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 电影之道
2014-08-20
电影生涯
见人所未见,走自己的路
从《推手》开张拍剧情片起,李安先以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问世,家庭亲情与父子关系,是他给大家的第一个印象:“我头三部都拍家庭剧,是讽刺喜剧(comedy of manners),因为这样,才去拍了《理性与感性》(编注:大陆通译“《理智与情感》”),之后刻意求变,因为受不了了,也不是生涯规划,就不想重复。要创新的话,就得去冒险,那时候下了决心,绝不碰老套路。”
尽管如此,头四部电影的成功,已然为他开拓出一片前所未达的新领域,《喜宴》打头阵,《饮食男女》《理性与感性》再加以深化,李安顺当地进入西片世界,开始跨界东西、走跨文化的路。
《冰风暴》是他首部改变路线之作,背景放在1973年美国水门案听证会、越战停战协议发生的关键时刻,当“极端父权形象”破碎、美国国家的创造力及家庭的凝聚力面临逐步瓦解时,新秩序要如何建立?他以美国康乃迪克州两个中产家庭为骨干,来看道德崩解的力量渗入一般家庭后对人们的影响:“《理性与感性》是社会制约要你成为好人,但片中人都想越轨、追求自我。而《冰风暴》是社会开放,你被鼓励叛逆、任性而为,可主角们又出于本性的保守善良,重新思辨常轨。”这是他从讽刺喜剧跨入严肃悲剧的尝试,赢得口碑,但也初尝票房上的不热络。有趣的是,至今一提起《冰风暴》,人们多眼前一亮,不仅李安,连工作人员都有相同的经验,就因为《冰风暴》捕捉到的七○年代美国气氛准确到吓人。
拍《与魔鬼共骑》时,他又切入关键转折,和主流说法拧着来,因为他看到前人所未见的新视界:“原来美国内战期间南方人抗拒北佬的心态,和我们在西化过程中产生的抗拒感是很相似的。”该片透过一个男孩的观点,来检视美国化的内在动力“洋基精神”:“美国内战奠基了现今民主与资本主义的步调,也就是洋基精神全面实践的开始,就从这里,美国逐渐开始对全世界展现影响力。南方的失败是时势所趋,洋基精神强迫南方转变,也肇始了世界的转变。人类征服他者的方式多使用野蛮的暴力,美国亦然。但除了暴力外,洋基精神也带来了一项新元素—人权—人人都应有相同的权利追求他的梦想,这才是美国征服世界的最大利器。人们在追求自我实现的同时,也学习如何尊重他人,及承认人人拥有同等机会去追求自我实现(fulfillment)。
“美国人不仅自己实行,它还有使命感及习性去改变别人。美国化的风行全球,不只是趋势、政经及军事强权的介入,它主张的人权、自由平等、资本主义,也成就了现代社会的面貌。但随之而来的代价是美式文化、流行习性、生活方式及价值观的全面强势入侵,被改造的人们对美国洋基佬的价值观与文化欲拒还迎的心情,该何以自处?……片中的主角们经过战争,对自我价值、生命本质及人类文明有所体悟,而不是谁输谁赢。
“其实人权是个永恒的议题,有人之处就有人权。世界上每个种族、每个时代都面临不同的处境;状况不断地变动,我们也不断地调整;光是坐标该怎么放,就不是件简单的事,这是一个理性与感性不断衡量与协调的过程,其中有争取、也有忍让,有了解、也有抗衡……它不是民族或种族主义的一句口号就能成就的;人性、人情与文化,不是政治、战争可以阻断或解决的;人的智力无法解决时,才动拳头。这些纠纷归结到最后,都和‘自由、平等有关。”
他的视野及电影赢得了同侪的尊敬,导演强纳森·德米(Jonathan Demme)、雷利·史考特(Sir Ridley Scott,编注:大陆通译“雷德利·斯科特”)等人不但重复观看,且公开称赞,可观众、影评却回响不大,李安首尝双料滑铁卢;就在拍摄《卧虎藏龙》的当下,他第一次面对内外交攻的巨大压力,一切都要从头来过。这桩公案,直到拍完《胡士托风波》(编注:大陆又译“《制造伍德斯托克》”), 2009年他重剪导演版加入当年舍弃的十五分钟片段,再次发行蓝光DVD,《与魔鬼共骑》才终于翻身,此时已是十年后了。而李安的坚持与毅力,也在此显现。
对他来说,有些东西,过去就过去了;有些感触,则紧握不放,沉潜以待;更有些感应,会三不五时地回头找来,你得聆听那个呼唤。至于成败,每部电影都有它的命,只是没想到的是,在两部西片初尝票房败北、重回华人世界拍摄《卧虎藏龙》,荡至谷底后的反弹力道居然如此惊人,李安曾说:“我拍西片像是在练习,像为拍国片做准备。”三部西片下来,他扎实的累积,让他再创事业高峰。
