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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中国人成为镜子

2014-08-25章诗依

视野 2014年17期
关键词:意大利人工人意大利

章诗依

来自他者的关于中国的书写与影像,近现代以来不绝如缕。从文学到电影,都不乏鸿篇巨制。其中,赛珍珠的《大地》、安东尼奥尼的《中国》、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都是个中翘楚。对当代中国的书写,何伟是佼佼者。他的中国系列《江城》、《寻路中国》、《甲骨文》是耐心、专注的结晶,对昨天与今天的中国人都有细致而别致的观察与挖掘。影像中,以日本NHK拍摄的《激流中国》影响较大。

对当代中国人的书写,还有一个相对特殊的角度,即将笔与镜头对准域外中国人,在全球化的坐标里去予以观照。这些中国人,或是移民,包括合法与非法的移民,或是在海外从事经贸活动的商人、施工者。这其中,由德国导演拍摄的纪录片《输家·赢家》,由意大利记者撰写的《不死的中国人》,也堪称描写域外中国人的优秀作品,但似乎并未引起足够的关注。

被德国人赞美的中国工人

2006年,某央企的400多名员工,来到德国多特蒙德。他们的任务,是将当地一家焦炭厂拆迁、搬运到中国。这家焦炭厂因运营不善而倒闭,中国兖州煤矿集团乘机接手。德国导演拍摄的纪录片《输家·赢家》就是对中国公司及工人拆迁焦炭厂过程的真实记录。根据片中中方负责人介绍,将该厂7.63米焦炉搬到中国后,将使中国的焦炉炉型向前推进20到30年。

在德国人眼中,这些不远万里来到德国的中国工人,个个都是英雄,是工作狂。他们拿着不到德国工人十分之一的工资,在没有任何保护的高空中作业,劳动时间长,有时候还被拖欠工资。但就是这些人,用一年半的时间,完成了在德国人看来应该三年才能完成的拆运工作。

不过,整个片子看下来,不难体会到,《输家·赢家》的影像内涵是复杂、多义的。影片拍完后,导演意识到这是一个全球化的故事。他们担心,在全球化的世界上,拥有取之不尽、物美价廉的劳动力资源的中国人,会是全球化的大赢家,而德国人将是输家。但是,由于对事实的忠实,影片传递出更复杂、深刻的意味。

中国工人由农民工组成,他们吃苦耐劳、淳朴简单,权利意识淡漠,对于其高效的工作,最大的奖赏是佩戴大红花——一种很前现代的奖励方式。导演眼光够犀利,捕捉到了这奇葩的一幕。一朵大红花,在工地上不同的地点转悠,给一个获奖者戴上、拍照,然后摘下来,到另一个地点,给不同的获奖者佩戴、照相,照片洗出来后,整齐地张贴在光荣榜上。但是,伴随这种在德国导演看来十分古怪的奖励方式的,是对工人权利与利益的忽视。影片抓到了一个工人因未能及时发工资而向公司打借条借钱的镜头,至于生产安全问题,更是全片最具张力的情节。

拆运过程中,发生过严重的安全事故。一个工人从高台摔下来,造成腿部、头骨骨折,肝脏、心脏、脾脏都受到严重损伤。尽管发生过如此严重的事故,但当德方技术人员指出某处施工地点在滴油,存在安全隐患时,中方负责人却豪迈地表示:咱们在井下800米深那个支柱,别说滴油、渗油了,那是嗞嗞嗞字往外冒油,像他们(指德国人)那样,就一天都别干了。咱们的煤矿顶着岩层的千斤顶,嘎嘎嘎地响,还不照样干?当有人批评这是拿工人的生命开玩笑时,该负责人嘻嘻哈哈地说:毛主席说了,革命的道路上总是难免牺牲的,对吧?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与工人们高强度的劳动相映成趣,这位开着奔驰车上下班的负责人,不只有不怕(他人)牺牲的精神,还有不时吟诗作赋的闲情,更畅想“下次来搬迁的,是德国生产空中客车的飞机制造厂”。

尽管不乏这样的质疑与婉讽,但影片对普通中国工人极尽赞美,充满温情。很多时间里,镜头静静地扫过工人们吃饭、看电视、春节联欢、电话间里给妻儿打越洋电话等场景,而淳朴、木讷,有些羞怯,差不多是这些工人的标准脸谱。此类镜头,不带一句旁白,但却令人动容。

普通工人们在见识上或许比不上豪迈的管理者,但在德国工作一年多,也自有自己的看法。一个工人临回国前发表感言说:在德国一年多,我最大的感受是,不要说超过德国,一百年后,就是赶上他们现在的水平,我就很骄傲了。这话听起来不够豪迈,但毕竟也是一个中国人自己体悟到的感受。

影片结尾,打出字幕,鲜明地表达导演对中国工人的敬意:2006年在德国工厂搬迁中劳作的中国人终于凯旋回国,而他们留下的是中国人的骄傲。他们每星期虽然只有50美元,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得之不易的,每一分钱都来自辛苦的劳动。这次国外之旅带给工人的,不仅仅是微薄的工资,还有永远的记忆。

中国工人配得上这份骄傲。

能量激昂的劳动大军

“我们眼前出现的是一群能量激昂的劳动大军,用纸盒子和货柜武装起来的‘蚂蚁,脸上毫无表情,搞不清楚是高兴还是沮丧。干活,干活,干活。如果我们对中国人一无所知,说到底是他们的过错:他们不说我们的语言,不喜欢我们的饮食,也不给英特、米兰或尤文图斯喝彩,只知道干活。”

读到这段文字的人,可能会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人间何地,劳动,居然成了原罪?

