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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为袁炜奔丧看王稺登其人

2014-08-18陈易

艺术科技 2014年6期

陈易

摘 要:明代著名山人王稺登曾客于相国袁炜门下,袁炜时以擅写青词而深得世宗青睐,被称为“青词宰相”。他与座师徐阶积恶颇深,又常自负知文而对门客肆意讥讽,却唯独对王稺登另眼相看,多有提拔。袁炜虽非正人,然在其卒后,王稺登仍以感念其知遇之恩,为之千里奔丧,并不惜一次得罪徐阶,就此与仕途绝缘。这种信于友的高义,不仅在当时,更是在后世也广受称道。

关键词:王稺登;袁炜;不避当道;信友高义

近读周亮工《赖古堂集》,见卷二十有《与林铁崖》一文,其中对明代山人王稺登有如是评价:“王百谷以诗文名海内者三十年,诗亦醇正典雅。至其哭袁相国之墓、白王仲子之冤,行谊有足多者。”[1]忆及往昔所见王稺登生平经历,心中不禁存有疑惑,袁炜对王稺登有知遇之恩,作为门客,王稺登在其卒后往哭其家可谓理所当然之事,何以周亮工要将此事单独列出,且称赏有加?由是,乃重新翻检各书,对袁、王二人之交游往还之经过再作一番了解,以解心中之惑。

嘉靖四十三年甲子的春天,王稺登踏上北去京师之路,拟应北直隶乡试,便是在此次应试期间,王稺登应袁炜之召为作《禁中牡丹》一诗。因此诗中“色借相公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一句颇得袁炜青眼,遂将其召为记室。这段时期,袁炜常常对王稺登的诗文称赏有加,全然不似对其他门人般苛责讽骂,故而顷刻间,王稺登便名满京都,为在京的公卿、文人们所知晓。对这一件事进行了详细记载的文献材料颇多。王稺登自己曾在《燕市集》的序言中对此事着墨颇多:“岁甲子,稺登北游太学,故相国袁公得其诗,读之喜,辄召为记室。……召令为诗,极称善,毋对客讽其诗,使有闻于公卿间。”[2]而他的友人童佩在为其《客越志》作序时,则对此事与更为详细的描述:“百谷在太学生徒中,一见以为晚,凡有所疑难,辄召问之。间尝亲为解经于门人,坐无王生,则寻为罢去。宰相于诸生礼厚如此,盖古之所无。于是京师人交相称美,以为盛事。”[3]

李维桢和谢肇浙两人也将此事作为王稺登生平的一段佳话,撰写在其身后的墓志铭和传记之中——“尝见生扇頭诗曰:‘吾恨不能与周旋。已知为太学生也,延见定交。赴赋《禁中牡丹》有‘色借相公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之句,击节赏之,偏赞于馆阁诸公,一日名动长安矣。”[4]“时相国阁中紫牡丹盛开,一时赋咏者无虑数百篇,皆不可其意,最后先生献诗,有‘色借相君衣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之语,始击节大赏曰:‘此真吾家紫牡丹也。遂广为延誉。一日之间声华溢于都下。”[5]此事不仅是在当时为人所传誉,甚至到了明末清初,依然在史家笔下为人所津津乐道。

《列朝诗集》丁集卷八《王校书稺登》中记载:“嘉靖甲子,北游太学,汝南公执政,阁试《瓶中紫牡丹》诗,伯谷有‘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之句,汝南赏叹击节,呼词馆诸公,数之曰:‘公等以诗文为职业,能道得王秀才十四字耶?引入记室,校书秘阁。”[6]又丁集卷十一《袁少傅炜》中则如是载:“少傅贵倨鲜腆,自负知文,馆阁士出其门者,词文不当意,失口谩骂,其门人皆心衔之,而独折节于王稺登,遇以国士。”[7]《明史》卷二百八十八王稺登本传:“嘉靖末,游京师,客大学士袁炜家。炜试诸吉士紫牡丹诗,不称意。命稺登为之,有警句。炜召数诸吉士曰:‘君辈职文章,能得王秀才一句耶?”[8]

从上述文献中不难看出,袁炜对王稺登的赏识、礼遇,是远远超过对其他门人的。王稺登在京师应试期间,京中因左相不喜言诗故而文人雅士多以此为戒,袁炜却不以为意,常常与召王稺登与之共话诗文——“嘉靖末,文荣公居右相,左相方恶言诗,公卿朝贵相顾以诗为戒,登高能赋之士,莫能见其所长,风雅道几丧矣。袁公独喜谈诗,时时召稺登谈,未尝不解颐也”。[9]