从区域到国际,从边缘到中心
千禧年的《卧虎藏龙》是他创作生涯的分水岭,“《卧》片之后,我不一样了”,该片开创出全面的新格局,就创作思路来看,李安开始自觉地进入潜意识层面,启动另一个阶段;从制作层面来说,他的格局打开了,选择多了,好东西都摆在面前任由他挑,此后他技艺次次翻新精进,游走东、西时也更加得心应手。之后十二年里,他拍了五部电影,有让他首次萌生退意的《绿巨人浩克》,有让他拿下两座威尼斯金狮奖的《断背山》和《色,戒》,两座奥斯卡最佳导演的《断背山》及《少年Pi的奇幻漂流》,也有回响不大的《胡士托风波》。
这段期间,世界在变,美国独霸世界的局面日渐松动;李安也在变,他在国际间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五部电影,让他从边缘到核心、从区域到国际,从亚洲到全世界,累积出今日的声望及实力:如奥斯卡竞赛中,起步于最佳外语片的他,进入角逐最佳影片、夺下最佳导演时,大家理所当然地接受;在威尼斯影展、在第五十届金马奖上担任评审团主席,他众望所归。一路下来,他的国际声望、拍片规模、技艺锻炼、人脉钱脉及社会资源等,全方位地以等比级数跳升,累积的速度是相乘,而非相加。
《卧虎藏龙》披荆斩棘所开拓出的新局面及开创性,十多年来,经由不断的发酵,牵动着世界影坛的变革。对华人导演来说,《卧》片再掀华语片武侠风潮,至今方兴未艾﹔对西方导演而言,它在刺激西方动作片开始大量融入中国武术元素的同时,也揭示了外语片打入美国主流市场的可能性;近年来,加上国际局势的变化,东西方平分秋色的态势已然成形。
李安说:“现在好莱坞电影拍给全世界看,西片越来越不西化,而是向世界化靠拢,同时观众也越来越世界化了。”2012年,《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市场上呈现的逆势操作,可谓最佳明证,全球各地的回响、热度都大过美国本土。2013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人们的反应,又再度证明,凭着电影,李安已掳获世人的心;就在宣布他获得“最佳导演”时,全场起立鼓掌,自发地祝福,连李安都吓了一跳:“我路走到一半,还没上台……难得啦,这样的经验。这是第二次拿奥斯卡最佳导演,按理说,已经没有新鲜感了,没想到世界各地的反应比上一次还热烈。再得奖,对创作没有影响,但在这个行业里是有影响的,包括亚洲、全球及华人世界怎么看我。”台湾当然不用说,这次是全世界都高兴,就因为电影深入人心。这部让同侪佩服、启发心灵,却让他耗神四年的电影,没有卡司,挑战的又是最难拍的电影元素“水、动物、小孩”,加上初次以3D技术拍摄,而且长期合作的制片人詹姆士·夏慕斯(James Schamus,编注:大陆常译“詹姆斯·沙姆斯”)也没参与,结果如此,李安是既欣慰、又引以为荣。
李安觉得,拍《少年Pi》的感觉很像《卧虎藏龙》,都是很辛苦换来的。前期挣扎了一年半,才拍到,中间曾被封杀两次,最后还是他亲至电影公司高层办公室力争,硬把片子给抓了回来。拍摄时,李安控制预算不超支,只拍到八分之一他要的镜头,能够选择的不多,编排上费尽心神。上片前,已有大赔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世界各地捷报频传,俄国、南美、欧洲、印度、加拿大,以及中国大陆和台湾等地反应极佳,就只有美国热得慢。奥斯卡前哨战开打之后,得的又多是技术奖项。不过,迟到总比不到好,奥斯卡让他抱回四座,包括“最佳导演”。而作曲麦克·丹(Mychael Danna)的一路得奖,更让李安打心底高兴,两人在拍《绿巨人》时同尝挫败的滋味,这次总算一吐闷气。而找回麦克重新合作,一来李安有心,再来有这个机会,三来事情真给他们做成了。怪不得麦克上台领奥斯卡时,李安在台下猛吹口哨,拼命鼓掌:“真的很替他高兴,其实世事并不像我们以前书本里讲的那一套,好心有好报,努力必有成。不过一旦发生,就很高兴。”
对于全球的热烈回响,李安也很迷惘:“是运气吧!?”
