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哲族神话女性形象的审美意蕴
2014-08-15王平
王 平
(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神话是一个民族最早的文化形式,是其他文学与艺术样式的基础。神话属于氏族世代口耳相传的口头文类,是民众集体智慧的结晶,神话中的诸多形象汇聚了初民神奇的想象、幻想和神圣的叙事。神话根源于原始宗教,原始宗教是原始初民时期的观念产物。满-通古斯诸民族笃信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早期萨满教崇拜的众神以女神为中心,神祗多为女性,女性生殖图像、女性雕刻、女性塑像、半女性半兽体塑像甚多。[1]187由此不难理解神话中的女性崇拜、生殖崇拜现象和半人半兽的女性形象。女性在萨满教信仰中的重要地位以神话为载体进行流传和传播。在赫哲族神话中,没有“俄林匹斯神系统”和“北欧神话系统”中的农业女神、命运女神、智慧女神、狩猎女神、爱情女神、时序女神等女神形象;与满-通古斯其他民族的神话相比,赫哲族神话无系统性的女神系谱,呈现出零星的碎片化特征,其中的女性崇拜尚未发展到女神崇拜的阶段。但是,赫哲族神话中的女性形象在人们的心目中早已根深蒂固并成为美的象征。
一、外在美与神性美相融
(一)自然滋养的外在美
在女性审美文化中,外在美与内在美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赫哲族神话对女性形象的外在美虽着墨不多,但叙事具有极强的地域性,鳌花鱼变作“‘依尔嘎’一样美丽的”鳌花姑娘,赫哲语“依尔嘎”是花的意思。“馥锦姑娘的模样长得像山花一样漂亮”[2]125;“七个女儿就好像一朵朵盛开的花那么好看”[2]191;“胡莎德都美丽俊俏,聪明、勤劳、善良。她那动人的眼睛,象一对宝石闪闪发光!她那油黑黑得头发,象青草那么柔软细长。她那袅娜的身姿,象天鹅在晴空里起舞飞翔。她象盛开的鲜花一样,百花丛中香冠群芳。她巧手织渔网,可罩海口拦三江。美丽的天鹅姑娘,人人称赞,人人爱。”[3]119-126“金发姑娘长长的金发披散在脑后,走起路来象一朵白云。”[4]119这一系列神话叙事话语以赫哲族的依尔嘎、圣开列花,洁白的天鹅、白云来比喻女性的外貌,不仅体现了赫哲族初民纯天然的审美意识和审美体验,也反映了他们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存状态和万物有灵的精神观念。因而,在这片土地上,流传着许多关于姑娘与鲜花、天鹅、金鹿等动物互变的动植物神话、萨满神话,有的神话人物虽具人形,却可以幻化成动植物的外形或者由他物变作人形。
(二)超自然的神性美
萨满神话是赫哲族神话中非常重要的一类,女萨满是萨满神话中女性的代表。她们除了貌美、聪慧,往往具有过阴追魂、跳神治病、变形的神奇本领。在北方通古斯—满语诸民族中,普遍流传着宇宙间的第一个萨满是由动物或自然界中的诸神幻化而来的神话。神话《哈多与马迈尔迪》讲述了第一个萨满哈多的神异诞生及他与第一个女萨满马迈尔迪的结合。[5]72-74另一则神话《一新萨满》详细介绍了女萨满过阴、追魂的全过程。女萨满一新为了救巴尔道夫妇的儿子,特意使自己的灵魂来到阴间,找到摄魂的鬼头,要回了老夫妇儿子的领魂,并让鬼头给了他 88 岁的寿命。[6]915-938她在赴阴时,经历重重考验,运用各种神通,变形成阔力闯过鬼门关的第三道门。
