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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私与无私错综纠缠的人性抉择——徐訏《盲恋》中陆梦放自杀动机探微

2014-08-15岑灿

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兽性神性盲目

岑灿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盲恋》是徐訏的一部杰出的代表作品,“堪与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媲美”①。小说中梦放自杀将双眼献给微翠是情节发展的一次高潮,给读者以巨大的心灵震撼。关于梦放自杀的原因,研究者普遍认为是梦放为爱而牺牲的奉献精神,这固然毋庸置疑,但若仅仅将目光集中于这一点,纷纷将其自杀冠以“无私”、“崇高”等词汇而忽略其他因素,便将人性过于简单与理想化了。徐訏曾提到:“文学的本质还是人性,文学要表现人的思想感情或感觉”。②而人性又是极为复杂与难以捉摸的,人性的复杂正是小说的精髓。笔者认为,梦放的自杀固然显示了其为爱而奉献的无私,但也包含了其极度自卑引发的逃避心理及对自身占有欲望的忏悔与超越。他的自杀既有其无私的一面,也有其自私的成分,是其在自私与无私心理的错综纠缠中作出的人性抉择。总的说来,梦放自杀的动机可以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为爱而牺牲的宗教情怀

一切的宗教都是人的归宿/任何的节日你都可以庆赏/请莫问彼此的信仰与传统 /将来终在有爱的地方。徐訏《佳节》③

徐訏是一个有着浓厚宗教情感的作家,其思想中蕴含着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爱”的精神。基督教教义的根基在于爱,上帝的本质就是爱。徐訏把爱作为一种生命的形态,终其一生都在苦苦追寻爱的真谛。徐訏在《盲恋》中也通过梦放的自杀寄予了其为爱而牺牲的宗教情怀。

《盲恋》中梦放曾自白:“我不信什么宗教,但我是有宗教情感的人,在我长期孤独的生命中,我总觉得有一个超自然的存在在让我依靠。自从我爱上了微翠以后,这个超自然的感觉就寄托在微翠身上,她成了我的神与信仰”。梦放将盲目的微翠视为上帝的赐福,将微翠的爱视为宗教般的信仰,文中很多地方都体现了梦放对这次得来不易奇异爱情的宗教情感,对外表美丽绝伦灵魂纯洁高尚的微翠的朝圣般的爱恋。在爱的光环照耀下的梦放曾多次提到“圣母”,“天堂”等字眼,体现出梦放对微翠爱情的宗教般的信仰。

正是基于这种宗教式的爱恋使梦放对于爱情与人生有了更加深入的感受与思考,将微翠的爱情视为上帝的恩赐,把微翠的复明当成上帝对自己的最终考验。为了实现微翠重明的愿望,梦放甘愿自杀,将双眼移植给微翠。梦放在宗教式的奉献中探得了爱情的真谛:“爱情是叫我们重生,不是叫我们死亡,但我的消逝正是我们的重生。爱情是叫我们结合,不是叫我们分离,而我的奉献正是我们更深的结合。”梦放渴望通过眼睛的移植来达到与微翠生命更深的结合,用肉体的消逝来达到爱情的永恒与生命的永存。因此,为爱而牺牲的梦放是快乐而自足的,死亡在他看来是另一种形式的重生。从梦放决定自杀帮助妻子重获光明的那一刻起,他便自觉获得了足以拥有微翠爱情的资格,他彻底忘却了自己的丑陋,不再自卑,想着在双眼移植给爱人之后,生命便在爱人身上获得了延续与扩张。

二、极度自卑引发的逃避心理

尽管梦放自杀以成全妻子是出于其为爱而发的奉献精神,但这种奉献却并不是纯粹而无条件的。试想,如果梦放有着张世发般俊逸的相貌他还会自杀么?答案绝对是不会的。梦放的自杀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其对自身极丑相貌的自卑引发的逃避心理。

可以说,梦放的悲剧既是一个命运悲剧,也是一个性格悲剧。梦放天生奇丑无比,文中多次描写到梦放畸形般的丑陋。正是这天生的丑陋引发了梦放极度自卑的心理,他不敢正面看人,也不敢正眼对人,他没有任何朋友,在张家只能与一条狗为伴。梦放尤其讨厌镜子与一切具有反光性的东西,因为这些会让他看到自己丑陋的面貌而更加憎恶自己。梦放也有着正常人对爱情与友情的渴望,但这些渴望只能在自己无尽的幻想中得到补偿。

梦放的极度自卑实际上使自己对微翠的爱情有一种畸变的性质。在最初三次与微翠的邂逅中,梦放都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微翠的容貌,他甚至宁愿微翠只是一个幻影。因此,在得知微翠是盲女前,尽管梦放已陷入幻想式的爱情,但这种爱情只能在自己自卑的阻挡下沦为无尽的单恋。

微翠盲目的消息对于梦放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惊喜,而对微翠盲目的不幸没有表示丝毫的同情或怜悯,他一味的把她的盲目当作上帝对自己的恩惠,甚至在婚后自私的认为:“她的盲目正是为爱我这个丑陋的男子而生的”。梦放所关心的并不是“微翠看不见整个世界”,而只是“微翠看不见我”。梦放在生活中所做的一切努力便是忘却自己的丑陋,而这在别人镜子般的目光中是不可能做到的,只有在盲目的微翠面前,他才能找到灵魂的栖息地,忘却自己,不再自卑,爱情与内心的平静得到了统一。