其实《少年Pi》能在全球引发共鸣,是因为它纯粹,也因为李安的功力够了、充分表达出这个纯粹。他藉由电影语言(画面、节奏感、结构等),内涵直指人心,呈现人性中的共同体验—孤绝中求生存与家庭价值;没有其他附加因素如明星光环、喧哗特效的加持。因为李安电影里的一切都是为内容服务,而非仅是技艺展示,他说:“对电影的技艺我也很有兴趣,没兴趣,不会来做电影,这方面是做到位了!但我拍片主要还是在探寻纯真(innocence)。”这是他和热衷技艺、以镜头或特效炫惑观众的创作者不同之处。而这一切的努力,最后引发出人性的净化力量,汇聚成流;奥斯卡,只是总结人心向背的出口,《少年Pi》让李安再次经历一个新的翻转。
创作思路
摆荡于“个人意志”与“社会责任及价值体系”之间的李安,如今越来越能表达自我。压抑贯穿着他所有的电影,不知乡关何处的外人心境,让他一再重回电影世界去找寻他的归属。创作时,你可以是另一个人,不同于现实的你,但又是最真实的你。诚实的创作,是最原始的自我表达;高明的创作,更是展现赤裸自我最动人的一刻。
回顾李安至今的创作理路,主轴有二:一是“家庭与父子关系”,一是“爱情、欲望”。前者贯穿他的所有作品;后者乃自《卧虎藏龙》起、从他潜意识里窜出的另一只老虎。
父子关系
“拍《少年Pi》时,我比拍《绿巨人》时成熟多了!”
不论是意识层面或潜意识层面,“父子纠葛”一直缠绕着他,只是有时显性(如《父亲三部曲》《绿巨人浩克》)、有时隐性(如《冰风暴》《与魔鬼共骑》《断背山》《色,戒》);有时从正面冲突,有时在背后纠结。《少年Pi》则是显性、隐性融合得最为恰当,“父子纠葛、家庭关系”与“自我发展”取得最佳平衡的一次总结。片中船难前的家庭关系,有如他原生家庭经验的投射;船难之后的海上漂流,则恰似他进入电影梦后的种种心境与经历之反照。
有趣的是,他在《父亲三部曲》里的斯文、讲道理、维持表面的这一层,就在挣扎过后,和他的创作永远说再见了,但这些体会同时也转进他的现实生活里,以另一个面貌出现。“前面十年,我像小孩;《卧虎藏龙》之后,人家那么大的片子给我拍,就在选择时,我长大了,人也世故了些,这些我要处理。”面对成长,李安没有逃避,他真诚面对,寻找出口。
“拍片还是我比较纯真的一面。”《绿巨人浩克》是他首次自觉的探索潜意识层面里的父子纠葛,却遭遇重挫,甚而首次萌生退出影坛的念头:“就像斗败的公鸡、意志消沉,那是个很不好的经验。”但这却是他很个人的一部电影:“因为牵扯到愤怒感,这是我比较内在、以前不敢去面对的东西。”虽然李安表面上亲和、有人缘,但内心深处却充满着焦虑、愤怒及不安全感,那是面对暴力的生存本能:“人的潜意识,即脑神经系统里的边缘系统(limbic System),主导人类各种的本能与情绪;我们的知觉部份只是包在大脑外面的皮相,让你的情绪不发作出来,这是大家认识的你,或你以为的你。它是个保护层,不要伤人伤己,不要去毁灭。当我拍片时,当绿怪兽跑出来时,是否正让那个隐藏的本性跑出来?我也不晓得。
