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新娘
2014-08-26毕淑敏
毕淑敏
决定去叙利亚,片刻间。
写作间隙休息,开始打扫卫生。身体厌烦了一种固定姿势的操作,换一种方式来活跃肌肉。提着污水桶,开始劳作。为了干活不寂寞,打开了电视机。
背对着电视挥舞着拖把,电视机里一个优美女声说“……沙漠新娘……”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在以为看到妖媚异国女子时,却是大漠苍茫,黄沙漫地,断壁残垣。罗马柱的断头剪影钢铁般地刺向天穹,呼啸狂风一旁伴奏。
这景象刺中了我。只是不知废墟在哪里。
下巴颏拄着拖把头,静静地且听下文,终于晓得了是叙利亚的帕尔米拉。
那一刻,我听到决定铿锵落地——到叙利亚去。
找旅行社,报名。工作人员说,我们这里没有现成的出团资料。这是个冷门所在。您既然有这个意愿,我们开始招募团员。具体出团时间没法定,也许很快。如果招不到人,您就不能出发。如果一直招不到人,这个团只能取消。
于是我每天工作以外,多了一个心中的呼唤。愿这个世上多几个对叙利亚有兴趣的旅行者吧!愿他们在这个时间段,萌发去那里转转的愿望吧!愿他们不仅是想想,而是马上付诸行动快快报名吧。
终于有一天,旅行社说,全国各地凑起了7个人(算上我)。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人家接着说,因为不够优惠机票的最低人数,所以原定的团费要涨价。
捉襟见肘的事儿,对涨价既敏感又深恶痛绝。我说,如果继续等等呢?
工作人员说,继续等,可能有两个结果。第一个是,您这个团凑到了15个人,这样就能保持原价,皆大欢喜。第二个呢,就是越等人越少,有可能连这7个人都等没了,您的愿望彻底落空。
我立马表示屈服。说,接受涨价和马上出发。
工作人员说,还有一点要提醒您,这个团人数太少,我们不派领队,把你们送到机场就完成任务了。一路上你们自己照料自己,无论出了什么事儿,都要独立沉着冷静地处理。
我说,合着你们把我们送上飞机就不管了?
工作人员说,纠正您一下,不是送上飞机,这不是专机,没有人能送到飞机口。我们就在首都机场给你们发护照,剩下的全靠你们自力更生。
我担忧,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咋办?
工作人员说,你们可以给我们打电话。不过要在上班时间,请算好时差。如果我们下班了,就只有第二天上班后再处理。
我本来还想问问他的手机号码,以备万一。一听这口气,没敢提此非分之想。
我属于乡下妇女类型,每次出门,忧心忡忡定会早到。这一次,抵达首都机场实在太早,离规定的集合时间,还有整整两小时。在接头地点,我怅然站立,没有一个人前来搭话。我琢磨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傻等啊,就到不远处的围栏上半欠着身休息,像等候接头的地下党。假装面无表情,其实眼光机敏地扫射着在集合区几十米范畴内出现的可疑人等。
半小时内,无论我怎样目光炯炯,还是形单影只,唯一的收获是眼皮发酸。我思忖,就算有团友来,老远就会看到集合标志下空无一人,人家也可能并不靠近,只是就近歇息。对了,改变策略,时不时地到集合地点站桩。虽说看起来有点蠢,但很可能将真正的团友吸引过来。
我抻抻衣服拢拢头,拖着行李箱,再次走到集合标志物下。
我决定站上3分钟。没人搭理我,就离开。之后每10分钟,到此地站1分钟。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拎着小挎包的男子走过来,腼腆地笑笑说,叙利亚?
天啊!福音啊!我赶紧说,是。你……
我也是。他说。
我们交流了彼此到达这里的时间,他从东北搭火车过来,下了火车直奔机场,比我到的还要早。
那我怎么没看到你?我问。
因为太早了,不会有人提前好几个小时,我就没站在那里等。后来我看到你了,心想这样的老妇女同志不会对叙利亚感兴趣,也许是旁的团,就没吱声。现在看你第二次又站这儿了,就过来问问。
我看他轻手利脚的,问,行李寄存了?
