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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钱钟书的读书与治学

2014-08-15刘菁菁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管锥钱氏钱钟书

刘菁菁

(济南职业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自学可以成才,几乎已成学界的共识。而成才之后还要不要继续读书自学?答案很可能就见仁见智了。著名人文学者钱钟书的学术生涯提供的重要经验是:即便是专家学者,要保持理论或学术的创新,依然离不开孜孜矻矻的读书自学。

一、钱钟书其人其学

钱钟书(1910~1998)1933年6月22日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1935年秋考入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两年后完成学位论文《十七世纪、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毕业。之后赴法国进巴黎大学研修1年,1938年9月回国,受聘为清华大学教授。1952年我国高校院系调整,调入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后该所隶属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1977年该学部更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曾任副院长之职。

1941年底,钱钟书出版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1946年出版短篇小说集《人·兽·鬼》;1947年出版长篇小说《围城》;1948年出版学术著作《谈艺录》;1958年出版《宋诗选注》;1979年出版学术著作《管锥编》;1984年出版《谈艺录》增补本;同年出版《也是集》(港版);1985年出版《七缀集》;1994年出版《管锥编》增补本;1995年出版《槐聚诗存》;1996年出版《石语》;1997年出版《钱钟书散文》。钱钟书逝世后,2001年1月三联书店出版《钱钟书集》10种13册,包括了以上各著作,为定本。2003年7月商务印书馆出版《钱钟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3卷;2011年6月商务印书馆出版《钱钟书手稿集·中文笔记》20卷;这家出版社近期还将出版《钱钟书手稿集·外文笔记》。届时钱著即大致出齐。

柯灵先生这样评论钱钟书:“钱氏的两大精神支柱是渊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渗透,互为羽翼,浑然一体,如影随形。他博及群书,古今中外,文史哲无所不窥,无所不精,睿智使他进得去,出得来,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揽天下珍奇入我襟袍,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绝傍前人,熔铸为卓然一家的‘钱学’。渊博使他站得高,望得远,看得透,撒得开,灵心慧眼,明辨深思,热爱人生而超然物外,洞达世情而不染一尘,水晶般的透明与坚实,形成他立身处世的独特风格。这种品质,反映在文字里,就是层出不穷的警句,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天才的警句。渊博与睿智,二者缺一,就不是钱钟书了。”[1](P223)诚哉!笔者赞同柯老的评价。

20世纪80年代及90年代前期,我国学界出现“钱钟书热”。仅研究钱钟书的丛刊即有北京的《钱钟书研究》《钱钟书研究采辑》;上海的《钱钟书研究集刊》,以及河北的《钱钟书研究丛书》,等等,颇成规模,更不用说人文学术杂志所刊论文了,以至形成“钱学”。笔者以为“钱学”最基本的特点是博、大、精、深。“博与大”是指其涉猎的学术领域,如《管锥编》,除西方学者及经典外,仅征引先秦至近代3000年间的中国学人即3000有余,典籍多达六七千种;而《谈艺录》引用中国典籍达1800种,岂不博大也?博、大之外,又有致思与辨析之“精、深”,多发前人所未发,博采而能会通,力索且能悟人。刘再复先生说:“我在海外的学术讲座中,告诉学生,你要了解《诗经》,读读《管锥编》的第2册第13节就可以了。我在讲解老子《道德经》时,只讲一个‘反’字。此字是全经的文眼,一通百通。而能抓住这个字,就得益于《管锥编》,正是它首先抓住这个字,并集中了历来各种注本对‘反’字的解释,真了不得。因为走进去了,才看到《管锥编》这一深渊的美妙。学问真是太美了!深渊真是太迷人了!一旦进入,一定会流连忘返。”[2](P9)由此可见,成就钱钟书其人其学者,潜心读书与苦心自学功不可没也。

二、钱氏的读书与自学

钱钟书在其《谈艺录》中忆及其大学时代的读书生活时说:“及入大学,专习西方语文。尚多暇日,许敦宿好。妄企亲炙古人,不由师授。择总别集有名家笺释者讨索之,天社两注,亦与其列。以注对质本文,若听讼之两造然;时复检阅所引书,验其是非。欲从而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资吾操觚自运之助。渐悟宗派判分,体裁别异,甚且言语悬殊,封疆阻绝,而诗眼文心,往往莫逆暗契。”[3](P340)这里笔者想强调两点。一是钱氏读大学时“尚多暇日”。因为钱氏“中西新旧文字、语文、哲学,样样都精”;“中英文造诣很深,……考试总是第一”,所以他才“上课不记笔记,只带一本和课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钱氏大学同学的评价)。换言之,老师的授课已不能满足其求知欲,所以他才有“尚多暇日”去广泛阅读,“亲炙古人”。二是钱氏的“妄企亲炙古人,不由师授”。课外由自己去“亲炙古人”古籍,而非由“师授”,这难道不是充分利用“暇日”去读书自学吗?