“其实拍片都是有感而发,都是生活经验再重复、再变化。每一秒钟你的细胞都在死、都在生,这是拍《绿巨人》时的思考,我曾让男主角班纳在一个讨论会里述说这个概念,当你把奈米(编注:大陆通译“纳米”)虫放入人体、将坏死的细胞修复,到底是你在活,还是奈米虫在活?当奈米修复你每个细胞的记忆之后,什么才是真正的你?”虽然这些讨论因暑假大片被剪掉了,但相关思索仍在他脑中滋生:“我们讨论的是生理上的记忆,这是我为何从父亲一直探索下来。他是一种男性的、人类的集体记忆,是你的基因记忆,所以你会像父亲,你的下一个细胞会像你的上一个细胞,这才是你之为你的原因。《绿》片里有个思维“The Father must die,for the son's independence。”(编注:大意为“子辈要自立,必须先让父辈灭亡”),所以我不晓得是在爆父亲,还是为儿子在爆自己,二者相连。拍片时,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父亲,脾气和做事方式好像都变了。 ”
虽然该片的回响和预设有着落差,但他的想法却十分新鲜,同时《绿》片也让他清理了多年来与父亲的纠葛;至于父亲为什么喜欢这部电影,还首次开口鼓励他继续拍片:“戴上钢盔,继续往前冲。”至今对他仍是个谜。
李安说:“我对父子关系还是有兴趣!”
就在《少年Pi》里,以往经常扮演儿子的他,继《绿巨人》后,再度化身为父亲(成年Pi)及儿子(少年Pi)。如果他只当父亲,在电影里又会开发出什么样的新视界?
爱情三部曲,《卧虎藏龙》《断背山》《色,戒》
绿巨人、老虎,都是李安某些内在自我从潜意识里浮出、具象于现实世界的化身。而他潜意识里的另一只老虎,就在他中年危机之际,转化为“爱情、欲望”,轮番从《卧虎藏龙》《断背山》及《色,戒》里冲出。纵身跃入这个新领域时,他一反初出道时的慢悠,改以一鸣惊人的姿态,迅速切入;在电影里,撕掉假面,面对自我;拨开迷障,探索人性。
一提起写情高手,大家想到的多是王家卫。对于李安,大家脑海里最先出现的是父子关系和家庭亲情。但从《卧虎藏龙》以香港武侠片类型,开始着墨于情感、欲望;到《断背山》,经由美国西部片类型,寻找爱情真谛;及至《色,戒》,更以谍报片类型,窥寻情色纠葛、碰触人性底线以来,涉足情爱主题的李安,频频出人意表。爱情与武侠片、爱情与西部片、情色与谍报片,题材与片型或相冲突,但糅合起来却又那么自然;典型的“爱情片”(romantic drama)已经无法满足他了,他想要变点新花样,“混合”成为他的特色。也许自幼生活在中国大陆各省文化汇聚的环境中,成长中又经欧美、日本文化的洗礼,那个年代所特有的文化混合本能,早已潜藏在他的内里?加上拍片之后的挑战、际遇及个人的性格,造就出今天的成果。
《卧虎藏龙》拍完后李安曾说:“这是我第一次明目张胆地拍爱情戏,这家店才刚开张,以后当然还会继续。”当年谈情说爱的台词,曾让王蕙玲、钟阿城、詹姆斯·夏慕斯及李安绞尽脑汁,但最后还是免不了被批评。事后,李安曾感叹:“中国人真是不会谈情说爱!”