变形作为神话中大量出现的母题,是深入了解神话的代码。正如恩斯特·卡西尔在《语言与神话》中指出的:如果神话世界有什么典型特点和突出特性的话,如果它有什么支配它的法则的话,那就是这种变形的法则。在赫哲族的神话中,变形是女性萨满法力的外显,其中蕴含的变形法则则彰显了女性的神性美。能变化成神鹰的恰真德都飞越千山万水,射死千年野猪,找到了猎手舍尔德勒的心肝。心肝早已干瘪,一点血色也没有。恰真德都抠出野猪的眼睛扔进水泡里,把那心肝也放在水里。炼过三日,心肝练成了一块透明锃亮的石头。她飞回去把石头放进英雄舍尔德勒的胸口,使他死而复生。[2]78-82这则神话涉及变形母题和死而复生母题,其中变形法则是女性萨满职能的履行。在《金鹿的故事》中,一只金鹿曾经在山林中受伤,得到猎人的救助,当猎人得了黄病,它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给猎人一根还阳草,报答猎人的救命之恩。[2](P118-120)一则神话讲的是孝子尤恩格去断崖山寻找给母亲治病的棒槌,山间遇到猛虎,“正在这只老虎张开血盆大口要吞恩格的时候,从山顶飞来了一位穿红衣服的姑娘。她一挥手中的一朵神花,射出一道红光,顿时把老虎烧死,只剩下一堆虎骨。”神女得知他的来历之后,“她用手向空中一招,从山顶飞来一只胡萨,嘴里含着一颗六品叶的大棒槌。”她将棒槌赠与恩格,并与他结为夫妻。[3]210-214女性的萨满法术借助宝物的神奇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神女变形是出于报恩或被孝心感动,这种精神道德层面的共鸣加强了神性美的底蕴。
二、崇高美与悲剧美共存
赫哲族神话中女性的美还建立在精神道德层面,由创造生命的母性美、惩恶扬善的英雄气质、无私的奉献精神凝聚而成,即美的高级形态——崇高美与悲剧美。神话中女性惩恶扬善的英雄行为,体现的正是人类的崇高之美、人伦之美、悲剧之美。
(一)女性英雄的崇高美
在上古神话中,女性形象体现出来的母性美首先体现为她们天然的母亲属性。这种属性重点表现为创造生命的能力。古希腊神话讲述,人类的最初起源是女神该亚,该亚是人类与神的共同母亲。在中国,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造人。赫哲族也有女性始祖造人的神话:《霍代和米亚门迪》讲的是,姐姐米亚门迪咬破了手指,鲜血流了出来。当第一滴血落到地上的时候,它一下子变成了三个人:一个男的,两个女的。于是女人开始生孩子,于是所有的人便这样生了出来。[5]77神话中具有母性特征的女性形象繁衍生命、创造生命。神话《山神爷》体现了女性的恻隐之心:早先,一个秋天,有个老太婆住在黑龙江边,老头出门打猎去了。有只老虎来找她拔爪上的木刺,老太婆帮忙拔了刺。不久,老虎驮了一只野猪来谢恩。①女性与生俱来就具有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这种精神力量使她们具有比男性更为宽厚慈爱的品性和忘我的奉献精神。“七姐妹去东方寻找象征幸福的金翅鸟,七妹萨丽洪利用宝物铜镜寻到了金翅鸟,还用铜镜把草人变成和她一模一样的姑娘帮助她熟皮子、做针线。善良的七姐妹同情受苦受饿的人们,违背神灵的嘱咐,受到惩罚,变成七座山峰。”[2]191-196另一则神话《口弦琴》讲的是石头姑娘为了让在瘟疫中死去的父母和族人们死而复生,心甘情愿地接受神灵的惩罚,变成石头人。[2]220-223黑格尔在《美学》中认为,变形为岩石、动物、花或泉水之类,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即精神界事物的堕落和所受的惩罚。赫哲族神话中的某些变形是因为受到神灵的惩罚,但却不同于黑格尔所说的精神的堕落,恰恰相反,这种甘愿为氏族、部落牺牲自己的崇高精神,体现了赫哲先民对崇高美的独特认知。
在物质条件艰苦的原始社会,赫哲先民面对泛滥的洪水,面对雷击电闪、瘟疫蔓延,面对猛兽怪物横行,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他们从生存的意愿出发,同灾难的始作俑者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斗争。这其中不乏女性英雄人物,在她们与大自然、妖魔和恶势力的斗争中,我们看到了震撼人心的崇高美。《圣开列花》讲述部落首领的姑娘帮助部落对抗瘟疫、恶龙的英勇:很早以前,在黑龙江边,瘟疫流行。部落头人的姑娘到额图山顶,战胜了守护神花的蛇神和兽神、采到神花,救活了乡亲。又一年,从北方飞来一条恶龙,每年索要一个姑娘和许多财物。头人的姑娘主动请缨,在成亲时,用短刀刺死了恶龙,自己被龙尾打伤,等回到家里,因流血过多而死了。第二年春天,在姑娘的坟头,她走过的江边和路边,都开出了火红的花,人们为了纪念这位为民除害的姑娘,把它称作圣开列花。[2]132-136《金发岭》则讲述了女性英雄利用神通与残暴的首领进行搏斗——星星河边上有一个残暴的额真,长着一双鹰眼,吊钩鼻子,为人险恶,经常烧杀抢掠别的霍通。金发姑娘与他对战时,分别用自己的青铜宝镜、一束头发、一串鱼骨项链变出亮晶晶的一片湖、一片遮盖云天的森林、漫天飞扬的大雪,最终将其消灭。[4]119-121在《罂粟花》这则尸体化生神话中,女性变成了一个文化英雄,她死后尸体化为罂粟花,成为花仙。
