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岛上的风景

高巧林

1

星期五的班会课上，班主任兼语文何老师宣布：“为积极参与全市中小学生‘湖心岛杯作文大赛，下星期一，将组织全班同学去湖心岛游览观光。”

同学们听罢，禁不住“哗哗啦啦”地欢呼，鼓掌。

“哇——”素来内向沉稳、言语不多的周吉平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尖尖的欢叫。

有谁相信，在湖心岛风景区里长大的周吉平竟然从未去过离家并不太远的湖心岛。

这次机会难得，可以乘坐海轮一般气派的观光渡轮，登上湖心岛，参观植物园，乘坐摩天轮，体味烧烤风情，感受垂钓乐趣……回来后，周吉平作为班上的作文尖子、何老师的得意门生，定然可以写出一篇十分精彩的“湖心岛杯”参赛作文，并且很有希望在此前得过多个校级作文奖的基础上，夺得个分量不轻的市级奖。

“请同学们听着，参加游岛活动那天，得交纳100元渡轮及景点门票费。”何老师说。

教室里传出唧唧喳喳的嘀咕声。

周吉平虽然没嘀咕，但刚才还亮闪闪挂在脸上的兴奋与喜悦一下没了——自从爸爸妈妈遭车祸去世后，他一直与白发苍苍的奶奶相依为命过日子。由于手头太紧，平日里奶奶总是非常节俭：舍不得用煤气烧洗澡水，就把一桶冷水拎到阳台上晒；充分利用七十岁以上老人可以免费乘坐公交车这一优惠政策，三天两头去离家老远的一家购物中心买“今日特价”菜……周吉平非常懂事，粗茶淡饭、衣着简朴他都毫无怨言，除了每学期学费外，几乎从不向奶奶开口要零花钱。

“不过，这不是学校的硬性规定，是自愿报名的。”何老师及时补充说，“现在，请愿意参加自费游岛活动的同学举手。”

“嚓——”全班同学的手举成一片蔚为壮观的“森林”。显然，大多同学家里并不缺钱，更何况，谁也不愿当着何老师的面打退堂鼓。

最初一刹那，周吉平的手重如巨石。但他瞥见了那片“森林”后，还是以迟缓半拍的速度，举起一只微微抖动的手。

“很好，全都去。”何老师满意地说，“请同学们记住，星期一早晨，大家集中到湖滨码头，统一购票后乘坐七点半那一班渡轮。”

下课后，周吉平为掩饰脸上的尴尬表情和内心的忧虑不安，独自走到花圃边，佯装观赏花卉。

何老师走了过来。

周吉平猜想：因为自己在班会课上的那一声尖叫？或者，因为自己脸上的难堪表情？

“周吉平同学，去了湖心岛后，一定要细心观察，多积累些写作素材。”何老师带着微笑说，“希望你在这次‘湖心岛杯作文大赛中取得好成绩！”

周吉平听后，心头五味杂陈，也不知道用什么恰当的话回答何老师。

2

周吉平走在放学路上时，心里老是纠结：要不要开口向奶奶要100元钱？这样，一路走着时的目光也就变得暗淡而茫然，呆滞而散漫，而那一串迟疑而莽撞的脚步呢，也就不时需要车铃和喇叭声的提醒。

“啪——”周吉平撞着了一位迎面而来的瘦长个子的中年男子。

瘦长个子猛地一震，臂弯里的一张张红红绿绿的彩印纸纷纷飘落。

周吉平眼前一阵恍惚，脑袋瓜里轰然作响。

“你这小子是瞎了眼？！”瘦长个子骂道。

周吉平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说声‘对不起顶什么用？还不把广告纸捡起来！”瘦长个子吼道。

周吉平迅速挪步，俯身，伸手，急匆匆捡拾散落在马路上的一张张八开大小的广告纸。

“嘀，嘀，呜——”一辆辆汽车从他身边疾驶而过，几张依然躺在马路上的广告纸被车尾气流席卷而起，带着烟雾与尘埃。

周吉平左扑右抓，煞是狼狈。最后，终于怀着深深的歉意，将一沓广告纸交给瘦长个子。

瘦长个子斜睨着眼说：“你闯了祸，就得受罚。”

周吉平傻了眼。

瘦长个子冷笑着说：“别怕，你只要帮我一起将这些广告纸散发掉，就没事了。”

周吉平惶惑着问：“去哪里散发？发给谁？”

瘦长个子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家大型购物超市，说：“跟我走，就去那边人多的地方，你可以随意散发。”

周吉平领会了，并且，那家大型购物超市门口早有一拨散发小广告的人在为周吉平作着“示范”呢。

二十来分钟后，那一沓广告纸散发完了。

周吉平扬眉吐气，转身欲走。

瘦长个子却在喊：“喂，我看你这小子挺行，你是否愿意利用周末假日散发小广告，赚些钱？”

周吉平听到“赚钱”两字后，脸上立即鲜亮光泽起来，并认真地询问：“去哪里领取广告纸？报酬怎样计算？”