他说,没有。就这些。
我大吃一惊,就算我头天出差二天回,诸等杂物用这包也装不下啊。这次要走十几天呢!
挎包人看出我的迷惑,说,该带的东西都带齐了。
我狐疑不止,问,衣服呢?
都穿身上了。外衣就不换了,衬衣有一套。咱这边冷,那边热,越穿越少。我查了天气预报。
拖鞋呢?
有。轻便的。
雨伞呢?
有个小的。那边旱,很少下雨,小的就够用。
洗漱用品呢?
牙膏小半瓶,十几天刚好。毛巾2条。洗脸洗脚分开。
内衣裤总要有吧?我简直穷凶极恶。
有一套。常洗。
药呢?我穷追不舍。
我没别的病,带了些黄连素,怕水土不服。
真真无话可说了。
正说着,旅行社的送行人员到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他说,每次都是我到得最早,今天反倒是客人先到了。
我说,您把证件给我们,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说,还有一些要交代的事儿,等大伙都到齐。毕老师,借一步,咱说个话。
我跟着他走到僻静处。
他直视着我说,毕老师,我相信您。
我受宠若惊,直个劲儿说谢谢。
工作人员介绍,那个刚才跟您说话的人,是你们团友。
我说,已经打过招呼了。
工作人员说,他是外地的,在网上看到咱们团的出团计划,用电话报的名,社里并没有见过他。您一路上要多观察他。
我莫名其妙,观察什么?
工作人员悄声说,看他会不会跑。
我说,脱团?在叙利亚黑下来?
工作人员说,是啊。非法移民。旅行社脱不了干系,我们在相关机构存有押金,担责任呢。endprint
我狐疑地说,愣是在中国不待了,到叙利亚谋生活,不能吧?
工作人员说,也不一定非呆在叙利亚啊。跑出去,以那儿为跳板,再偷渡到发达国家去。
我说,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工作人员说,你看看他带的东西,根本就没行李。这就反常。只有不准备回来的人,才不带东西。
我反驳说,我已经问过他了,包包虽小,可他该带的都带了。
工作人员说,他对答如流,更说明已经做好了对付盘查的准备。
我心中不服,想真要跑,与其做好言语对答,还不如弄点不值钱的囊软东西装满大行李箱来得简便。工作人员运筹帷幄的表情,让我无法反驳,无奈地说,他真要跑,我也没法子啊。
工作人员说,我把手机号码给你,有情况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我说,也不管上班下班什么的?
他以大局为重,说,随时。
弥足珍贵的电话号码。
一路辛苦,我们到了大马士革。迎接我们的当地导游是个高大而略显忧郁的叙利亚青年,在中国留过学,汉语甚好。他叫努斯。
努斯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是,阿拉伯古书曾经写道:“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空中,大马士革必与之齐名”。
在这之前,努斯肯定还说了若干欢迎的话。但别的话已忘却,记住的就是大马士革的盛名。
我问努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吗?
努斯说,那时候,这里是一个庞大的国家。现在分裂成很多个较小的国了。所以,就有多个国家说他们那里是《一千零一夜》的发源地。我觉得不必太较真。不过,世界上最早的《一千零一夜》手抄本是在叙利亚。这一点,没有疑问。
多么严谨!多么有学问和有分寸!
努斯一路上向我们介绍着叙利亚。
叙利亚是个农业国。领土大部分是西北向东南倾斜,和中国的地形近似。
全国面积有185平方公里,其中180平方公里,位于亚洲大陆西部,地中海东岸。北与土耳其接壤,东同伊拉克交界,南与约旦毗连,西南与黎巴嫩和巴勒斯坦为邻,西与塞浦路斯隔地中海相望。
我对教科书上的资料不感兴趣,着急地问,哪天去看沙漠新娘?