(二)女性审美意识的扩展
赫哲族晚近时期的神话故事,突出地表现为文化结构多元性的进一步发展、社会意识的增强和审美意识的扩展。[5]19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和生活生产方式的改变,审美意识的扩展必然涉及女性审美观的转变。在女性形象演变的漫长历史中,文学叙事话语首当其冲地改变和影响着女性的形象塑造。晚近的神话故事更为关注女性在伦理道德、爱情婚姻中的表现。例如《姐弟俩》中,洪水过后,只剩姐弟俩,他们成婚,弟弟在林间被鸟儿嘲笑,姐姐因恪守伦理跳河而死。《天鹅姑娘》讲述了一个爱情的悲剧。“男主人公尤虎是一个勤劳善良的青年猎手。他在一次狩猎时,从虎口救了一位老人的命,老人十分感谢,把膝下聪明伶俐的姑娘天鹅许配给他。正当猎手外出打猎筹备喜事时,天鹅姑娘被部落头人抓去逼婚。姑娘坚贞不从,被关进水牢。尤虎闻讯赶到,打开水牢,救出天鹅,逃至卧虎山,被部落头人派兵团团围住。两应年径人被逼无奈,双双跳崖自尽,化成了两只展翅飞翔的天鹅。”[3]119-200爱情与死亡结合,造成震撼人心的悲剧美感。《鸳鸯鸟》、《天鹅姑娘》、《天鹅湖》中,一对对年轻人死后化作鸳鸯或者天鹅以表明女性对爱情的忠贞。这些神话明显受到汉族和周边民族的神话观念影响,在多元文化的碰撞和接触中,这种悲剧美也成为赫哲族女性审美意蕴的一部分。
三、作为原型对“伊玛堪”女性形象的影响
原型作为具有普遍象征意义与文化功用的艺术符号,通常是创造性幻想的产物,基本上是神话的或与人类原始经验相关的形象,在非现实的神话领域中,原型意象和模式往往以更为纯粹的方式显现。[7]158原型常常出现在神话中,“在每一个这些意象之中有着人类心理和命运的一些东西,一些在我们祖先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忧伤的残留”[8]125-127。赫哲族神话中的女性形象亦或是女神作为原型,对“伊玛堪”中的女性形象塑造产生影响。
(一)神话思维的余韵
英雄史诗“伊玛堪”是赫哲族民间文学中最为重要的口头文学样式。每篇“伊玛堪”里都描写了能变“阔力”神鹰形体的女性,她们人数之多,法术之神成为“伊玛堪”的一个特点。对女性英雄变形为阔力这一现象的独特描写,是北方民族口头说唱文学中具有赫哲族文化特色的叙事,也是“伊玛堪”区别于其他民族的口头叙事文学而在中华民族多元文化中独树一帜的重要因素。
神鹰阔力的非凡战绩和法术是神话思维的遗迹。变形情节和变形意识与原始文化中人们的神话思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伊玛堪”中,变形最普遍的就是莫日根的妻子或姊妹变成了阔力帮助莫日根战胜敌手,为莫日根过阴追魂、打探前方霍通情况并为他指引道路。阔力兼具人与神的两重属性,与女子身形互变,常与女性英雄的身份同一。首先,德都变形成阔力之后成为莫日根征战、杀敌的助手神。其次,在赫哲族萨满教信仰中,神鹰“阔力”是萨满的守护神,她的职能之一是为萨满送信指路、预卜祸福吉凶。因此,变身阔力的女子成了莫日根的使者,为他指引道路,侦查对手情况。女子也变形为其他形态,例如,贺妮德都为给兄弟报仇,变成小伙子跟满都莫日根摔在一起。[9]23而在《香叟莫日根》中香叟的妻子傅兰德都则变成一副水桶底,白露德都能变成石头。
(二)惩恶扬善的变形法则
