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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棉花

2014-08-22高菊蕊

山西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咖啡豆祖父咖啡

高菊蕊

1

从内科的门诊出来,爹探询的目光网一样将黄孜裹了个严实。黄孜故意别过脸往门诊室里看,那神态像是有啥宝贝丢在里面了。他强忍着眼里的泪,心像被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划了一下,隐隐地疼。爹又咳了,黑瘦的脸扭曲成一个干瘪的核桃,黄孜的心随着爹的咳嗽颤动着。刚才医生指着CT片对他说:“你爹的病已经到了肺癌晚期,药物不起任何作用了,孩子,还是回家准备后事吧。”头发斑白的老医生神态肃然,容不得黄孜有半点怀疑,就一锤敲响了爹生命的丧钟。

“爹,医生说是肺炎。 ”黄孜扶着爹的胳膊故作轻松地说。爹不情愿地拂去他的手。爹不喜欢别人把他看成是一个病人,一个老头,他才六十四岁啊,在爹心里他还年轻着哩。

“肺炎,肺炎好,死不了。”爹一脸释然,紧裹着黄孜的目光哗啦松弛开来。

医院门口的白杨树下摆一溜小水果摊,香蕉、菠萝、水蜜桃……都是爹很少吃的稀罕东西。黄孜在卖香蕉的摊前站定,摊主殷勤地递一张笑脸。爹在一旁用手拉了拉黄孜的衣襟,他扭头看到爹黑瘦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激动。爹扬手指着路对面一间装潢极讲究的店铺,店铺门额上有“森林咖啡屋”几个歪扭的字。黄孜明白了,爹是在为“咖啡”两个字激动着。爹种了两亩咖啡。 春天时,县科委从南方某个种子公司买了两百斤咖啡豆,试图在全县轰轰烈烈地搞一个咖啡基地,逐年推广开去。县科委是他们村的包村单位,科委主任老张把黄孜家特意命名为“党员示范户”。他对爹说:“你是党员,又是示范户,就带个头吧,任何新生事物的开始都很不容易的。”爹让老张说动了心。老张又说:“买回去试试吧,这东西金贵,一亩地咖啡豆将来卖好几万元哩。”爹被好几万元诱惑着,咬了咬牙了买了二亩地的种。老张后来教爹如何育苗、栽种、施肥,还不时带人来爹的二亩地参观。后来老张不再来了,听说老张高升到另一个县当了组织部长。

“爹,咱们也喝它一杯咖啡。”黄孜牵着爹的手过马路,他牵着爹的手时,突然觉得爹柔弱得像个孩子。“那东西好喝吗?”爹小心地问。黄孜笑了,憨爹哟,不好喝的东西人家能买吗?

黄孜记得自己第一次喝咖啡是高考刚结束,那时考场设在县中学,考完试,朱慧站在校门口向他招手:咱们喝咖啡去。他任凭朱慧拉着他走进一家新开业的咖啡屋。咖啡屋有柔美的音乐,高脚红蜡烛,桌上纤细精巧的花瓶有微微倾斜的红玫瑰,淡蓝色的咖啡杯,纯银质的小勺。那天,朱慧穿一件衣领开得很低的黑色连衣裙,闪烁不定的蜡火中,他看到朱慧美若天仙。朱慧属于班里的差等生,她并不因学习差有所羞愧,整天乐呵呵的。黄孜很喜欢朱慧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态。咖啡苦中微香,那种香厚重温和,久久地停留在舌齿之间,让黄孜难以忘怀。

“卖咖啡就卖咖啡,还啥森林的。”爹咕哝一声。

咖啡屋在一排卖扯面饺子花圈寿衣的商店中显得卓尔不群。门是天然的树皮做成的,粗糙古朴典雅。伸手推门时,黄孜回头望了一眼爹。还不到冬天,爹已穿上了薄棉袄,袄上罩一层淡淡的尘土,他喜欢穿的千层底布鞋同样被尘土覆盖着。他想给爹拍打拍打,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喝咖啡吗?”一个甜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接着黄孜看到年轻的女服务员,一袭天蓝色长裙,头上是绿树枝绕成的花环,俨然一位森林女神。环视小小的屋子四周映照着影影绰绰的树木,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林涛鸟鸣涧水声,仿佛走进了大森林。放在桌子上的咖啡杯是精致的小木碗,匙勺也是木质的。

“黄孜,卖咖啡搞这名堂干啥?” 爹黑瘦的脸疑惑中泛着兴奋。

爹张望着四周,一脸茫然,俨然一位走进森林不慎迷路的老猎人。

“这是情调。”黄孜给爹低声解释。

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情调?啥狗屁调调,我看是调情,你看那女娃穿的,鬼一样呀。”