这段文字,来自意大利重要报纸《晚邮报》、《共和国报》两位记者出版于2008年的《不死的中国人》一书。该书描写意大利的中国移民故事,这些移民,包括合法与非法的移民,其中许多今日为合法移民者,都有非法的昨日。

由于移民数量爆发性的增长,近年来,中国移民进入意大利媒体、学界,乃至工会及教会的视野。根据该书提供的数字,上个世纪80年代,意大利仅有中国移民2000人,1996年3万人,2000年6万人,作者成书的2008年,则骤增至15万人,而这只是合法居民的记录。在意大利的中国移民,十分之九来自浙江,而来自浙江的移民中,又有三分之一来自贫穷的山地地区青田。关于浙江与意大利的关系,书中通过一个中国人之口,讲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浙江的一个电视播音员,在播报意大利与澳大利亚的一场足球比赛时,特别偏爱意大利的队员,以至于澳大利亚的大使写信给电视台表示不满。

移民数量是可见的因素之一,这支“能量激昂的劳动大军”背后的另一种能量——崛起的中国经济在意大利的存在,才是搅动意大利社会的深层力量。2004年,中国在意大利外来投资国中排名第33位,2006年已进入前10位。用作者的话说,以两位数增长的祖国是一个伟大的乳母,进口商是脐带,海外华人就是长在外面的孩子。

这些来自中国的“长在外面的孩子”,让意大利人五味杂陈。

在意大利人看来,这些一律长着杏仁眼的中国移民,只知道疯狂地干活、攒钱,与雇主签协定时会因为每周被要求必须休息一天而感到不满。意大利在他们眼中很小,他们沿着半岛,根据他们所感应到的市场温度的微小变化,蜂拥而至或迅速撤离。中国移民人人都遵循三部曲行事:不可想象地辛勤劳作,最大限度地攒钱,然后自己当老板。最令意大利人不解的是,这些中国人一边含辛茹苦地赚钱、攒钱,同时却又爱好赌博,将自己辛苦挣来的钱输在赌桌上。他们潮水般漫过意大利的一些地区,让这些衰败的地区重新有了活力,房产得以升值,政府财政收入大幅增加,但也打破了当地原有生活的宁静。“对许多意大利人来说,他们像蝗虫一样咬住我们的舒适生活。”

米兰被称作意大利的“中国首都”,有1.4万中国人,2800个中国人的企业,每年5.5亿欧元的营业额。他们集中在米兰市中心,由卡诺尼卡路、萨勒匹路和布朗曼特路组成的区域。这里的衣服比外面便宜一半,做头发只花8欧元,因此一些意大利良家女孩经常悄悄来这里消费。中国城的批发商给摩洛哥人的流动商贩供货,也给都灵等地的中国商人供货,当然也给意大利人供货。但是,这没能阻止对中国移民不满的爆发。

一些意大利人认为,中国人将他们的街道塞满了批发商店和服装作坊。吃了多年的面包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国批发商的破布头。中国人攻城略地,他们走进商店,微笑着问:出让吗?他们只会这句意大利语。

有的人开始怀念“为我的教堂服务的鞋匠”,他们也是被中国的批发商挤走的。在一个满是中国批发商的街道上,如果你是唯一的意大利商户,将留不住客户,结果是街道只能让给中国人。不长的时间里,一条街上就只剩下中国商人了。他们的效率极高:周一还是那家修鞋店,周三就摇身一变,成为牛仔裤和短袖衫的批发商,并开始营业。“我们被包围了”,这是当地许多意大利人的看法。

但其实,意大利生意人的经济理性并不比中国商人差。中国商人给出的价格,往往让他们不能抗拒,他们拿着中国商人给的钱,把商店开到比原来高级几倍的街上。他们和中国商人,玩的其实是双赢的游戏。因此,尽管有人冲着中国人高喊:黄嘴脸,滚回你自己的家去!但是,挡不住中国人牢牢地在意大利扎下自己的根。

《不死的中国人》的作者对中国移民所取的立场,称得上客观而务实。在他们的笔下出现的中国移民,一般被称为中国人,表现出他们对第一代中国移民还存在认同上的勉强,但是,对于移民的第二代,他们则表现出明确的接纳意识,他们知道,这些在意大利出生、长大并接受教育的第二代,就是“我们”,因此,对于第二代移民的教育及融入问题,格外关注。

与《输家·赢家》异曲同工,《不死的中国人》写的是中国新移民,用意却在于警示意大利与意大利人。在他们眼中,意大利已经是一个衰败的国家,意大利人是懒惰的一群,在中国人眼中,意大利遍地是机会,而意大利人自己却已经没有力气和激情去利用它们了。如此下工夫去调查、描写中国新移民群体,却不过是为了发出警世之言,敲打同胞,这样的命意,不能不说用心良苦。

当出走的中国人成为他者的镜子,给他者带去启示,他者的清醒,也应该成为我们的镜子。 (邹玉江摘自《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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