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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情缘

2014-08-26吴孝成

伊犁河 2014年4期
关键词:伊犁

吴孝成

五十年前,当我风尘仆仆地投入伊犁怀抱的时候,伊宁市的街头还弥漫着庆祝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成立10周年的喜庆气氛。这气氛,开始缓解了我阴云密布的心情。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心头依然忐忑不安。从一件小事可以看出这种不安:当时州文教处将陆续前来报到的应届大学毕业生都安排在红旗饭店住宿。我到饭店的时候,不巧普通房间已经客满,服务员便把我领入一个设备很好的房间(类似于后来的标准间)。当夜一直睡不安稳,生怕领导知道了会责怪我。第二天坚决要求饭店的前台将我调整到一般房间才算安下心来。

若问我当时的心情为什么“阴云密布”,心头为什么“忐忑不安”,为什么“睡不安稳”,因为我当时的身份是一个在毕业前夕受到批判的“戴罪”者。

指鹿为马:陷我危难境地

马失前蹄:将我发配远方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父亲作为乌鲁木齐市法律顾问处主任,曾为几名新疆军区的干部担任律师,后来这些人在军内受到处分,父亲为此而受到株连。他预感到前景不妙,于是让我从哈密转学来到乌鲁木齐。高考时尽管我的考试成绩不错,但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成绩不如我的同学去内地读名牌大学,我只好灰溜溜地走进新疆师范学院(后来改名为新疆大学)的大门。那时候因为脑袋瓜聪明,记忆力好,在班上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久而久之,养成了骄傲自满的毛病,爱在墙板上写杂文讽刺一些不良现象,毕业前夕不小心得罪了班上一个炙手可热的同学(她的丈夫是系领导)。鉴于我出色的学习成绩,学校党委此前已经做出了让我留校任教的决定,班主任也通知了我。谁知风云突变,我被扣上了“走白专道路”的帽子,并且认定我与“反动家庭”划不清界限。于是,组织了几场批判会,写了几份思想检查(为了能够过关,只好拼命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砸“尿罐子”,不断地上纲上线,把父亲妖魔化,多用“反动”、“罪大恶极”、“抗拒思想改造”之类的重量级词语,以显示自己检讨的“深刻”,到上个世纪80年代整理干部档案时,组织上把这几份检讨书退还给了我。捧着它,我百感交集,决定把它珍藏起来,好给子孙们提供一个活生生的样本,让他们知道一下“思想改造”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鹿”可以被说成是“马”,我的留校任教的美梦自然是瞬间破灭了。那时,我已做好了南下叶尔羌,北上阿尔泰,甚至深入沙漠腹地,与麻风病人为邻的思想准备。出人意料的是,分配方案是让我去伊犁(一年以后我才听说,确定这个方案是因为怕我闹:原本是决定留校的,如果改换得太差,恐难接受。其实那时候谁敢“闹”哇,即便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也会硬着头皮服从的)。就这样,9月3号公布分配方案,4号我便登上了开往伊犁的长途汽车。这是怕夜长梦多,万一有人上奏一本,说是便宜了这个“倒霉蛋”,那就悔之晚矣。

伊犁是个气候温润,风光宜人的好地方。五十年前的伊宁市城区不大,人口十万,街道两旁清流潺潺,居民院落繁花怒放,农贸市场瓜果飘香,是名不虚传的“塞外江南”。蓝天白云,秋高气爽。满城白杨,绿荫匝地。傍晚,兄弟民族的青年男女臂挽着臂,拉着手风琴,在马路上边走边唱,一派异国情调。到了深夜,风儿送来拉煤的马车夫的歌声:《牡丹汗》、《黑眼睛》、《望河楼》……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于是,我深深地爱上了伊犁这方热土。