黄孜不再理爹,他又一次想到了朱慧。那天,朱慧和他在古典音乐中慢慢品尝着咖啡,朱慧向他第一次谈起自己的祖父朱一针。朱一针是朱慧祖父的外号,给人诊病一针即除。朱慧的祖父当年拒绝给日本人看病,被砍掉了大拇指。被砍掉大拇指的祖父一天深夜自杀了。 黄孜也给朱慧谈起自己的祖父,说过去他们家有漂亮的大马车,成箱不乱号码的银元。那年闹蝗灾,庄稼颗粒无收,祖父在巷里支起大粥棚,救济饥肠辘辘的穷苦百姓。灾年度过,祖父却鬼使神差地染上大烟瘾,银洋马车房子枣园一一化成烟枪里的缕缕青烟。后来,家里已屋无片瓦,地无一垄,冬天,祖父用破棉套绑在腿上御寒,解放后,家里却成了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多年后,父亲当上大队干部,不能不说是祖父烟枪的功劳。黄孜说的祖父是传说中的祖父。朱慧用脚在桌子下有意无意地踢着他的椅子,椅子一震一震的动感中,他觉得朱慧似乎是用手一次一次柔情蜜意地拍打着他。那时,他凝望着烛光下脸色红润十八岁半的朱慧,有一种娶她当媳妇的强烈愿望。

咖啡被森林女神端上来了,袅袅娜娜地飘着香气。黄孜用小木勺搅动着黑褐色的液体和他甜蜜的回忆。爹端起小木碗一仰脖子将咖啡咕咚灌了下去。

“爹,好喝不?”黄孜问。

爹咂着嘴巴,品砸着沿食道快速下滑的那股热流。

森林女神掩嘴在一旁偷笑。

“啥味呢?”爹仰起头问他。爹的神情让黄孜一瞬间感到爹真正地老了,老得又憨又傻又迟钝,让人生出许多的爱怜。

“爹呀,这东西得慢慢喝,像品茶一样。”

黄孜将自己那杯推到爹的面前。

爹鼓着腮又“咔咔咔”地咳了,黄孜感到周围树叶纷纷抖落,爹像被一群野兽围困着,黄孜手足无措,他无力挽救父亲。

结账时,爹讨价还价:“女娃子,能不能便宜点,一杯二十块,喝血哩。”

“这不是白开水,这是从美国进口的高档咖啡,现磨的。”森林女神俨然成了森林里变化无常的女魔王。黄孜拉着爹的手匆匆离开。

“这狗日的咖啡。”爹又回头望着望森林咖啡屋,满脸愠怒。

2

黄孜明白,这一瞬间爹的心又回到了他那二亩咖啡地,金贵的咖啡对爹来说也是好事呢,对黄孜来说并不是这样。入了十月天,黄孜每次从咖啡地经过,心里总是别别扭扭地难受。那些枝条修长的绿东西,像一个个绿发魔怪,心怀鬼胎整日窃窃私语,酝酿着他们的黑色阴谋。在它们身上爹付出了全部,从咖啡豆落地的那一刻起,爹的心就随着咖啡豆埋进了地里。从乍暖还寒的二月天,到热浪蒸人的七月天,爹很少离开他的咖啡地,在他内心深处,总企望北方这片濒临黄河的土地上,能捧出喷香诱人的咖啡豆,也像村里那些在外开饭店的家户一样,在城里买上楼房,开上小车,过年时节趾高气扬地走在巷道里,见人就发软中华。黄孜隐约地感到二亩地里,这些所谓的咖啡豆,一串串略显殷红,用手一捏仍是一泡嫩嫩的水汁,黄孜的心已经凉去,这是魔鬼的种子,不可能有所收获。十月天里,平原上该摘的摘了,该割的割了,唯只有这片土地的枝条仍顽强地绿着,不识好歹地等待着第一场霜冻的来临。

晚上,月色很好。黄孜撑起胳膊揭去身上的被单,爬下土炕,他的脚还是不小心将爹的小板凳磕碰了一下,小板凳上的茶缸咣当一声碰落在地。爹打着呼噜,没有被响声惊醒,黄孜这才赤脚走出小屋。

院里明晃晃的,土墙,树木,鸡舍,槽头,一切都浸透在月光的寂静里。

月色里,黄孜赤脚向空洞洞的槽头走去。槽头早就没了一根牛毛,槽头仍旧是槽头的味道。黑暗的墙角,黄孜伸手摸起一个麻包夹在腋下,沉重的麻包,压在他又长又瘦的臀上,他微微地倾着身子。来到小院中间的开阔处,黄孜熟练地拉开口绳,麻包里的棉花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这些验不上级进不了等的次棉,是黄孜从四乡八邻低价收来的。黄孜搬出所有的麻包后,又拖出一个沉甸甸的塑料编织袋,袋里是两毛钱一斤的滑石粉,滑石粉抓在手里光滑细腻,黄孜把滑石粉均匀地撒在棉花上。月光下,棉花变得雪一样的白,托在手里,沉甸甸传递出可喜的分量。

在这样的月夜里,黄孜又一次想起朱慧。这月夜黄孜不能不想朱慧。他和朱慧高考落榜后,朱慧仍旧是无所谓的态度。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她出其不意地跳到他的面前,他又惊又喜不知所措。朱慧无所顾忌地咬着冰糕,告诉黄孜父亲已经给她办好了去省医科大读书的一切手续,她不喜欢学医,父亲却自作主张给她规划好了一条通往医院的路。他看到朱慧手里的冰糕在一点一点地隐去, 嘴唇在冰糕的浸润下显得愈加红润。朱慧仰起头问黄孜:“你说我父亲的这种行为叫啥?”