钱氏清华大学的同班同学许振德说:“余在校4年期间,图书馆借书之多,恐无能与钱兄相比者,课外用功之勤恐亦乏其匹。”钱钟书“在校时,以一周读中文经典,一周阅欧美名著,交互行之,4年如一日。每赴图书馆借书还书,必怀抱五六巨册,且奔且驰,且阅毕一册,必作札记,美哲爱迪生所谓天才乃百分之九十九之血汗及百分之一之灵感合成之语,证之钱兄而益信其不谬。”①另一位同班同学甘毓津说:钱钟书课外读书“起劲时,图书馆库里的书,逐排横扫,他喜欢把书里精彩或重要的部分,在旁边用粗铅笔画上竖线,可惜我当时没有学乖,否则只去找他画有粗黑线的部分读,也可以省事省力多读很多书。”②难怪清华大学教授徐葆耕先生发出感慨:“清华园的魅力何在?在于‘读书’。初降世间就倾情于书的钱钟书,一迈进清华就被‘邺架巍巍’的图书馆迷住,立下‘横扫清华图书馆’之志。他读书之博,见解之精,令同辈叹为观止。”[4](P87)

杨绛谈到她与钱钟书在留学时期的读书生活时说:“在牛津大学,我旁听部分课程,其余时间几乎都泡在被我们称作‘饱蛀楼’的图书馆里,借来大堆书,固定占一个座,每天挨着秩序一本一本地读,并认真记笔记……以后,我们又插入法国巴黎大学的高年级班继续深造。在巴黎的学习生活比较自由,白天我们经常出去坐咖啡馆,注意从社会中学习语言和汲取知识,或逛旧书店,从一只只书筐中淘‘宝贝’。而晚上,当朋友们外出过夜生活时,我们一般都回到住处静静地阅读大量书籍。”[5](P528)钱钟书自己也曾记叙过他在国外读书的情形。他在《饱蛀楼书记》第一册上写道:“二十五年(1936年)二月起,与绛约间日赴大学图书馆读书,各携笔札,露钞雪纂,聊补三箧之无;铁画银钩,虚说千毫之秃,是为引。”第二册上的题辞为:“心如椰子纳群书,金匮青箱总不如,提要勾玄留指爪,忘筌他日并无鱼。”[6](P1)

钱钟书读书自学有一个显著特点,即一边潜心苦读,一边将心得记入笔记。正如其夫人杨绛所言:“他只是好读书,肯下功夫,不仅读,还做笔记。不仅读一遍两遍,还会读三遍四遍,在笔记上不断地添补。”“做笔记很费时间。钟书做一遍笔记的时间,约莫是读这本书的一倍。他说,一本书,第二遍再读,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会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之后才发现。”[6](P1)钱氏究竟有多少读书笔记?比较形象的描述是:“钟书的笔记从国外到国内,从上海到北京,从一个宿舍到另一个宿舍,从铁箱、木箱、纸箱,以至麻袋、枕套里出出进进,几经折磨,有部分笔记本已字迹模糊,纸张破损。”[6](P1)较为确切的统计是:外文笔记本 211 个,34000多页;中文笔记本83个,15000页左右;《日札》笔记本(以读书时感想与思考为内容)23本,2000余页。钱氏有如此之多的中外文读书笔记,这在当今学界是十分罕见的。笔者以为从如此之多的钱氏读书笔记中,可以清晰地透视其读书自学与学术研究之间的内在联系。

三、钱氏的自学与治学

钱钟书早在留学时就对杨绛说,他志气不大,但愿竭毕生精力,做做学问。他是怎样做学问的呢?

在《管锥编》序文中,钱氏自己说:“瞥观疏记,识小积多……遂料简其较易理董者,锥指管窥,先成一辑。”[7](P1)这就是说,他的学术识见来源于读书所得。杨绛则画龙点睛:“《谈艺录》和《管锥编》是他的读书心得,供会心的读者阅读欣赏。”[8](P2)

钱氏在这篇序文中还说:“初计此辑尚有论《全唐文》等书五种,而多病意倦,不能急就。”杨绛进一步补充道:“读《全唐文》等书的心得,《日札》里都有。他曾对我说:‘我至少还想写一篇《韩愈》、一篇《杜甫》。’这两篇,想是‘不易理董者’,再加‘多病意倦’,都没有写出来。《日札》里的心得,没有写成文章的还不少呢。”“他原先打算用英文写一部论外国文学的著作,也始终未能如愿。”[6](P1)

杨绛在《钱钟书手稿集》的序言中说:“不论古今中外,从博雅精深的历代经典名著,到通俗的小说院本,以至村谣俚语,他都互相参考引证,融会贯通,而心有所得,但这点‘心得’还待写成文章,才能成为他的著作。《管锥编》里,都是《日札》里的心得,经发挥充实而写成的文章。”[6](P1)