努斯说,我们当然要去。请不要着急。叙利亚是需要慢慢看的。
大马士革建在浅山坡地之翼,在一个阵雨之后的夜晚,我们乘车从山脚到山上。依次驰过散乱铺排的豪宅和低矮民房。山顶风急,站在山顶往下看,无数灯光晶亮剔透,全无任何章法地遍布地面,和天上的繁星点点交相呼应,一时竟让人分不清天上地下。
那是古城墙,有4000多年历史了。努斯指点着说。
那里是浴室茶馆,那里是集市作坊,那里是骆驼道,那里是……努斯如数家珍。
你们现在站的地方,有可能就是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站过的地方。努斯这么一说,我们吃了一惊,不由得退后两步,凝视刚才站立的地面。
这就是一块普通的土地,没有任何标志。不知如何与圣人联系在一起。
努斯解释:当年穆罕默德来到大马士革郊外,也爬上了这座山。他从山上眺望全城,为城市无比辉煌的景色所震惊。他默默地观赏一会儿,并没有下山进城,而是转身返回了。跟随的人十分奇怪,问为什么不进入大马士革?穆罕默德说,人生只能进天堂一次,大马士革是人间天堂。如果我现在进了这个天堂,以后怎能再进天上的天堂呢?
真的吗?我们问努斯.
如果你相信大马士革的美丽,它就是真的。努斯回答。
一时间无语。在清冷而毫无尘埃的空气中,大马士革美得令人震颤。
努斯说,你们一定看到过很多大城市的夜景。此刻,可曾发现大马士革的灯光有何特别之处?
我们睁大眼,努力回想,一时辨析不出。
努斯说,像纽约、巴黎、东京这些城市的夜晚,一定比大马士革的灯光要明亮很多。但是,请你们注意大马士革的灯光走向——它们不是现代化的沿着公路的笔直线路,特别是老城区,完全保留着古代的格局,弯弯曲曲甚至是毫无章法地蜿蜒着,星罗棋布。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灯火位置和千年前几乎是一样的。只不过那时是烛火,现在成了电灯。
哦!真是说到了点子上。怪不得从高处俯瞰世界上的各个城市很多次,这一次却让人目光凄迷,升腾幽幽思古之情。
去看沙漠新娘的那一天终于到了。它位于大马士革东北245公里,坐着汽车颠簸了大约3小时。路上的风光可以用一个词概括——黄沙漫漫。
为什么不修高速公路呢?甚至高铁?我问。心想那样可以早一点到达。
古迹周围还是不要修高速公路。在叙利亚的东部沙漠中,沿幼发拉底河流域,遍布历史的废墟。交通不能太便利,这样来的人就不会太多。有利于保护古迹。努斯说。
汗颜。为了一己便利,我没有这样的眼光和襟怀。
努斯转移了话题。你可知道“幼发拉底”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惭愧。我回答。
有大河,就有古老的文明。幼发拉底的本意为逆流之河。这名字有点奇怪,是古埃及人给起的。他们国内的尼罗河是自南流向北,他们就觉得这就是标准。公元前16世纪,埃及法老图特摩斯三世征服了西亚。当军队打到幼发拉底河畔时,埃及人惊奇地看到这条大河居然由北向南流动,觉得不可思议。就让它屈打成招成了“逆流”。
原来如此!
随着渐渐靠近目的地,努斯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说,帕尔米拉是公元纪年前后联系波斯湾和东西方各国的贸易中心,繁荣持续了300年之久。它和你们中国还有联系。
被车颠得晕晕乎乎的我,一听说和中国有联系,就来了精神。
努斯说,中国著名的丝绸之路,那一头是你们的长安,就是现在的西安。你可知道这一头是哪里?
还没等我们回答,他就说,就是帕尔米拉。它联结西亚、欧洲商道和中国。帕尔米拉美丽的则努比亚女王,一定身披过中国绚烂的丝绸。endprint
说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今天的中国人对叙利亚的了解,估计比唐代时还少。
努斯开始讲解。即将抵达的帕尔米拉,就像他的高贵亲戚。他很希望人们对此多一点了解,就从七大姑八大姨讲起。
帕尔米拉的名字来源于希腊语,是“椰枣林”的意思。
我向车窗外张望,并没有看到椰枣林,只有极少的椰枣树苍绿而孤独地活着。不知是否在漫长的历史烽烟中,椰枣林已被毁坏殆尽?