黄孜不明白,朱慧大笑道:“叫强奸民意呗。”黄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红润的嘴唇里怎么会吐出“强奸”这两个粗糙的字来。

朱慧又问:“你打算何去何从呢?”

黄孜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父亲也从来没有和他谈过这个话题。铺在他面前的路,除了上大学就是和大多数农村毕业生一样,种地养殖当民工扛长工打短工。 朱慧扔掉手里的冰糕棍,拍了拍手,说:“黄孜哎,我看你还是跟我家的司机学开车吧,天南海北地闯一闯,啥南国雨林,北国雪原,西域沙漠,一饱眼福哎。有了钱你可以自己买车跑运输,这是一个很不错的生意。”

黄孜感到朱慧为他安排的路合情合理,脸上顿时神采飞扬。这天,朱慧第一次把黄孜引到自己家。朱慧的家让黄孜真正见识到富人家的气派。朱家占地一亩,宽大的门楼下,汽车畅通无阻。刚走进去,黄孜看到刺眼的楼房和楼前姹紫嫣红的小花园,瞬间一种不可逾越的东西阻隔在他与朱慧之间。

朱慧将黄孜引到偏院一座瓦屋前。屋前的阴凉处,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妪正低头用一根鹅毛轻扫泥胎上的一层白霜。朱慧说那是她的老祖母,祖父朱一针去世后,唯一被祖母继承下来的手艺,就是每年秋夏之交,做几盒自家用的西瓜霜。朱家的西瓜霜做法别致简单,先将瓜从中剖开,加入党参、栀子、芦根,夜明砂等一些滋阴降火清热明目的药物,又合二为一用泥胎包裹起来,置于背阴潮湿处,不久,便有嫩嫩的白霜渗出,这西瓜霜是朱家从不示人的神药。朱慧喋喋不休地向黄孜夸赞她家祖传的西瓜霜时,从瓦屋走出一位戴茶色眼镜膀宽腰圆的男人,他就是朱慧的父亲朱子文。几年来,他从给别人开车,到给自己开车,又到雇人开车, 现在家里养着三辆跑长途运输的汽车。他吸着烟,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面前这位懵懵懂懂的大男孩。

“爹,我给咱家找来一位学开车的徒弟,他叫黄孜。”

朱慧拉黄孜走到父亲面前。

“想学开车?”

黄孜在朱子文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低下头,很羞涩地一笑。

“我从不收徒弟,也从来没有过徒弟。我的司机嘛,都是有五年以上驾龄的优秀司机,你还小,先干点别的吧!”

朱子文不冷不热的话使朱慧大失所望,任她甩胳膊撒娇跺脚耍赖都无济于事。黄孜本来并不抱多大希望,也就没有失望。当他走出宽阔高大的朱家大门时,看到目送他的朱子文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不满。他明白,比起朱慧来,自己什么也没有,要想娶朱慧当老婆,自己必须变得和朱子文一样不可一世。

黄孜贩棉花已有好几个年头了,为了贩棉花,他被人告发过,拘留罚款过, 一次次的教训让黄孜悟到:世界上钱不能自个赚。后来,他和大个李联手。大个李是镇棉花公司的副经理。有了大个李这座靠山,黄孜胆壮了许多,赚的钱两人三七分成。

爹又咳了,月光在爹的咳中一波一波地震动着。黄孜翻搅棉花的手僵在空中,唯恐爹从炕上爬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从喉咙里滚出来。

“黄孜。”

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身上挂着白白的短裤。

“爹,我理理棉花。”

“我眼没瞎。”

黄孜不再作声。他把搅了滑石粉的棉花一把把塞进麻包,月光下有淡淡的烟尘飞扬。

“你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

“坑人的事多着哩,不坑人咋赚钱?现在假钱假酒假农药假肉,啥没有假。”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为啥?”

“我是党员,你不能给我抹黑。”

“党员就和人不一样?”

“不一样。”

“咋不一样?”

“就不一样!”

爹又咳了。爹的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去,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怎么也扯不出来的棉絮,“丝丝拉拉”地喘。

“你要还是我儿子,就把棉花里的东西弄出来。”

“爹,家里等着钱用,不想着法子赚钱,咋活下去?总不能活活地等死呀。”

黄孜说完便深深地后悔了,他几乎忘记了爹肺上那团阴影,那团阴影无时无刻不在撕咬着吞噬着爹的血和肉。

“你就知道钱,犟驴,老子等死也不稀罕你这昧心钱。”爹慢腾腾挪出屋檐下的阴影。月光下,黄孜看到爹的脸惨白中隐透着铁青,有一种逼人的寒意。爹挪到糟头前的枣树下,月光里有一串尿声溅起,尿声落地“扑扑塌塌”的,没有了力气。

“人要活个清白,我管不了你,那就让公家人管你吧,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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