在这一段时间内,两人时时互通诗书,从这些诗书的往还中,不仅看出两人在诗文上相互引为知己,袁炜对王稺登的其他事情也颇为上心,可谓“凡所为稺登者甚力”。[2]在京中居住的时候,王稺登尝抱病在床,在呈给袁炜的诗作中曾提及:“凉雨洗高木,萧然惬病襟。”[10]袁炜在收到此消息后,颇为挂心,还特地回赠诗文以询病情,袁诗虽未得见,但却能通过王稺登再次回复的“书生薄命元同妾,丞相怜才不论官”[11]一句中看出,袁炜的关怀对他而言是非常珍贵的,以至于字里行间中都能感受到其对袁炜的铭感之情。尤为重要的是,袁炜在是年的乡试前,特地嘱主考“必首王生,以光书贤”。[4]从中已可明了,袁炜对王稺登来说不仅仅是一位在诗文上有共鸣,在生活上给予其关怀的长者,更是其在可能步上仕途的道路上极为重要的一位贵人,对此王稺登自然是心怀感恩——“稺登由是感袁公”。[2]

袁炜的赏识原本对于王稺登来说,是一次极佳的仕途际遇。然而,王稺登的父亲于“甲子六月廿又四日以病困卒”,[12]此时去试期才一日。远在京师的王稺登接到这个消息,便即刻启程回家奔丧,虽“文荣亟来慰藉,可毕此而后成丧”,[4]然王稺登“怫然不悦,戚而有嘉容。罪通于天,何以功名富贵为?匍匐奔还”。[4]正是这一次戏剧性的转折,使王稺登错失了金榜题名的最佳机会。次年,也就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春三月,袁炜因病致仕,在归家途中以病卒。《明史》卷一百九十三袁炜本传有如下记载:“四十四年春,疾笃,请假归,道卒,年五十八。”[8]又《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一《袁少傅炜》:“乙丑三月,病亟予告,抵安山驿而卒。”[7]在获悉这一噩耗之后,王稺登于嘉靖四十五年丙寅的五月十二日至六月十五日,往返于宁波为袁炜奔丧——“岁丙寅五月,余方有事于故相国袁公之丧,以十二日壬寅治装。……(六月)十五日午还家。是行也,五月十二壬寅迄六月既望甲戌,为日三十有三。自姑苏阊门迄宁波东钱湖,为程九百里有奇。”[13]

《列朝诗集》丁集卷八的《王校书稺登》和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七十八中都对此事有所记载:“汝南(懋中)卒,无子,伯谷渡江哭其墓。”①王稺登这一次的义举,在时人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客越志》的序言中,童佩对此事的描写是:“后其(袁炜)薨,而家复远在吾越,门生故旧稍稍散去,独百谷驰往,哭于其家,素车白马,萧萧千里,延陵之刃、陇西之编为之从行,当横潦载道,衣屐水渍,人视之酸辛而不以为劳,于是人益难之。”[13]王世贞亦对王稺登的这一行为感佩不已,特作《送王百谷奔袁相公》一诗以赠。

隆庆元年丁卯,结束了三年丁忧生活的王稺登再度踏上了北上应试之路。然而此番上京,情形与当年却有着天壤之别。此时在京师当国者,乃是此前与袁炜颇有龃龉的徐阶。因为这层关系,许多袁炜生前的门人故旧在看到王稺登的时候,都纷纷劝他不要再自称袁炜门人,以免触怒当道。然而王稺登却不以为意,非但拒绝了这一建议,还前往袁炜在京的宅邸,与一些旧客一起相向恸哭。更有甚者,他在将自己旅居京师时所作诗文编辑成书时,毫不避讳地保留了与袁炜交游往还是的诗文、书牍。还在为袁炜诗文集所写的序言中如是说:“读公诗与少师公序,但深国士之痛,何必马策扣西州门,然后泪滂沱也。”[9]正因此种种举动,他得罪了徐阶,彻底断送了自己的仕途,而他依旧每年至袁炜家,拜见夫人,以尽哀思,至老不辍。

《明史》卷一百九十三袁炜本传:“之嘉靖中年,帝专事焚修,词臣率供奉青词。工者立超擢,卒至入阁。时谓李春芳、严讷、郭朴及炜为‘青词宰相。而炜贵倨鲜腆,故出徐阶门,直以气凌之。与阶同总裁《承天大志》,诸学士呈稿,炜窜改殆尽,不以让阶。诸学士不平,阶第曰任之而已。其后炜死,阶亦窜改尽之。炜自负能文,见他人所作,稍不当意,辄肆诋诮。馆阁士出其门者,斥辱尤不堪,以故人皆畏而恶之。”[8]又《明史》卷二一三徐阶本传:“袁炜以疾归,道卒,阶独当国。”[8]