帕尔米拉的地理位置非常好,是地中海东岸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沙漠边缘的绿洲。史前有原住民,他们居住在洞穴里,有点像你们中国的窑洞。在公元前19世纪,也就是据今4000年前,帕尔米拉城的记载就出现在卡帕多西亚泥板的楔形文字上,证明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公元前3000年,开始有原始城邦存在。公元前8世纪,被亚述帝国征服。公元前333年,马其顿军队侵入。公元前64年,罗马人侵入,在这里建成了地中海和古代东方的中转站。在希伯来圣经中对帕尔米拉也有所提及,说它是由大卫之子朱迪亚的所罗门王筑起的沙漠城市。不管是谁最初建立的城市,此地为咽喉要道,过往商队必得经过。罗马人征收重税,帕尔米拉渐渐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开始修建宏伟的建筑。
公元260年,波斯和罗马开战,罗马兵败。帕尔米拉的统治者奥登纳图斯趁机造反,从罗马的统治下独立出来,自封为王。他大兴土木,继续建造富丽堂皇的宫殿。因为帕尔米拉地处几种文化的交汇处,建筑群既有古希腊、古罗马不可一世的恢宏,又有本地传统的神秘和波斯文化的华丽绚烂。
奥登纳图斯的侄子麦尼奥在某次狩猎中行为鲁莽,惹火了奥登纳图斯。国王一怒之下,派人牵走了麦尼奥的马。这可不得了,在当时被视为一种极大的侮辱。叔叔一不做,二不休,还把侄子关了禁闭。侄儿怀恨在心,公元267年,谋杀了国王。
奥登纳图斯死后,他的第二任妻子则努比亚接替了王位。
说起则努比亚这个女人,据说美丽非凡。她自称是埃及艳后克莉奥帕特拉的后裔,肤色微黑,牙白如贝,黑色眼睛闪烁光芒,音色也很优美。努斯神往地说。
我们在昏昏欲睡中想象着女王的神采。努斯接着说,你们千万别以为则努比亚是个徒有外貌的花瓶,不,不是这样。她非常聪明又能刻苦学习。精通希腊文、埃及文和叙利亚文,对拉丁文字也略知晓。她著书立说,编写了东方历史概况的书籍。她不单能文,体魄也很健美,喜欢狩猎,善骑马征战。
想想看,这等出类拔萃的女王则努比亚,怎么可能是因循守旧的傀儡国君?这时恰逢公元3世纪,罗马帝国风雨凄迷,农村枯竭,城市衰落,内战连绵,陷入严重的危机之中。史称“三世纪危机”。则努比亚看到这一形势,揭竿而起,宣布帕尔米拉独立。她扩大势力范围,控制整个叙利亚地区,把小亚细亚的罗马驻军赶到了安卡拉,占领了东罗马帝国的陪都亚历山大港,还发行了印有自己头像的货币。则努比亚女王的次子,干脆自称“埃及王”。阿拉伯、亚美尼亚、波斯等邻近国家害怕与风头雄健的女王为敌,纷纷表示要与帕尔米拉结盟。则努比亚马上要成为西亚霸主。
罗马帝国不能坐视则努比亚的大肆扩张,公元271年,罗马军队挥戈东进,收复被帕尔米拉占领的失地,公元272年的春天,罗马帝国皇帝奥勒良亲率大军将则努比亚女王逼到了帕尔米拉的围城之中。罗马大军攻入了帕尔米拉城。
