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配得上自己的苦难
2014-08-15干亚群
干亚群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理解这句话似乎太残忍了。
汪明慈一落地,苦难似乎就跟上了他。父亲与母亲的结合是典型的苦难夫妻,一个是年轻讨不起媳妇的人,一个是生来就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在别人的撮合下走到了一起。一年后,他们有了汪明慈。母亲的病是间歇性的,狂躁起来把自己的儿子扔在院子里不管,也不给他喂奶。慈爱的姥姥不顾年老体迈,把汪明慈抱了去,用玉米糊一口一口喂大,还给明慈取了一个小名,叫天赐。姥姥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认为这个孩子能生下来是个奇迹,是上帝赐给的一个礼物。
在姥姥身边的五年,是汪明慈最快乐的时光。有姥姥的悉心养护,小明慈跟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姥姥尽管生活条件并不好,可竭尽自己的能力给小明慈一个温暖的童年,以至于小明慈五岁以前不知道怎么叫“爸爸、妈妈”,在他眼里只有疼他爱他的姥姥。
明慈五岁那年,被姥姥送到了父母身边。姥姥舍不得明慈,明慈也离不开姥姥,但姥姥的年纪越来越大,已经没有能力再抚养他,而且明慈快要上学,再不回家,与父母的隔阂会越来越深。五岁的明慈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这个家,一个病恹恹的父亲,一个疯疯癫癫的母亲,和两个半间的房子,里面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父亲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佝偻着身子,看上去比六十多岁的实际年龄还要老很多。母亲傻呵呵地看着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喊她娘的孩子。父亲想抱抱他,明慈躲到了姥姥的背后。姥姥一边抹眼泪,一边让明慈喊“爸爸”,明慈才怯怯地喊一声“爸爸”。
姥姥走了,明慈哭着去追姥姥,姥姥也哭,站在一旁的父亲跟着掉眼泪,只有一边的母亲傻傻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家里突然多出来的人是谁。
采访汪明慈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当时给我的材料非常简单,也就几句话:“汪明慈,自9岁开始就担当起照顾病重的父亲和疯娘的责任,学会了种地,给父母煮饭、洗衣。先后被评为江苏省十大美德少年,十大孝子等。”
汪明慈的家距县城有一个小时的路程。陪我同行的是县委宣传部的张科。她在路上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汪明慈的情况。汪明慈现在正在念技校,之所以选择上技校,主要是由于免学费,毕业后可以直接找工作。当时县里一个领导找到他说,如果他想念高中,可以资助他把书念上去。汪明慈想了想,觉得三年高中,再三四年的大学,这样一来既花很多钱,而且也没办法照顾好母亲。于是,他放弃了念高中。路上很颠簸,我们不得不中止谈话。这时下起了雨,大片大片的麦地笼上了濛濛烟雨。可我无心看那些绿得有些诱人的大地,脑海里尽是一个小男孩在麦田里劳作的画面,他弯下腰,麦子吞没了他的身影,他直起身子,麦子与他的脖子一样齐。他像一个小黑点,一个孤独的小黑点……
一个拐弯后,车子更加颠簸了。原来我们到了一个小村,这儿还是泥路,路面坑坑洼洼,坐在车子里的我们不得不紧紧抓住可以抓的东西,防止东倒西歪。张科说:“应该快到汪明慈的村了。”她示意让司机问一下路,忽然,张科指着一个人:“那人是汪明慈!”我忙转过头去,有一小伙子正站在路边,似乎正往我们这辆车张望。张科不待车停稳,赶紧跳下车,一问,果然是汪明慈。因为离他家还有一段路,我们让他上车带路。
