一个既能观察又能藏人的草窝子,扛一个用柳条编成的大笸箩,拿一根细长的绳子并把绳子一头绑在棍子上,用棍子把笸箩的一头支起来,在笸箩下面撒上几把烂高粱秕谷子,然后拉着绳子的另一头藏在专门搭建的草堆里,紧盯着笸箩下面的动静单等贪吃者上钩。麻雀们先飞来了,这种长着一双黑椒颗(籽)一样小眼睛的小家伙灰麻色的羽毛并不漂亮,不会换步迈脚只会双脚一齐蹦跳着在地面运动,疑心重且极其狡猾,五十年代曾被当做四害之一而遭全国人民追杀过,后来被赦免了也更贼了,爱吱吱喳喳吵个不停,一但发现危险,只要一只起飞整群会一齐飞逃,发出扑楞楞的响声,但决不会远飞。见无大的危险,就又三三两两地下来觅食了,麻雀个头小,没有多少肉,因此俗语“煮了一锅雀儿萨,净嘴没肉吃”,暗讽那些只会夸夸其谈不干实事的人。山鸡中那些羽毛灰麻麻的母鸡胆小谨慎,长着锦翎长尾巴白脖颈漂亮羽毛的雄鸡胆儿大,它们会小心翼翼地在熟悉的且没有危险的地方觅食。对突然出现的大笸箩心存疑惑,它们会把周围的粮食啄食干净而不肯迈入笸箩下一步,野生鹁鸪们比较缺心眼儿,他们结伙在空中掠过,落地后就和麻雀混在一起抢食吃,光顾抢了就忘了危险,不知不觉就进入笸箩下了。富有经验的人这时并不急于收网,在等待肥大的山鸡入毂,眼看美食在望了,此时猛拉绳子,支撑的短棍一倒,笸箩下那些逃之不及的觅食者便被罩在了下面。这时暗藏的孩子们立刻冲了上去,压住笸箩,此时你只要听听笸箩下面挣扎的动静大小,就可以猜到这一次的收获的丰硕程度。此刻有经验的人并不急于揭开抓捕,而是停上一阵,让充满野性的笼中鸟在绝望和恐怖中拼命挣扎消耗力量,抓捕起来就省力多了。即便这样,你还得用一块大床单蒙在笸箩上,然后把笸箩轻轻抬起一道缝隙,此时,急于冲向自由和光明的鸟儿被一抓一个准!嘴大肉少的麻雀人们是不大在乎的,从缝隙中跑了也就跑了。被抓住的鹁鸪山鸡们的命运是可以想象得来的,不大工夫,肉的香味就会在村子里弥漫开来,民间自古就有“要吃飞禽,鹁鸪鹌鹑”之说,加上一些萝卜片洋芋片,仍是鲜美无比的美味佳肴,这些希罕物没有人家会去独家享用的,左邻右舍中有孩子有老人的,都会连菜带汤给端一碗过去让尝尝,而这一差事必是孩子们最愿意干的。

大雪使动物的行踪变得清晰可见,因此使捕猎变得容易,在踏满蹄印的山路边上,用细铁丝编好的套儿正在守株待兔,竟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那年月野兔成灾,套住野兔不仅使餐桌增加了花样,使我们体会到了成功的自信,也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古训有了感性认识。

川道里的泉眼涌出的清水汇成细细的溪流,在冰面下钻行,发出淙淙的声响。气温不太低的天气里,刚涌出地面的地下水还冻不住,等到三九大寒天,泉水涌上地面刚流不远就结成冰了,再后来的泉水溢上冰面,又被冻结,如此反复不止,浅浅的河床很快被冰占满,随之在河滩上形成巨大的冰面。山里孩子没有冰鞋,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兴趣,我们有我们的玩法,弄一块木板方不过尺余,绑上一条绳子,一个坐上,另一个或拉或推,一滑一节,一不留神,跌个沟子敦,惹得大伙哈哈大笑。如履薄冰是说人在冰面上行走时担心冰层破裂而小心翼翼,但人行走在厚冰上一样得小心,稍不留神跌个“沟子敦”或“狗吃屎”也半晌爬不起来。

山野乡村的孩子们上冬来还乐于去的地方,那就是跟着大人们去赶集上会,我住的村子距周边集镇都在二十华里以上。每月阴历的六日和十日,一日和七日,四日和八日,分别是槐柏、土基和山岔这三个街镇的逢集日,大人们上集会主要是交易一些农副土特产品,买些日用生活品,孩子们翻山过沟饿着肚子跑一天,无非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古旧狭窄的老街上比肩接踵的人群,看看商店里五光十色的商品,看经纪人怎样牵线怎样议价砍价,怎样在棉袄衣襟下往复几次捏手指头:这个整儿,那个零儿,充满了神秘感,觉得特别好玩儿!如果能碰巧遇上个耍猴儿的或买狗皮膏药的(当地人称之为买当的),耍把戏(杂技)的或戴高纸帽游街的,或为要账讨债扯到“十字口”面理的,那就更热闹了!回来后的好几天里和伙伴们说的都是会上的见闻:会惟妙惟肖地复述那些南腔北调的对话,惊心动魄的把戏和能说会道的经纪人……

人们通常把白水县以南称作山下,与之相对应的白水县以北则称之为山上。山下有人编了一个段子,说山里一个孩子跟随着父亲来到山下的大平原上,深为眼前的天宽地阔所震撼,便不无忧郁地对父亲说,这儿的天这么大,云要阴满恐怕都要几个月吧?其父赶快阻止儿子:小声点,人家听见会笑话的,怎么会用得了几个月?几天就阴严了!这个笑话无非是调侃山里的孩子是井底之蛙,长久的坐井观天后面对外面的世界望洋兴叹。是的,生长在偏僻山乡,交通不便,人烟稀少,远离现代工业文明,信息摄入量文化活动都远非现代的城镇孩子所能比,没有高清画面的电视相伴,没有功能强大的游戏机可玩,也没有神奇的电脑可操作,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必背那压弯了腰坠斜了肩膀的沉重书包,为那些五花八门奇诡艰涩的教辅习题集测试卷伤透脑筋,也不必跟那些遍地开花的“奥数”“奥英”“新概念作文”辅导班而疲于奔命,更不必担心什么奶粉不能喝哪些食品不能吃。童心是容易满足的,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让我们流连忘返,快乐成长。

2009年农历六月六日,正是草长莺飞万木葱茏的时节,也是当地习俗中上坟奠祖的日子,我领着刚考上大学的儿子和已在京读完博士的女儿连同妻子,又回到了我住过22年的小山村,离开这里近三十年来,回去的日子很少了,我向长眠在那里的母亲献上一炷心香,告诉她,她的孙子高考得中的喜讯,又到当年居住过的旧村踏访曾经住过多年的土窑洞,看那虬根凸露树干中空的大槐树以及满山的林涛树海。当年的高辈长者皆已作古,邻居们也于前些年纷纷外迁定居到公路沿线的大村庄了,有些人还通过奋斗在大都市站稳了脚跟。小村被废弃了,民居土窑洞大都破败坍塌,昔日夏天游泳的涝池已被淤泥漫平了,光滑的青石碾盘被掩在荒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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