瘦长个子说：“明天早晨七点，你来这里，我先给你500张广告纸试试，等你在两天时间内把广告纸散发完后，你去大戏院门口找我，给你100元钱报酬。”

天下竟有这么凑巧的好事？！

3

星期六早晨，周吉平在奶奶面前编了一句谎话后，便一溜烟出了家门，顺利地从瘦长个子手中领得500张彩色广告纸。

周末，超市门口顾客如流。

傍晚回家时一数，还好，已经散发掉了220多张广告纸。

显然，最后的艰辛与兴奋全在于星期天——加油，一旦将尚存的270多张广告纸散发完，就可以从瘦长个子手里领取100元酬金了。

星期天到了。周吉平起得特别早。先是悄悄地取出藏在床底下的广告纸，然后趁奶奶出门买“今日特价”菜的当口，又偷偷地去了那家大型购物超市门口。

超市门口依然顾客如流。

只是，周吉平累了，渴了，饿了。

忽然，一位正在垃圾桶边倒垃圾的超市保洁员给了他一个灵感——何不将尚存的八九十张广告纸偷偷地扔进垃圾桶呢？这样，不就可以……

周吉平一阵窃喜，并鬼使神差一般，悄悄地趋近垃圾桶。然而，真要伸手去扔时，他却犹豫了，甚至非常害怕，因为他知道：这样做，无异于考试时作一回弊，无异于当一回小偷。

他神情慌张，准备离开垃圾桶。可转身环顾四周时，扔广告纸的念头又冒出来了，因为，墙角边幽静而阴暗，且绝无旁眼之碍。

“嗖——”周吉平以闪电般迅捷的动作，将八九十张广告纸扔进了垃圾桶。只是，他无法断定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如释重负，还是心生羞辱？是扬眉吐气，还是忐忑不安？……

“小子，你把广告纸怎么了？”一个令他毛骨耸然的嗓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周吉平扭头一看，瘦长个子正犹如凶神恶煞一般，站在了他面前。

“嘿，小子，你还想领取100元报酬吗？”瘦长个子奸笑着问。

周吉平煞白着脸，无言以对，并无地自容。

4

晚餐桌上。奶奶眯着老花眼，从周吉平的异样神情里察觉到了什么，问：“吉吉，看你有啥心事？”

周吉平频频摇头，回话：“没有，没有。”

奶奶不信，追问：“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跟同学闹别扭了？”

周吉平加重口气，回话：“奶奶，我在想一道很难解的题目，真的没啥事。”

奶奶这才歇嘴。

晚餐后，周吉平与往日一样，回自己房间。只是，他并没有看书或者写作业，而是趴在桌上想心事：“明天早晨那一刻，何老师和同学们一定会在渡轮码头上等待我的，而他们的等待必然由热切与耐心变为焦燥与埋怨。更为棘手的是，事后，我该怎么向何老师和同学们解释呢？说病了，或者说睡过头了，所以才……说也是去的，只是乘坐后一班的渡轮，所以才……”

夜阑人静，恍惚间，墙上的一幅留着爸爸妈妈音容笑貌的相框映入周吉平的眼帘。周吉平默默地凝视着相框，模模糊糊的泪眼里满是哀伤：“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儿子的心情吗？假如你们还在的话，我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要100元钱，可惜……”

爸爸妈妈似乎听到了儿子的心声，慈祥的目光幽幽地闪动。

不知过了多久，周吉平的心情渐渐豁然开朗起来——他分明记得，自己站在湖滨码头踮足眺望时，两个腋窝下分别长出了翅膀。而他下意识地扑动双翅时，两个脚尖开始慢慢地离地。随即，整个身体变得轻盈若风。最后，竟然跟随着一群洁白的鹭鸟，驾着湖风，欢快地飞往湖心岛。呀，太神奇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扁舟轻摇，青鱼腾跃，云影飘荡，蕴草稀疏，更有来自湖岸边的一双双惊讶而羡慕的眼睛。

飞呀，飞，瑰丽多姿、乐趣无穷的湖心岛越来越近。

“咔嚓——”突然，周吉平的两个翅膀带着隐隐约约的疼痛猝然脱落。

“哇——”周吉平吓得冷汗直冒，禁不住喊出一声怪里怪气的尖叫。

奶奶惊乍乍冲进吉吉的房间。一看，吉吉正趴在桌上睡呢。

5

星期一清晨，刚买上“今日特价”菜回到家中的奶奶高着嗓门嗔怪：“吉吉，你怎么没跟奶奶说，今天你们班里不是组织去游览湖心岛吗？”

周吉平尴尬不已——这事被奶奶知道了？

没错。奶奶是乘公交车时听哪位同学家长说的。

周吉平等了等，回话：“奶奶，我不想去了。”

奶奶问：“为什么？”

周吉平面现难色，沉默不语。

奶奶噗哧一笑，说：“吉吉，奶奶知道，你是疼奶奶，舍不得花钱。”说罢，从一只自制的旧布料钱夹子里取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百元人民币。

