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彻底的原谅

在偏远的民族地区做田野调查，听到了这样一个事情。很多年前，相邻的两个村落因牧场纠纷从而引发集体械斗，混乱的冲突酿成了一个牧民意外死亡的惨剧。最终凶手被判处20年徒刑。20年后，当他服刑结束后老态龙钟地回到家的第二天，却被被亡人那刚刚长大成人的儿子给刺死了。因为这个族群历史上就有一种复仇的传统，如果一旦结下怨怼，则代代几乎都视上辈子的宿怨为己仇，非得以牙还牙方可泄恨，如此当地的许多部落和个人都陷入了冤冤相报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里。虽然法律已然介入，但久远以来的习惯使得那孩子认为他父亲的死必须还要以对方的死才能真正作为抵偿。很快这个年轻人也锒铛入狱，而被刺死的凶手生前有一男一女。

接下来会怎样？人们心中似乎已经浮现了若干年后下一个复仇的景象。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过几天，这对兄妹哥哥进了本村的寺院，而妹妹则进了邻村的一个尼姑寺，据他们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内心彻底地放弃复仇的念头，斩断俗世恩怨的不休缠缚。而那个年轻人前几年也终于出狱，勤苦劳作，虔心供养这两兄妹，清净心性。从此这两个村子再没有出现过龃龉，大家和睦相处至今。

真的被这兄妹俩的气量深深折服。人与人相处怨恨绵延，圣贤那些以德报怨的气度对今天的我们来说似乎是一种勉为其难，甚至攸关尊严，我不睚眦必报也就罢了，但你若犯我，我必出手，似乎在这个丛林社会更合时宜。恰恰最难得是一掬清凉，浇灭那熊熊怒火。人类历史充斥着凶残的你来我往的仇杀，时至今日，这个世界还在上演复仇的恐怖袭击，甚至复仇的对象冲击到了无辜的旁人，但谁在乎？仇恨的血液驱策着狂妄之徒四处突奔，制造着一个又一个人间悲剧，什么时候他们才能从迷离中幡然醒悟，我，活在仇恨的无间地狱，多么可悲！

我们与生俱来就贴上了某种文化模式的标签，并在形形色色的惯式里生存，无知无觉，缺乏的就是一瞬间的清醒和出离，明白原来可以不必永远如此，也懂得生活另有可能，让某些习以为常的东西自此戛然而止。也如此，人类让人垂头丧气，就在于沉沦在某些恶性循环里，生生世世，都不曾察觉，更不想解脱，因为我们都觉得活在习惯里很舒服，就像河马在臭气熏天的污泥里翻滚一样自在。而人类让人心生敬意，就在于总有一些人，他们用自己的心行扩张着人性的疆域，挣脱着自身的窠臼，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可能，就如同那两兄妹彻底的原谅与决绝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