因此,当得知微翠有复明的希望后,梦放的内心涌起了巨大的恐慌。梦放的恐慌不仅在于对自己幸福的担忧,怀疑复明后的微翠看见自己的丑陋是否还爱自己,更在于微翠镜子般的目光会让梦放重新意识到自己的丑陋,时时忍受着自卑的煎熬,即使微翠仍旧爱梦放,但复明的微翠已不再是梦放灵魂的栖息地,正如梦放自白道:

“当我时常意识到在暴露我自己的丑陋,她当然也就不是我可依赖的上帝了。这等于说,造物赐我一个神,而这神在被改造后,就不会再是我的神了。他们使微翠十全十美,就是使我失去了神与宗教一样。”

由此看来,梦放虽把微翠的爱情视为宗教般的信仰,但这种信仰本身就是残缺与畸形的,梦放爱情的实现必须要以微翠的盲目为前提,梦放的自杀固然具有“殉爱”的性质,但也不可避免的包含了对自身丑陋宿命与极端自卑性格的逃避。

三、对自私占有欲望的忏悔与超越

徐訏曾谈道:“我觉得我们人性的成分是神性与兽性,有的神性多,有的兽性多。但是是人,就不会完全是神性,也不会完全是兽性的,不过如果我们不知道尊贵神性崇扬神性,兽性随时会伸出来。这就是说先天上我们可能有人是六分神性四分兽性,有人是三分神性七分兽性,但是后天上如果我们移植尊贵神性崇扬神性,我们的神性就会发扬,兽性就会隐没,所谓宗教的修炼,想就是要发扬神性,如果一直听凭兽性发扬,神性就会逐渐隐没的”。④这里所谓的“兽性”便是绝对“利己”的索取与占有,而“神性”便是“利他”的爱与奉献,徐訏在《盲恋》中通过梦放的自杀也演绎了梦放由自身占有欲望的“兽性”向为爱牺牲的“神性”转变的历程,其自杀也包含了对自私占有欲望的忏悔与超越。

《盲恋》中梦放自觉自己丑陋的面貌配不上微翠,将盲女微翠的爱情视为上帝的赐福,梦放的幸福是得来不易的,而正因为得来不易,梦放对微翠的爱情则更为珍惜与保护,这种珍视与保护在梦放孤独敏感心灵的作用下逐渐演化为自私的占有欲望,任何对自己的爱情构成威胁的因素都能引起梦放的恐惧。当听到世发曾在微翠床前给微翠读文学作品时,梦放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嫉妒;即使在后来的婚姻生活中,梦放也时常担心微翠的失去,时常在梦中惊醒,确定微翠的存在。当得知微翠有复明的希望后,梦放竟没有丝毫高兴与欢喜,而是立刻陷入深深的恐慌与不安,他近乎本能的感觉到一旦微翠复明,自己与微翠的爱情便难以维持,而自己得来不易的幸福便不复存在。梦放曾一度试图阻止微翠的复明,他在微翠检查眼睛前不合时宜的跟微翠谈到视觉是庸俗与污秽之源也表现了梦放下意识的试图阻止微翠复明的努力,他甚至试图通过买通医生与世发告诉微翠复明无望来达到继续占有微翠爱情的目的,由此看来,梦放对微翠的爱情有着极为强烈的占有欲望。

但同时梦放高尚的人格定位与理想又赋予了自己强烈的自省精神。文中的梦放时时都在自省,在自省中,梦放看到了自己的自私,并对此进行深深的忏悔:“而我给了微翠一些什么呢?没有什么!一切我所给她的,是任何人都肯给她而愿意给她的。而任何人愿意给她的人都会比我给她的更多更好,那么我的爱是多么空虚与自私呢?说是上帝给了我奢侈的恩宠,对她竟只有我这个空虚自私的爱情”。梦放在忏悔中终于从“利己”的私欲中走出来,将“兽性”隐没,将“神性”释放,感受到在黑暗中摸索的微翠对恢复光明的无尽渴望,自惭于占有微翠高贵爱情的自私欲念,决定自杀帮助微翠完成重获光明的夙愿,梦放在忏悔中终于领悟到爱情与生命的真谛。

最终,梦放的自杀未能成功,而梦放与微翠爱情的最终瓦解也暗含了徐訏对于”一见钟情”式爱情的无奈式嘲讽。通过梦放的自杀,徐訏将人性中的真实与虚伪、美好与鄙陋、高尚与庸俗、无私与自私的矛盾与纠缠展示的颇为生动与深刻,真正实现了通俗文学雅与俗的完美融合。生命与人性主导的文学观辅之以通俗的文学形式使徐特立独行于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坛,填补了特殊时期下中国文学史的一段残缺与空白。

注 释:

①新闻开明.关于徐訏.徐訏传记资料(一)

②徐訏.门边文学[M].香港南天书业公司,1971.

③徐訏.灯笼集[M].怀正书局:52.

④徐訏.《杀机》《舞女》卷: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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