综前所述,关于读书与治学的关系,钱氏的自语和夫人的补白,自然具有权威性。其次,钱著的责任编辑、审订者亦持此说。审订《谈艺录》全稿、责编《管锥编》全书的周振甫先生说:“钱先生看书非常快,而且一看就能抓住书中的精华,从人家不注意的地方看出许多文心独具的佳处。《管锥编》好像就是根据这些笔记的积累写成的。”[9](P11)担纲《钱钟书集》外文校订的薛鸿时先生说:“笔者有幸曾蒙杨绛先生信托,浏览了(钱氏读书)笔记中的一小部分,就感觉如同被放进了一座珠玉琳琅的矿藏,触目所见,皆是珍宝……这笔丰厚的学术积累,是钱钟书日后撰写学术著作的基础……上世纪80至90年代,我替他借书,时常是我把一大摞书放在他面前,他一边与我谈话,一边翻阅,等我告辞时,他就让我统统带走,说是已经用完了。原来他只是在核对他即将发表的著作中的引文,而这些引文都在他的笔记里,并且多年来早已烂熟于心。我这才明白自己何其幼稚可笑,以前我总想请钱钟书先生为我指点治学门径,还以为做学问有什么诀窍和捷径呢!”[10]第三,海外学者也认同钱氏的这种治学之道。旅居美国的学者余英时先生认为,钱氏“治学是采取一本一本的书,循诵而下,不但心到而且手到,记诵之广,奠基在此。但最值得我们敬重的不是他的天生才能,而是他的精进不懈。他以读书为宗教,一生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在这一读书方式下,他自然而然地将许多大大小小的信息储藏在脑中,就像今天的计算机一样。信息如此之多,无论下笔或说话,不知不觉地便要引书中之言。他以笔记的方式来组织自己辛勤得来的信息,以个别作者或文本为主体,也是必然的了。”[11](P157-158)引证至此,有心的读者应该明白钱钟书读书自学与其治学之间的关系了。

钱氏谈论其学术传承时说,他是上承王应麟《困学纪闻》和顾亭林《日知录》的。一语道破了传统中国治学的核心风格所在。王应麟(1223~1296)是宋、元间的博学大师,《困学纪闻》是其晚年学术与思想成果的记录。该书的表达形式虽为读经、史、子部的札记,由2600余条读书笔记组成,但就其内容的性质而论,并非资料性笔记,而是一部空前的具有标志性的学术著作。顾亭林(1613~1682)是明、清间的博学大师,在经学、史学、音韵学、文字学、舆地兵事、金石考古等领域,都做出了开创性贡献,“天下无贤不肖,皆知先生为通儒也”。其代表作《日知录》,涉及上下古今,经史百家,一切经世济用之道,无不爬梳,理出眉目。全书分经术、治道、博闻3篇,共30余卷。在表现形式上,采用读书札记一条一条来写,全书写了1013条,识见格外精深,在学术上是一种超越前贤的创造。国学大师王国维说“国初之学,创于亭林”;“亭林之学,经世之学也,以经世为体,以经、史为用……为开国之学”;“国初之学大”。以顾亭林作为“开国之学”和“国初”之学的代表,并称之为“大”,[12](P618-619)评价可谓高矣。所谓“大”,是指顾氏之说乃综合、通达的学问,而且大胆地拥抱现实政治,从其学术实体上能分泌出许多学科的分支来。就学术史的发展沿革而论,钱钟书的《谈艺录》《管锥编》,与《困学纪闻》《日知录》的确是一脉相承的,但是钱氏在其著作中广引西方经典文学作为大规模的中西比较研究,则为王、顾两位先贤所无,这就是说,其学术贡献既超越了王氏的《困学纪闻》,也越过了顾氏的《日知录》,因而“钱学”便成为20世纪具有标志性的一座新的学术高峰。

行文至此,笔者在形式上摹仿王、顾、钱——列举诸多史料论据之后,也该推出本文的结论来与读者见面了:即使大师名家,治学也须臾离不开广博的阅读与潜心的自学;不论古今中外,读书与自学都是永恒的话题。

注释:

①见许振德著《水木清华四十年》,载《清华校友通讯》,新44期,1973年4月出版,第26页。《忆钱钟书兄》,载《清华校友通讯》新3、4期合刊,1963年4月10日出版,第15页。

②见甘毓津著《离校五十年》,新竹《清华校友通讯》新83期校庆专辑,1983年4月29日出版,第44页。

[1]柯灵.促膝闲话钟书君[A].钱钟书研究(第1辑)[C].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

[2]刘再复.钱钟书先生纪事[A].师友纪事[C].三联书店,2011.

[3]钱钟书.谈艺录[M].中华书局,1984.

[4]徐葆耕.清华精神生态史[M].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11.

[5]丁曦林.传播光明的文学使者——访作家、翻译家杨绛[A].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钱钟书、杨绛研究资料[C].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6]杨绛.钱钟书手稿集·序[M].商务印书馆,2011.

[7]钱钟书集[A].管锥编(上卷)(一)序[C].三联书店,2001.

[8]杨绛.钱钟书对《钱钟书集》的态度[A].钱钟书集[C].三联书店,2001.

[9]周振甫.周振甫讲《管锥编》《谈艺录》[M].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10]薛鸿时.珠玉琳琅的矿藏——读《钱钟书手稿集》[N].光明日报,2011-11-13(5).

[11]余英时,陈致.余英时访谈录[M].中华书局,2012.

[12]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A].王国维全集(卷8)[C].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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