正说到要害处,帕尔米拉到了。乍看之下,并没有罗马古城遗址那般一览无余地惊世骇俗。这都怪高大的贝尔神庙遮住了来者的双眼。贝尔是帕尔米拉的主神,此庙建于公元32年,3座殿堂呈U型分布,围成一座广场。残壁高耸,可见一排排巨大的长方形窗户,其上有三角形的装饰。数十米高的圆柱环绕在神殿四周,残损严重。西廊两侧原先建有390根巨大的米黄色石柱,如今只剩下7根。
贝尔神庙只是序曲,进入之后,整个帕尔米拉揭开了盖头。在方圆几十万平方米的土地上,遍布着无数宫殿、神庙、剧场、集市和陵墓的石头残骸,一望无际。凯旋门是城市主要街道的起点,一步步心怀敬畏地走过。纷繁的十字街头,气派的凯旋门,鳞次栉比的店铺残骸、精工细作的石头雕刻、古罗马角斗场……目不暇接。
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纵贯帕尔米拉城的廊柱大街。它像我们的长安街一样,笔直地伸向远方。大街建于公元2世纪,现在残存的遗址有1600米,脚下是宽阔的青石铺路,头上是横贯城空的天廊。两旁屹立着750根高大的石柱,每根都近10米高。一眼看过去,好像肃穆列队的白袍战将。在道路两侧,连绵的塔楼、壁垒、剧场、神殿扑面而来。
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努斯在地上捡起一块看似红陶的残片。
不知道。
努斯说,这是帕尔米拉的水道。这些布满浮雕的柱子每根间隔10米,并不仅仅是为了漂亮,而是为了托举沉重的水槽,水是沙漠的命脉,此设施既有通水的功能,又可降温,真是一举两得。帕尔米拉的设计者非常智慧,水槽下面的石柱顶,嵌着华灯油座。想入夜时分,流水潺潺,华灯初上,当年这里是何等的繁华!
我们在古老的街道上漫步,努斯说,则努比亚女王,当年也一定走过我们脚下的路,巡视她的国家和人民。
我说,后来呢?
努斯说,罗马皇帝亲自率军讨伐帕尔米拉,则努比亚女王战败。城市被攻陷,则努比亚骑上驼队中跑得最快的骆驼,仓促逃入沙漠,向幼发拉底方向逃走。可惜最快的骆驼也没有跑过罗马的轻骑兵,她被罗马军队俘虏。帕尔米拉城被罗马纵火焚毁。
关于后面的说法,有好几个版本。你想听哪一个?努斯眨着灰蓝色的眼珠问。
我说,都想听。
努斯说,那我就从最悲惨的结局讲起。罗马皇帝奥勒良俘获则努比亚说,为了配得上你的身份,我用黄金的锁链栓住你,让奴隶牵着你在我的战车前面走。你不是一直想到罗马吗,我让你从这里走到罗马。
想那风姿绰约的女王,步履艰难地在她美丽疆土上踯躅踉跄,颈项上的金锁链在沙漠骄阳下烁烁闪光,叮当作响。我黯然道,还有呢?endprint
努斯说,那我再来讲其它传说。则努比亚女王的母亲来自波斯帝国的王室,大兵压境之时,则努比亚便向波斯求援,然而波斯并不打算与罗马开战。失望的则努比亚返回帕尔米拉城与罗马军队作战,战败外逃,路上被敌对部落所杀。
虽然都是死,但所受强敌的屈辱会少一点吧。我想。
努斯说,还有一种说法,则努比亚女王被带回罗马后,死在了罗马监狱中。
我大不解,愤然道,这和第一种有什么区别吗?