到了《断背山》里,一切不须多说,身体语言成为重点。这一来,不但准确传达了原著、编剧及他想表达的一切,同时还给了每个观众不同的想象空间。画面的丰富性、歧异性及暧昧性,在此充分运用。片中壮阔绵延的山峦、风云骤变的天空、黑暗笼罩的大地,甚而河水、山涧、湖泊的水流状态,不时反映着人物的心理情状。水所代表的欲望意向,更是从《卧虎藏龙》到《断背山》,一贯相连。譬如《卧虎藏龙》里两度出现在山洞内的水池。譬如《断背山》里两人久别重逢,首度逃往山中,不论是二人剥去束缚、一跃而入的湖泊;抑或深夜谈心、背后汹涌奔腾的河水,都暗喻着人物的内心状态及彼此的关系变化。
以往给人印象保守的李安,在《断背山》里开始全面翻转,但这个转折却来得毫不尴尬,让人自然而然就接受了。片中的杰克与恩尼斯,不但善用身体语言,更以身体解放来呈现情感,一切合情合理;不解放,反倒欲盖弥彰。接下来,李安平顺地进入《色,戒》,以单刀直入的终极表演,让人体纠葛来呼应人物的内心挣扎及外在的局势变化。其实顺着思路来看,创作者的心境已经到了这一步,就算不拍《色,戒》,他还是会以其他题材来表达的。
有趣的是,李安电影里的情爱场面,总是纠缠撕打、虐与被虐的驯悍记,不论是罗小虎、李慕白与玉娇龙(《卧虎藏龙》),杰克与恩尼斯(《断背山》),还是易默成与王佳芝(《色,戒》)。在他的电影里,说不出口、难以亮相人前的爱情,最是精彩。那是一个难以言喧却心知肚明的世界;那是一个爱得真、爱得深,却爱得遗憾的世界;那又是一个挣脱家国束缚、追求心灵自我的世界。三部电影都以悲剧收场,从隐喻到直白,层层渐入。“中国人每个人都会隐喻手法,不用教的。”从《卧虎藏龙》的说与不说,到《断背山》的不说,李安内敛的感情戏更加深入人心,套句他的话:“不焖,那个骚味怎么出得来!”焖得时辰够了,火候到了,《断背山》有如潜在地下多时的暗流,一涌而出,让人得以窥见他创作上的多样性及厚实度,也让人见识到他小火慢炖的不同。
及至《色,戒》,他更在原有基础上,再添“直白”,掀开明讲:“《色,戒》是个撕破脸的东西,张爱玲的那个心境,我深有同感,选择时也不是理性的,就像是被召唤,我闻到、感应到有什么在里面,不幸被拖进去。拍片时,就捕捉那个心境,像是着魔似的,我在她的炼狱里活了一年多,被她缠住;不能输给她的这个意念,让我没有崩溃。拍到后期,整个人豁出去了,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因为点滴在心头,只想用影像把感受表达出来,希望观众能有所体会、有些感受。”而《色,戒》里的床戏,则是他这十年来最难忘的拍片经验,也是他触摸人性底层的终极呈现。
李安曾说:“一个故事如果不够吓人、不够敏感,恐怕就不能吸引我。”在电影里,他忠实呈现人物的心理情感状态,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尽情满足他的冒险想望;电影之外,处世待人则谨遵社会规范不逾矩,楚河汉界,清清楚楚:“婚姻里要忠实;但拍片不需要,怎么好玩怎么拍。”其实,在电影里冒险,最是安全。
文化层面
瑷瑷内涵的软实力
“我是透过电影和世界沟通。”对于观众,李安始终上心,因为观众正是他透过电影交流的对象。
譬如《色,戒》让他体会到:“任何人性面都可以去探讨,即使是阴暗面也要勇敢地去碰触。但是触摸的人、拍片的人,心理要健康,要有能力掌握。”他到伦敦宣传《色,戒》时和老友埃玛·汤普逊(Emma Thompson)重聚,他跟埃玛说:“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心理不够健康,宁愿不拍!”埃玛也很同意。