在那些惊魂未定的日子里,我有幸参加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使我零距离地接触了朴实、善良的维吾尔农民兄弟,“在上潘津腴美如膏的田野里,白天,和农民兄弟一起,怀揣一个扎厄尔馕,顶风冒雪去积肥;晚上,大家围着一盏煤油灯,听我们的维吾尔‘歌神弹着都塔尔唱歌。他们唱美好的理想,唱甜蜜的爱情,也唱自己的苦闷与悲伤。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是能听懂旋律。我的心,随着歌声在感情的海洋中浮沉。”(摘自旧作《十七年教养的恩深似海洋》)

在那些极左思潮肆虐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人和整个国家一样,都陷入了灾难的深渊。父母亲和弟妹们在遥远的巴里坤农村蜷缩于专政的铁拳之下,我在三千里之外的伊犁河谷被打入“另册”。在自治区成立10周年的时候,贺龙同志带着中央代表团来慰问伊犁人民。我校师生被安排去机场迎接贵宾。各个班主任都带着学生去了。唯独把我的班交给别人暂带,将我留在学校“另有任务”。是我没有资格享此“殊荣”,还是怕我威胁到中央领导的安全?真叫人欲哭无泪,欲喊失声。政治上的压力,婚姻上的磨难,经济上的拮据,女儿因病致残,父亲被迫害致死……种种打击接踵而来。在那样的境况中,我是如何挺过来的?靠的是信念:“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是波澜壮阔的伊犁河给我以启迪:“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

牛溲马勃:谕我微贱有用

塞翁失马:让我绝地逢生

“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粉碎“四人帮”后,父亲的冤案获得了平反,扣在全家人头上的黑锅终于被掀翻。随着拨乱反正的举措一一实施,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党的知识分子政策逐渐落实,我也提了干,入了党,晋升了职称,好事连连,佳音频传。这时候,我浑身都憋足了劲,在教学与科研上下了不少功夫,也获得了不少荣誉。车前草与马勃菌都是至贱之物,却能入药发挥作用。我这个平凡的读书人一样可以奉献绵薄之力为人民做些好事。

人贵有自知之明,人要有感恩之心。“文革”结束后,新疆大学曾与我联系,想把我调回去任教,也算是对当年把我发配远方的一种补偿吧。我思量再三,觉得还是留在伊犁为好。一则二十年来伊犁人民收容了我,养育了我,我不能忘恩负义;二则这里有我众多的学生与同事,还有许多文友,我割舍不下他们。原先只想着兢兢业业地当好一名中学教师,后来却登上了高等学校讲台;过去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当官,后来却当上了一院之长;至于晋升教授,说明“功夫不负有心人”,更是学界对我学术研究水平的肯定。这一切,在别人看来,都算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其实,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吧!由不得人的。这个结果,恐怕是当初对我施行惩罚的人没有想到的。所以,今天我倒要感谢他们成全了我与伊犁的情缘,因而才有了伊犁人民给予我的诸多恩赐与奖赏。endprint

在学术研究方面,也正因为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置身于伊犁这个多种文化荟萃交融之地,置身于伊犁这个哈萨克文化的宝库之中,得益于很多兄弟民族作家与学者的帮助以及与他们的长期相处、切磋,得益于伊犁师范学院独具特色的办学定位和研究少数民族文化的浓郁氛围,使我在新疆少数民族文学特别是哈萨克文学的研究领域里,做出了一些成绩,编撰出版了《20世纪哈萨克文学概观》、《多元文化语境中的西北少数民族文学》、《唐加勒克诗选》、《古今诗人唱伊犁》等著作,还有三四十万字的学术论文与文艺评论(这些文章已结集为《守望边地文学的星空》,即将出版)。我的文艺评论,干的全是培土浇花的活,对于培养青年作家、文艺爱好者,多少会发挥点作用。

正是基于我学习与研究哈萨克文学所倾注的心血之多,1996年新疆唐加勒克研究会成立之时,大家推举我担任会长之职。1998年在托里草原召开研究会年会时,主人给予我很高的荣誉:给我戴塔克亚(花帽),穿袷袢,还请我面对黑头羊做巴塔(祝福礼),体现了哈萨克族人民对我的认可与接纳,鞭策与鼓励。