努斯说,当然有区别。这个说法里没有游街啊。
我心中壅滞,说,如果你的种种说法都和这差不多,我就不听了。
努斯说,历史就像小鸟,掩藏在传说的树林中。你如果想听美好的说法,也有——罗马皇帝赠给了则努比亚一栋乡间别墅,她嫁给了罗马的议员。再后来,则努比亚女王成了罗马著名的哲学家与社会活动家。
这……瞠目结舌。我虽不喜美女薄命,但这也辉煌到太不着边际了。
如果以上的结局你都不愿相信,那我可以告诉你最后一种说法……努斯说。
这一刻,我们正站在城中心的四塔门下,它伟岸的身躯,约略像我们的石雕四面牌坊。它脚下,各有一条大道通向远方。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开放式的十字路口。
由此向右,就是当年去往巴格达的主要道路。努斯伸出长臂比划着。
落日下山时刻,帕尔米拉遍地废墟的石块,一侧被镀上响亮的金黄,另一侧谦逊地隐藏于暗影之中。萋萋荒草中的雏菊,以黄色和紫色的花瓣频频招手,用一种脆弱的瑰丽敲打心扉。
则努比亚就是从这里骑着骏马,向远方奔驰而去。努斯目光涣散,没有焦点地眺望暮色中越来越模糊的地平线。
你说过,她后来在巴格达边境被罗马军队俘获。我说。
不。没有人能追得上则努比亚,她一直进入到沙漠深处。突然觉得没有必要搬救兵了,她厌倦了征战和繁华,就此在大漠里加入了游牧的部落,安然度过晚年。努斯非常肯定地说。
虽然我后来遍查资料,也未见这种说法,但我依然相信努斯在帕尔米拉逐渐变暗的黄昏中,以梦幻般的语调说出的这番话。
当夜,我们住在废墟中。
这旅馆建在皇宫旧址的核心部位。努斯安排我们宿处,一边分发钥匙一边说。
受宠若惊的同时也生起疑问。把旅店建在废墟中,出门用脚一踢,就是2000年前的古物,着实让人不安。
努斯说,这家旅店大约100年前就建在了遗址皇宫区。1979年,帕尔米拉古城被联合国评为世界文化遗产。在这之前,人们保护文物的意识并没有这么明晰。旅店客房极少,要想住在这里特别不易。住在这里的最大好处,是你能在半夜时分到废墟漫步。
房间古色古香,墙壁和帕尔米拉的岩石建筑是同一风格,也不知本身就借用废墟的残壁修葺而成,还是采用了相同的石料。当你在幽暗房屋中走动的时候,总疑心自己这个误闯皇宫的外人,会在下一个拐弯处遇到则努比亚女王的身影,你会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
对于夜半的废墟漫游,充满了期待。
等啊等,好不容易天黑下来。不止一次想早早冲出旅店,拜访夜间的帕尔米拉。不过,废墟上还有游荡的旅人,汽车偶尔还在低鸣。纯粹的虚空尚未到来,我们要和帕尔米拉在最静谧的时刻相逢。
终于,子夜深沉。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出旅馆,像是要去看望一位沉睡的老人。漠风袭来,寒凉逼身。星光下的帕尔米拉深不可测,有微弱的灯光打出残骸的轮廓,它们带着古老的威慑,展示着庞大的体积和无与伦比的尊严。
从此我知道了,要看废墟,最好是夜半。黑夜模糊了古今的界限,所有的缺失,都被星空的肃穆想象和朦胧翩跹所弥补,暗夜如同神奇的胶水,将古今完整地黏连起来。细部不重要了,精巧让位于原野的空旷。唯有君临一切的深广,鸟瞰着历史的繁华和残酷的苍凉。白日里败旧的轮廓变得虎虎有生气,它们删繁就简线条洗练。伟大的贝尔神庙仿佛天上的宫阙,在黑暗中延伸的帕尔米拉廊柱大街,直指陌生的彼岸世界。
我小心翼翼地跨越一块块巨石,天地之间,此刻似乎只有你一个人和历史惨淡面对。废墟在背光的地方,显得狰狞恐怖。2000年前的城池,半夜时分有罡风穿行呜咽作响,以幻觉的形式拷打着我们的知觉。
黎巴嫩作家纪伯伦曾写下了这样的文字:“我来到了帕尔米拉废墟。长途跋涉使我早已筋疲力尽,于是我躺倒在草地上,曲肱而枕。周围是一些巨大的石桩,岁月把它们连根拔起,又让它们卧倒在地,好似一场废战之后,沙场上留下的几具尸体……”
为什么占领者要将这美仑美奂的城池化为灰烬?为什么古今中外的战争,都和血与火如胶似漆?为什么要有灭绝人性的屠杀?为什么从远古到现代,人类创造了伟大的文明,又亲手将它毁于一旦?
