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散记(组诗)
2014-08-22李永普
李永普
最后的麦子成就纸币的功德
又到了麦子收获期
该退去的镰刀退回到月牙
砥刃的磨刀石退回到山里
堆垛的打麦场退回到宅基地
深入田畴的收割机用风声
制止了风中麦浪的奔跑
没有退远的布谷
躲在低迷的野烟的深处
上一声鸣叫与下一声催促
迟上加迟 麦子就这样
被装上车辆沿乡路运走
过程更像一场快餐式消费
技术产业时代 从霜降
到芒种走过一生的麦子
无需锄禾日当午的麦子
不再以亘古衍生的生命之重
承接亲爱的乡亲太多的汗水
一任多只十面埋伏的手
在收成面前显山露水掏空自己
最后的麦子成就纸币的功德
流向市场 留给乡土乡亲
一个身无分文的名字——草根
那么厚那么厚的黑暗算不上黑暗
在户外的黑暗中漫步
没有传说中的神出 更不见
鬼没,神不知鬼不觉弄丢的
是跟屁虫的影子 因为
有虫鸣,有树叶沙沙的响动
还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狗吠
可以在黑中循声摸到一些
幽路曲巷,远处的田野
比村庄更没轮廓,夜风
传送的点点麦香,由于
点到为止的具体 五月的具体
可以刨根追底到麦根下
被遗忘忘却的先人 鲜为人知的
卑微,不用说小河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听得见的一粒蛙声
带动滩涂青草,向一个人的中年
靠拢,因狗吠急转弯的似水流年
借一个瞬间 孩提的瞬间
贴上了父亲脊背 那种
远意的暖,这时候抬头
仰望星空,那么小那么小的
星子,与低处的视线
隔着多少光年相看两不厌
那么厚那么厚的黑暗算不上
黑暗。在这块地头停了走
走了停,在那块地头停了走
走了停,我无法从稠密的麦拢
分一条路,抵达地心埋葬父亲的
小坟包。立夏的麻雀,在灌浆的
穗头上低低飞,和麦子打了
一辈子交道的父亲,在距
吃上新麦还很早的那年冬天
被北风吹落在这里,再也
没有回到村子,回到燕子
筑巢的老瓦屋,只有我
逢上过年、清明,还有
十月初一,趟过青浅的麦苗
依俗而至,点燃三炷香、一叠纸
在袅袅烟雾中,跪下去磕一个响头
照他在爷爷坟前跪下时说过的
那样说,起来拾钱吧
二十五年过去,纸灰香泥
一层层堆高了坟脚,除了
风吹草动,从未见他露过
一次面,现在隔着麦地看坟包
我在想,父亲是不是用它
设了个套,在套我
他则远走高飞了呢
小南风在吹,不知还能
吹多少个新麦飘香的轮回
我噙着热泪喊一声父亲
天上流云脚下土地都沉寂
只有风中麦子点着头
水中负重的人不是最低
一个人行走岸上同时
也受光的引领行走在水里
岸上行无关前世,水里走
不涉来生,只有一个人的
今生今世,今生今世
倒立的头颅,顶着倒立的身体
行走,只有向上交叉移动的
双腿,双腿一路支撑的双脚
顶着岸上大地行走
在水里,一个负重的人
不是最低,漂浮的白云
比他更低些。一大块蓝
从高处落下来,还要低到
白云下面去。据说被蓝遮盖的
地方,是上帝居住的地方
一条河抱不紧岸上的人
就抱紧其倒影在水中走
蓝色深渊有多深
水里天堂就有多深
如果行走过的一段
在蓝中浅到清澈见底
那么最低的天堂
只能是水底的淤泥
白露雨及其它
露从昨夜的白 让雨搅黄了
骤急的雨势下到午后还没停
一直没有在草叶间逗留成露的
机会,只是空中落白的样子
比露浅,落地之后流动的颜色
有些深,混合着泥土柴屑
等杂物,有一种人世的混沌
颜色更深的蝉,是躲在树上的
一棵大树,对于它不仅仅意味着
乘凉的好,它不盖房子,靠树
颐养歌喉安身立命。一场大雨的
到来,让蝉鸣提前死掉了
死掉了,就不再回到
霜的童年去死,不再回到
向晚的长亭复述文人的酸气
甩掉蝉鸣的蝉,也无法
在树上活下去,树在
雨水冲击下左右摇摆自顾不周
反过来需要蝉替它遮风挡雨
此时的蝉,比树叶还湿的羽翼
还不如两枚树叶,比树枝更湿的细爪
不再是一鳞半爪,它回到最初的地上
死成了流水的玩物,或者以死endprint
玩弄了流水 它的死被大雨的喧嚣
所掩盖,省却良心道义之累
就省却追悼葬礼的累赘
它在雨里死很久,不知是死
把流水引向哪里,还是水把
尸体冲到哪里,雨停或不停
与它的死扯不上关系
一个人与玉米林
一个人挺直猫着的腰
伫立玉米林深处
他给夏秋之交的玉米林
带来故事,却带不来
风传的风流韵事
曾经的陈谷子烂芝麻
无论何处节外生枝
与当下玉米林扯不上关系
与玉米林一个人扯不上关系
一个人深入玉米林越深
就被它掩藏得越深
身后的尘世就被阻断很远
与生俱来的卑微就被阻断很远
所有的艰难困苦屈辱泪水
远得恍若隔世云烟
一个梦里笑傲江湖的人
有必要在玉米林放下自己
让身体退回到茎与叶
内心复归于寸草心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一切
无论静默或摇曳
皆已成为玉米林的一部分
让我叫你一声亲兄弟
你在庄子开荒时 想喊我
却找不到我在哪
其实 你来时我就在河对岸
就伏在七友墟的草丛里
一只蝈蝈的鸣叫是虫族语
你虽听得懂楚方言
还是找不到人虫沟通的秘笈
我披着人皮混迹世间
你已藏在北岗顶的老坟地
护了六百年青青黄黄的野岗坡
我不想称你老祖先
只是人生是你后代给出的
年年我随众人祭祖老坟头
祭来祭去只有一土堆
我知道你早已不在里面了
庄稼起身时 你就是
伏在茎叶上的绿蚱蜢
禾秆成熟时 你就是
冬眠礓石窝的黑蛐蛐
我听过你好像在喊我
用尚未褪净的山西老陈醋
醋酸的腔喊过我,只是我
也一样弄不懂,弄不懂
其实没什么,等我从人世
回到土里,并以土的方式
有缘和你合抱在一起
什么差别也没有了,让我
土话土说,叫你一声亲兄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