马齿徒增:悔我虚度年华

老马识途:催我永不停步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连续生活了很长很长时间,这个地方便无可争议地成了他的故乡。

春风秋雨五十年,我的每一点进步与成长都依赖于伊犁的馈赠与厚爱,我的每一个脚印也见证了伊犁的发展与变化、繁荣与富强。随着对伊犁历史的深入了解,我对伊犁的热爱之情也与日俱增;随着伊犁文化对我的逐步浸润,我的中华民族自豪感也油然而生。特别是学习了伊犁近代史之后,百年风云在眼前翻卷,民族血泪在心头鼓荡。长期以来,伊犁各族人民为了抗击一切外盗内奸,进行了一次次可歌可泣的英勇斗争,用鲜血和生命谱写了一曲曲气壮山河的悲歌。作为后来人,我们决不能愧对先烈的英魂。我为做一个伊犁人而自豪,也为自己回报伊犁的成绩太少而感到羞赧。

我在编纂《古今诗人唱伊犁》和《伊犁地方史辑录·文学艺术卷》时,接触了大量前人咏唱、记述伊犁的诗篇和散文。从中可以欣赏到古人笔下伊犁“杏雨梨云纷满树”的自然风韵,“边声惯听唱伊凉”的民族风情,“塞垣此地擅繁华”的社会风貌,“万里穷边似一家”的众生风姿。从中还可以观察到外国人眼中百年前伊犁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宗教、民族关系等方面的旧貌:边防松弛,装备粗劣;城市整洁,交通不便;贸易活跃,资源外流;宗教兴盛,教育落后;民风淳朴,文化多元;民族杂处,隔阂未泯。想想古代伊犁城市的规模、人口和建筑,以及经济、贸易的状况,看看今日繁荣富饶的伊犁大地,不能不感慨于时代列车的高速前进。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自治州建立后,改革开放以来,伊犁突飞猛进的发展,每个角落都在发生着的旧貌换新颜的巨变,更是前人所无法预测、无法想象的。想想自古以来伊犁山川的秀美风光,我们又会为多年来只顾开发,只顾攫取,不重视保护环境,不重视可持续发展所造成的恶果而自责。为了使伊犁的山川永葆青春,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永远风光宜人的伊犁,我们该有多少事情可做啊!

时光荏苒,岁月如流。“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转瞬之间,我已步入古稀之年。屈指算来,还有多少书没有来得及读,还有多少事没有来得及做。特别惋惜十年动乱时期,正是我青春焕发的岁月。当时人们都像中了什么邪,整天忙于群众斗群众,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教师不教书,学生不上学,荒废了多少大好的光阴!所幸那几年我还挤出午休时间每天抄书。当时手头有两本从老同学处借来的张相先生的《诗词曲语辞汇释》。看看眼前大革文化命的架势,我担心类似这样的书,早晚会被付之一炬,今后恐怕也难以再版印刷。于是下决心将这洋洋数十万言的工具书抄了下来,确为后来的学习、研究提供了不少方便。当时抄书也是做好了被抄、被烧、被斗的思想准备的。“文革”初期抄家成风时,我的许多读书笔记因为是与日记结合在一起写的,为了避祸,赶在红卫兵光顾之前,连同《燕山夜话》一类的书全都塞入了火炉。我的一箱子线装书,曾悄悄转入农村的贫下中农家里,“文革”结束后才拿回来,压在下面的书已经霉烂了。大学毕业时不便带往伊犁的一箱书法碑帖、中医秘方之类的书也曾经暂存在亲戚家,浩劫过后去取,才知早被怕惹事的亲戚销毁了。想起这一切,只能仰天长叹,徒唤奈何。

抚今追昔,来日无多。我必须秣马厉兵,快马加鞭,赶紧做。为了我的至爱亲朋,也为了有恩于我的伊犁人民。“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天意有情,还我青春年少!时不我待,挥洒一腔豪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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