周吉平知道，按照奶奶的脾气，他是无法推辞的。

墙上的电子挂钟提醒他：现在北京时间七点十分。

周吉平掐指一算：以小跑速度计，从家里到渡轮码头，需要20分钟。

出门后，一路飞奔。

半路上，一块写着“道路维修施工，请行人和车辆绕道通行”字样的大木板拦住了周吉平的脚步。

天哪，这一绕道，至少得多走五六分钟。

最后，当周吉平喘着粗气跑近渡轮码头时，无情的渡轮正鸣着一声高亢嘹亮的汽笛，载着包括何老师和同学们在内的众多游客，慢慢地驶向雨雾茫茫的湖心岛。

别无他法，唯有购买下一班次的渡轮及景点票。

售票厅里，购票人排着长长的队，而且，售票时间还没到。

半小时后，售票窗打开了。周吉平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百元人民币。

忽然，眼梢边闪入一位背着一只脏乎乎的蛇皮袋、顶着满头白发、穿着补丁衣的捡荒老妇。

老妇侧身，猫腰，将一只手伸进售票厅角落里的一只金属垃圾箱里。不一会儿，老妇直腰，十分满足地将一只矿泉水空塑瓶装进蛇皮袋里。

“哦，这不是奶奶吗？”周吉平冷气倒吸。

奶奶眯缝着老花眼，朝着周吉平的方向继续寻找目标。

周吉平连忙转过身，侧过脸，低下头。那张百元人民币，不停地在他昏暗的眼帘里幻化出奶奶俯身捡拾时的艰辛身影，幻化出奶奶肩头的那只脏乎乎的蛇皮袋，幻化出一只只瘪塌塌、只值一分钱的空塑瓶。

“喂，你这位男生怎么搞的，到底买不买票？”售票窗里的姑娘嚷嚷着。

周吉平装聋作哑，逃也似的离开售票厅。

6

周吉平伫立在湖岸边，默默地朝着湖心岛眺望。因为隔了二三百米，湖心岛显得很小，仿佛只是巨幅水墨画中可有可无的一笔。而那部摩天轮呢，仿佛是一枚悬在半空中的罗汉钱，而且根本看不出它的转动。

“希望你在这次‘湖心岛杯作文大赛中取得好成绩！”何老师的叮咛又在耳边响起。

冷不丁，一群鸭子扑棱棱下到湖水里，然后，一边“嘎嘎嘎”叫着，一边游向湖心岛。

顿时，周吉平灵感闪现——自己身为水乡男孩，早在七岁那年就学会了游泳，不也可以如鸭子一般游到湖心岛去吗？

没多想，周吉平脱下衣裤鞋袜并妥善藏于草丛，然后，“扑通”一下跳进凉飕飕的湖水，动作熟练地划水，向前。

鸭子们以为有人在追赶，一边惊叫，一边展开翅膀贴着水面飞走。

五六分钟后，周吉平抬头一看，湖心岛大了许多，那部摩天轮好像也在悠悠地转动了。

突然，他的右腿被什么怪物咬了一口似的，抽筋，疼痛，僵硬，无法动弹。

“糟糕！”他明白，并且害怕，“犯‘鸡脚风了！”

他本能地努力挣扎，并企图掉头返岸。可是不行，越是挣扎，那条腿越是僵硬疼痛。“咔、咔、咔——”身临死亡线的他，在水里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随后，头发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身体开始一点点地升向水面。

睁眼一看，是一艘动机小游艇晃动在他的身边。

7

惊魂初定的周吉平带着遗憾与失望转身回家。

走过湖岸安静处时，瞥见一位油画家正坐在湖岸边，面对着湖心岛，专注地画着。

油画家披着盖肩长发，半旧的衣衫上沾着斑斑点点的油彩，小木凳一边放着一个白白的冷馒头。

周吉平止步，一眼不眨地看油画家画画。已然诞生在画布上的，是湖心岛上的美妙远景：空灵而朦胧的湖光山色中，尽现绿树灰瓦，鲜花奇草，还有悬挂在摩天轮上的一只只橘红色的坐椅和行走在岛上的一拨拨游客。

“好看吗？”油画家问。

“好看。”周吉平说，“你为什么不到岛上去画？”

“本人囊中羞涩，省了100元。”油画家风趣而坦率地说，“不过，你知道吗？人的想象力比人的视力强过千百倍。前者是神秘奇幻的，有着无穷无尽的艺术空间，也可穿越千山万水而抵达任何一种美妙意境；而后者呢，只是在感性层面上，在有限的空间里，对客观事物进行机械式观照……”

周吉平听得一愣一愣的！

当他有意识地走上一个沙石堆，用宁静而诗意的目光再次朝着湖心岛眺望时，果然见到了湖心岛的美丽，见到了摩天轮的高大，见到了……

仿佛湖心岛离他越来越近，甚至正一步步地走进他的心房。

8

五个星期过后，学校黑板报上登出一条消息：初一（1）班周吉平同学的作文《眺望湖心岛》荣获全市“湖心岛杯”作文大赛初一年级组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