王稺登《燕市集序》:“丁卯岁,稺登复来京师,故所尝为袁公客者,论稺登稍自讳,毋得言袁公门人。稺登谢曰:‘主臣有之,庶几冯驩、任安知我哉?乃拾掇两岁间诗若文,釐為二卷,置之斋头,酒酣耳热,乌乌读之,如马策扣西州门时也。……虽然,不敢忘袁公,遂附丽其事如此。”[2]《明史》卷二百八十八王稺登本传:“隆庆初,复游京师,徐阶当国,颇修憾于炜。或劝稺登弗名袁公客,不从,刻《燕市》、《客越》二集,备述其事。”[8]王稺登《广长庵主生圹志》:“自袁公薨逝,左相修旧□,客皆散去,无敢复名为弟子者。余纵不敢自比与冯驩、任安,然亦何敢背德?每过其邸舍,及遇旧客与长安中,必相向恸哭,以此得罪左相。”[14]谢肇浙《王百谷传》:“袁文荣捐棺,千里执绋,经纪其丧,岁时朝其夫人,至老不辍。”[5]

通过对袁、王二人相识、相知、相处的一些情况的梳理,不难看出袁炜无论是在仕途上、诗文上,还是生活上都对王稺登关照有加。而王稺登感念此情,在其卒后千里奔丧、往哭其墓,不惜为此断送一生仕途,更是终生探望夫人,其重情重义如此,无怪乎当时后世皆将此事引为美谈。而细品上述史料,又可见袁炜在当权时不仅以撰写青词阿谀世宗以博其青睐,还与其座师徐阶交恶如此,其对门人的态度可谓跋扈异常,皆能看出袁炜无论是在为人上还是为官上,皆尤其颇为不堪的一面。这一点在王稺登自己说的“客皆散去”、童佩所言“门生故旧稍稍散去”,也都可以得到证实,也可见其身后寥落之态。正因如此,王稺登念其知遇之恩,丝毫不避当道,这样的作为才显得更为可贵。王稺登为人,非但对袁炜这样的恩遇之人如此,他在对待其他友朋及后辈时,也往往都是尽心尽力。开篇所引周亮工所提“白王仲子冤”一事虽已无法可考其具体经过,然《明史》和《列朝诗集》的王稺登传中皆有对此事之记载:“及世贞殁,其仲子士骕坐事系狱,稺登倾身救援,人以是重其风义。”[8]此外,其“故人黄河水、曹昌先、钱谷等死而赤贫,一切后事衣食之费,无不自十指出者”,[5]且曹昌先因“卒后无子,以外孙女为托,乃纳为孙妇”。[4]此种种,读来无不令人心生感佩。

谢肇浙尝言:“先生孝于亲,友于兄弟,信于友。……亲知有急难,倾身营护,往往出狴犴、登衽席而不知。所自甚者,厚往而薄来,恩施而怨报,先生若不闻也。”[5]此话可谓是王稺登交友、处事之的评。

注释:①钱谦益.王校书稺登[M].列朝诗集(丁集卷八),清顺治九年本.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七十八)[M].中华书局,1958:1188.

参考文献:

[1] 周亮工.赖古堂集[M].卷二十《与林铁崖》,清康熙十四年本.

[2] 王稺登.燕市集[M].卷首《燕市集序》,明刻本.

[3] 王稺登.客越志[M].卷首童佩《客越志序》,明刻本.

[4] 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八十八)[M].征君王百谷先生墓志铭,明刻本.

[5] 谢肇浙.小草斋集(上册)[M].江中柱,点校.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257-258.

[6] 钱谦益.王校书稺登[M].列朝诗集(丁集卷八),清顺治九年本.

[7] 钱谦益. 袁少傅炜[M].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一),清顺治九年本.

[8] 张廷玉.明史[M].中华书局,1974:7289,5117- 5118,5635,7389.

[9] 袁炜.袁文荣公诗略[M].卷首王稺登《袁文荣公诗略序》,万历33年本.

[10] 王稺登.燕市集[M].卷上《长安雨望呈袁相公》,明刻本.

[11] 王稺登.燕市集[M].卷上《答袁相公问病二首》,明刻本.

[12] 张时彻.芝园集(定集)[M].卷四十五墓表志状《明处士王守愚墓表》,明刻本.

[13] 王稺登.客越志[M].卷首童佩《客越志序》,明刻本.

[14] 王稺登.王百谷集十九种,广长庵主生圹志[M].明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