“神话的真正基质不是思维的基质而是情感的基质”[10]104。神话历经岁月的洗礼,传播出去的正是这种情感的基质,即精神道德层面的审美内蕴。“伊玛堪”中的变形情节是对远古现实的真实描述和艺术呈现,为我们提供了赫哲族时代转型时期的道德价值、社会秩序和萨满教信仰。女性变形不再是单纯的叙事,我们通过追溯这一古老的、超自然的事件,体会其中隐含的审美意蕴。变形情节注重道德、伦理观念的臧否,作品中或隐或显地呈现出保卫氏族的英雄观、惩恶扬善的人性美、道德评判价值和积极宣扬优良道德传统的意义。
“伊玛堪”吟唱的是部落间复仇、征战的古老主题,歌颂的是勇武的莫日根及其为血亲复仇的壮举。莫日根与恶势力、妖魔进行艰辛的搏斗,他们是保卫氏族的英雄。与此同时,女性在征战的过程中也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德都或变形为阔力直接参与莫日根之间的搏斗、厮杀,或变形为神鹰为莫日根占卜福祸,打探敌情,传递信息。变形本领不仅体现了她们英勇的一面,同时也透露着惩恶扬善的人性美。在《木竹林》中,西马安尼看到德都愁容满面来到屋舍,便由白鼠变身为善解人意的女子,为其分忧,并让她的弟弟木竹林莫日根施以援手,木竹林由蝦蟆变形为木竹林神,使出浑身解数,帮助德都将吃人的妖魔杀死。[6]562这种主动助人为乐、救人之急的英雄本色传达了赫哲族远古时代的人情美与人性美。莫日根与德都秉承着惩恶扬善的观念来进行变形,他们不仅在别人危难之际变形相助,也变形为他物惩罚恶人。此外,在“伊玛堪”中,经常出现神奇宝物变形的情节,在《希特莫日根》中,姐弟俩的宝物是篦子、梳子、镜子、魔石、阿妈烧的灰,它们分别变成一片支楞牙的杂树林、一片闹瞎林、一个立陡的石砾子、一大片湖,帮助他们姐弟俩挡住妖魔的去路。这些宝物的功能主要是驱敌、对付更强的恶势力。对宝物神奇功能的想象,不仅与早期赫哲人对大自然的崇拜有关,也反映出赫哲人惩恶扬善的变形法则和主观精神。
四、结语
赫哲族神话的深层结构,体现了该民族的早期文化,并影响着文学创作中的民族精神和女性形象塑造。通过分析神话中女性形象天然的外在美、超自然的萨满法术以及女性英雄对抗妖魔和邪恶势力的决心,追求真与善,张扬美的变形法则,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赫哲族史诗“伊玛堪”中女性形象的审美意蕴及“源”在何处。
[注 释]
①赫哲族渔民吴连贵讲述,黄任远记录于1980年10月26日。
[1]富育光.萨满教与神话[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
[2]王士媛,马名超,黄任远.赫哲族民间故事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3]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黑龙江分会.黑龙江民间文学(第5集)[M].齐齐哈尔:黑龙江大学印刷厂,1983.
[4]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黑龙江分会.黑龙江民间文学(第3集)[M].齐齐哈尔:黑龙江大学印刷厂,1983.
[5]徐昌翰,黄任远.赫哲族文学[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0.
[6]凌纯声.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上下册)[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
[7]方克强.文学人类学批评[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
[8]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9]黑龙江省民间文艺家协会,选编.伊玛堪(上下册)[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7.
[10]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