“那时候觉得自己还有力量、还够健康,虽然很不舒服,还是撑过来了。拍完后,就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健康地走出来。包括观众,最后都是健康的。”他会有这层顾虑,性格使然吧!一直以来不极端、走中道、讲求平衡调和的李安,刚入行时,曾因此被批保守。经过日积月累之后,人们才赫然发现他的不同。确实,李安不够呛辣,但是他反讽,他的反讽里带着温暖及哀伤,而非刻薄寡恩;他还挑衅,可他的挑衅里含有理解与同情,不会让人翻脸。这股瑷瑷内涵的温润力道,累积之后绵延散放,经过二十四年、透过十二部作品,人们终于看到李安的“特别”。西方世界明知他是个外来者,但总想听听他的意见,如今更视他为自己人;东方世界则把他当作自家人,以他为荣,并视他为征服好莱坞的标杆。
而李安在作品里所展现的多样性、丰富性及跨越性,也让大家好奇,一个生长在中国台湾的他,怎么能抓住十九世纪的英国社会、七○年代的美国中产阶级、南北战争时期的美国南方、六○年代的美国牛仔世界?……更何况他还专挑西方文化的痛处下手:“我喜欢发掘美国内战时期的战士、漫画英雄、牛仔……这些美国文化偶像,我看到了他们的另一面。我不是在这里出生、成长,我不知道美国文化上的隐喻。许多敏感之处,我只是跳进去。”旁观者清,他新鲜罕见的角度,引人注意,这是他看事物的方式。
好玩的是,柔性诉求的李安,在西方世界不断做着拆穿白色谎言的事,如今却备受尊重;而刚性诉求的美国人,经援世界各国,却仍遭当地民怨,总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其实李安就是soft power,深谙道家“阴阳”精髓的他,行的是“以柔克刚”,他以柔软的(soft)力道去扭转劣势、渡过危境;而以实力(power)作为后盾,去坚持创意、实现念想。
《卧虎藏龙》之前,他搭上华语片跃上国际影坛的顺风车,更因自身的条件、性格及创作路数,独自从台湾新电影的浪头跳至美国独立制片的领域,在异邦影坛闯荡。就在重返东方、拍了《卧虎藏龙》,建立起东西文化沟通的桥梁、掀起一个新的世界文化现象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之后要面对的不再是国片对抗西片的问题,“而是打入世界文化之际,我们有多少料”。
东方,融入共处;西方,人定胜天
这些年来,李安的电影屡屡掀起、参与了各种“文化现象”,范围从台湾扩至全球,主题自同性恋(《喜宴》《断背山》)、武侠(《卧虎藏龙》),到人类求生存及信仰的探索(《少年Pi》),他对世界文化的影响、贡献已有目共睹。而这一路下来的经历也让他更能分辨、体会出中外文化的特性:“西方以人为大、连创造人的上帝都是人的形象,还有什么不是人的?人摆第一位,人能与天争。我们则是天最大,想的是怎么去融入,而不是如何去征服、去发展。”其实当他出现在全球影坛的擂台上拼搏时,就得面对人性中喜好刺激的竞争,世界情势如此,“从西”还是“就东”,他也在挣扎。如今全球气候遽变、美国独尊不再……各方响应不时挑战着西方“人定胜天”理论所带给大自然及人类的伤害。透过电影的多次印证,李安体会到,或许“道”里的柔韧之力尚有发挥之处:“一路走来,我越来越觉得,所谓的中式保守迂腐、承袭既有系统,其中还是有些精华,是现今激进世界所需要的……我常想,以我这样的资质,在台湾受些熏陶、再到美国学习,拍片都有这样的表现,这个文化经过现代化的筛选之后,还是大有可为。”
今日的李安,不论创意、技艺、资源……各方都已成熟精进,继《卧虎藏龙》《色,戒》之后,有意重回东方,集合两岸三地的志同道合,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再探新路:“我们这一代还是有些责任,拍些片子,讲一些话。”身为世界文化发展中的一分子,他责无旁贷!