夜深人静时刻,撞击来得格外强烈。
我突然对胜利者用金链子拴着则努比亚游街有了新的领悟。这不是一种仁慈的风度,而是更高等级的羞辱。胜利者要凸显则努比亚曾经的富贵和奢靡,用这种残酷的礼遇完成对比,以昭显自己的赫赫战绩和则努比亚的惨败。为了杜绝卷土重来,为了彻底毁灭帕尔米拉不可一世的奢华,要从根基上摧毁帕尔米拉。帕尔米拉所有的壮美都是无赦的罪孽,它们必定要以自己的彻底消失来完成战败的宿命。
遥想当年烈焰焚起的那一刻,可曾有人悲怆地闭上眼睛?
无论是基于地区政治生态的考量,还是刻意标榜胜利者的威信和荣耀;无论是杀一儆百,还是狭隘的复仇心理。总之这是胜利者的饕餮盛宴——凶杀遍行火光冲天。人类历史上千百次地重复着屠戮与毁灭,留下无数残败的废墟。历史就这样无可救药地持续了几千几万年,一次又一次的大倒退,何时才能止息?
2008年,在我环游世界的途中,有一组非常重要的浏览项目就是观赏废墟。我原来以为废墟是时间湮灭的杰作,后来才渐渐发觉,最残酷的废墟都是战争造成的。目所能及之处的建筑残骸,华美得令人战栗。即使在今天,古人在2000年前所达到的建筑水准,也令人叹为观止!我不明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宏伟建筑,就算变换了主人,也一样能为新人新政服务,为什么一定要毁灭它?endprint
这心理来自人性中幽深的黑暗面。来自统治者占领者内心的孱弱。他们无法忍受带有战败者气息的一切印痕,他们内心受到煎熬无以开解。所以,让所有痕迹速速毁灭就是最简单便利的手段。这就是屠城和焚烧无所不在的根本原因。在这一点上,连战胜者的贪欲都要逊位的。
进入21世纪以来,不同群体之间发生暴力冲突的行为并没有丝毫减少的迹象,因经济的、族裔的、宗教信仰的、意识形态的歧义而起的冲突,频频点燃,恐怖活动越发猖獗。
这个世界,以前充满了危险,现在的危险性不是更小,而是更大了。科技水平的攀升像一个高倍数的放大镜,将风暴凸显。全球化的经济、便利的通讯、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更在高科技镜头的折射下,让危险如虎添翼。“地球村”这个称呼,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个辛辣的讽刺。不论现代的人们自以为已经距离原始丛林社会多么遥远,但实际上,人们却和古代的部落人马一样,顽固地隶属于自己的宗族和部落,锱铢必较地看守着自己的地盘和既得利益。冲突完全可能失控,演化成新一轮的凶残暴力。
我知道无论多少善良的人们日夜祈祷,战争也不能避免。那么,我们就祈祷即使在战争中,把屠杀和毁灭控制在最小的范畴内。从这个古老愿望出发,吁请人们在深夜时分,徜徉于苦涩的战争废墟之中,或许是发人深省的办法。
回到北京,我对那位轻车简从的游伴说,你可知道我有个神圣使命,一路上都在监视你。
他并不介意,温厚地笑笑说,你监视我什么呢?
我说,你带的东西太少啦,旅行社怕你不辞而别。
游伴说,我带的这些东西足够。你看这一趟叙利亚,我什么都不缺。
我说,要向你学习,尽量精简行李。
游伴说,这一次真是长见识。下回咱这伙人再一起结伴玩吧?
我说,好啊。
如今叙利亚枪声阵阵,危情不断。常常想,博学的努斯你还好吗?大马士革的灯火还在夜风中璀璨吗?沙漠新娘帕尔米拉,没有遭到新一轮炮火袭击吧?
以侦探小说驰名世界的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描绘了一个犯罪体系的想象世界,人们尊称她为侦探小说女王。她曾在上个世纪30年代随夫婿在叙利亚进行过考古研究,对于叙利亚,她放下了在罪犯世界的诡谲想象,一反常态地在1944年说过一段情深意长的真情表白:
“我爱那片温馨、肥沃的国土和她淳朴的人民——他们知道怎样欢笑,怎样享受生活的乐趣。他们闲散、快活、尊严、潇洒幽默,死亡对他们来说并不可怕。”
从那时到现在,整整70年了。对于今天的叙利亚来说,死亡是可怕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