车子七拐八弯后,汪明慈指着一座房子,说:“到了,就这儿。”司机一个紧急刹车,我们都朝前很严重地晃了一下。汪明慈领着我们走进他的家。门口有两位老人,一位约摸七十多岁的老人,穿着一件褪了色的中山装,一笑,露出光光的牙床。另一位年纪更老,背驼得很厉害,整个人几乎快要贴着地面。汪明慈说,这是他姥姥。另一位是他的邻居。两位老人看到我们,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跟我们打招呼。给我们递凳子的是邻居,他犹豫了再三,最后挑了一把矮木凳给我们。我坐上去,凳子晃了一下,似乎凳脚在地面上没有放平。我站起来,移了一下,再坐下,屁股下还是“咯噔”了几下。这次我没再站起来,用自己的两只脚支撑凳脚,尽量不让它歪。
张科向他们说明来意,坐在一旁的邻居便滔滔不绝地跟我们讲起汪明慈一家的事。由于邻居大爷的地方口音很重,我有时听不懂。张科给我当起翻译来。汪明慈五岁那年回到这个家后,父亲既当爹又当娘,以衰老之躯照顾着一病一幼。对于年幼的汪明慈来说最幸福的不是玩具,不是零食,而是母亲不犯病,父亲不劳累。小小的他慢慢亲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汪明慈9岁那年苦难再次盯上他。老父亲整夜整夜地咳嗽,人越来越清瘦,一拿东西就气急,根本下不了地。但为了汪明慈和他的病妻,他一天一天拖着病躯下地干活。有一天,父亲终于撑不住了,倒在了地上。汪明慈吓坏了,摇着父亲,一边哭,一边喊。好心的邻居们赶来了,带汪明慈的父亲去医院。一检查,汪明慈的父亲是肺癌晚期。汪明慈的父亲知道自己在世上的时间不长了,坚决不看病,想省下钱留给汪明慈。几个月后,汪明慈的父亲走了。临走前,父亲已经不会说话了,双眼一直看着汪明慈,眼泪不停地流着。他实在是放不下心。懂事的汪明慈一直拉着父亲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父亲走后,照顾疯娘的任务落到了汪明慈的肩上。他开始下地干活,虽然父亲在世时,他跟着也下过地,但怎么种还是第一次。好心的邻居教他怎么翻地、播种。邻居怎么做,汪明慈就怎么学。很快,他学会了。收割麦子最累人,一大车的麦子,汪明慈根本推不动。又是好心的邻居帮他一起把麦子搬回家。汪明慈不想老是麻烦邻居,自己一小车一小车地拉。有一次木轮车突然侧翻,成捆的麦子一下子压到了汪明慈的身上,要不是邻居看到,汪明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爬起来。到了晚上,汪明慈看到自己身上东一块青,西一块紫,手碰一下都觉得钻心地疼,眼泪在他的眼眶里闪了一闪,但没有掉下来。
这时慈爱的姥姥再次回到汪明慈的身边,替他照顾疯娘,照看这个家。有了姥姥,他中午就不用从十多里外的学校赶到家里给疯娘做饭。他在学校里一门心思地学习,一放学就跑着回家,到家后就下地干活、做家务活,尽量让姥姥歇一会儿。
邻居大爷絮絮叨叨说着,说得最多的就是汪明慈这孩子懂事。邻居大爷说一句孩子懂事,接一句多亏共产党,要不然这孩子怎么活下去。姥姥也插话,边说这孩子太苦了,边撩起围裙擦眼泪。这时从里面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神情呆滞,嘴里嘀嘀咕咕,从我们面前走过,然后一屁股坐到外面的一只痰盂上。我不问也知道这应该是汪明慈的母亲了。汪明慈看到母亲不顾人多,当众脱下裤子解小便,似乎很难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就坐在汪明慈的身边,虽然他叹得很轻,可我听得很清楚。一个17岁的小伙子当然不希望有人看到母亲的不雅之举。
汪明慈的母亲在我们谈话的当中进出了好几次。我们尽量不去看她,免得汪明慈心里難过。但汪明慈这次没能忍住,扑簌簌地掉下泪来。邻居大爷说,汪明慈平时把母亲盯得很紧,不让她出去跑,免得发生意外。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母亲跑到了村外,结果被车子轧断了腿,住了大半年的医院。汪明慈双手蒙住了脸,轻轻地抽泣起来。邻居大爷说到这儿,没再继续说下去。我也没再问下去。屋里一片寂静,只有汪明慈压抑着的抽泣声。我搂了搂汪明慈的肩膀,想安慰他几句,可我想了半天都觉得没有一句是合适的。我原来想好的几个问题,已经没办法再问他,因为那些问题搁在一个苦难人的面前,实在不配问。
我们告辞前,给了他一些慰问金。他马上把钱给了姥姥。我打算给他们俩拍一张照片,他同意了,扶起姥姥走到院子里。我心里默默地祝福明慈,希望他有一天很自豪地说:“我配得上自己的苦难。”
“咔嚓”一声,我按下了相机。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