后记
距离《十年一觉电影梦》出版,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这期间,许多朋友都问,什么时候update,把后面这段也给补上?我老是打混过去,这些年间,跟李安导演不时聊过,谈他的新片、谈他的近况……但始终没提过这事。直到去年金马奖期间,有回我们聊天提起,虽都觉得“这本书是值得了!”但都有共识,后续,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些年来唯一纵观来谈“《卧虎藏龙》之后”,就数去年八月他得财团法人国艺会颁发的文艺奖这回了,得了奖,要有篇论述他成就功过的文章,我们为此通了多次电话。如今这篇文章能和大陆读者们见面,则是我们俩所乐见的!
对我来说,最有意思的是,每次都有新发现,我跟李导说:“能学到新东西是件开心的事!”他也回说:“对,Learning is purpose!(学习才是目的)”他以自己永远是电影学校的学生为目标。
仔细想想,其实还真不容易:能持续不断精进,数十年如一日。谈起这些年来的变化,李安对自身成长的感悟及对世故与创作的关系,极其坦白:“前面十年,我还像小孩子,后面才开始知道更多,也比较世故了!”
“世故?这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没有,其实创作是我比较属于纯真的部分。世故,是对人。你世故了以后,就去找你还不知道的纯真,前面一直都不知道,其实也不是有意去找。就像以前没拍过骑马打仗,去拍;没有拍过《绿巨人》,去拍……很多是Fulfillment(实践),实现以前的幻想。拍完《卧虎藏龙》以后,就会开始想,下面要拍什么,人家那么大的片子让我做,所以要去打开市场,格局打开了,选择也多了。”
“成了你在挑了?”
“也不是计划的,真的是东西都摆在眼前,而且都是好东西,真的跟以前不一样,当你选择时,就比较世故了。”
“是在处事上比较世故?”
“是啊!在这个世故里面,我还是要处理,我不能假装不晓得。有些创作者,他/她永远要做原来的那个他/她。尽管他/她再世故,生意做得再精明,在写东西、在创作的时候,'她还是要做那个小女孩'。”李安还真是个心头清明的创作者:“创作时,我的选择不是很理性的,有些是你被召唤,那个心境跟我有点像,我感觉她是把自己打开、把自己暴露出来,我感觉到那种心情……所以一方面是感应;另一方面,因为你就是知道,你不能装不知道!以前年轻有姿色的时候,怎么样都可爱;再十年就都没有了,你就要面对这些东西;真正面对自己以后,然后再加以选择。
因为观众对你有期望,他们看着你成长;有时候观众会愿意跟你一起成长,有时候也会不愿意;有时候看你怪,有些观众会不习惯。但总会找到一些知音,也可能会找到一些新的观众,包括以前不太理你的那些,世界这么大嘛!电影出来以后,又扒了一层,就又世故了一层。”
一直以来,正视、诚实地面对自我转变的李安,如今已届耳顺之年,他仍在电影的道路上持续努力。现在他的心神全力投注在3D电影上,继《少年Pi》之后,这次他瞄准的是拳王阿里与乔·弗雷泽1975年的“马尼拉世纪对决”。李安说:“电影就和其他专业技术一样,会随着时代背景、科技日新月异的发展而不断升级,进而带来观看方式与叙事方式的创新。目前电影的美学基础都是经由2D电影百年来所建构出来的,亦即现在的电影艺术是在二度空间的平面中追求深度。3D电影的出现,不是一种特技或把戏,而是一项全新的技术;透过这项新技术,可以让‘远景/长镜头‘走位等电影手法,变得更为丰富、更有意义。让观众在进入戏院之后,改变以往的观赏模式,进而能参与互动。”虽然3D电影仍在实验阶段,但一如之前从胶卷时代进入数字化、无声电影变成有声电影、黑白片进入彩色片……3D电影也将开启另一个新的技术领域,带领人们进入一个新视界。
目前的李安,对于探索3D电影的新语汇,充满着好奇。当然,这一路上,还有许多障碍等着他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