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及其同时代士人的忧世思想分析
2014-08-15孔曼
孔 曼
(郑州大学历史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忧世就是对江山社稷、百姓安宁、国家前途等保持一种强烈关注和担忧,是忧患意识的体现。范仲淹作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和思想家,其忧世思想在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前贤多有关注。程应镠的《范仲淹新传》,立足丰富的史料,叙述了胸怀天下、大公无私的范仲淹[1];张希清曾撰文对范仲淹“以天下为己任”的为政之道有过专门研究[2];余英时更是认为范仲淹所倡导的“以天下为己任”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风范,成为此后“士”的新标准[3]7。考察与范仲淹同时代的士大夫,他们也有着和他一样的忧世思想,可以说忧世是这一时期士大夫的共同理想。本文拟将范仲淹、胡瑗、欧阳修、韩琦、李觏等人的忧世思想和实践逐一梳理,并对其产生的原因略作分析。
一、范仲淹及其同时期士人的忧世思想和实践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吴县(今江苏苏州市)人,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中进士,皇祐四年(1052)卒于徐州,为官37年,历经沉浮,但始终考虑着百姓的安危,牵挂着庙堂的决策,甚至还想着皇帝的家事。在他的文集里处处可见他的忧国忧民情怀。“观民患,不忍自安”[4]264,“向去民力必困,忧心忧心”[4]655,自叹“南阳风俗常苦耕,太守忧民敢不诚”[4]62。在丁母忧期间,他仍不忘国事,“冒哀上书言国家事,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庶乎四海生灵长见太平”[4]211。可以说,忧世思想贯穿始终。
范仲淹为官一生,以实际行动践行了士大夫的忧国忧民理念和责任。小而言之,“泛爱乐善,士多出其门下,虽里巷之人,皆能道其名字”[5]8283。他资助贫困士人孙复就读于应天书院,从而成就了一名思想家。庆历三年(1043),友人吴遵路病死,家贫无法安葬,范仲淹将自己的俸禄赠给其家人。范仲淹还为部下户曹孙居中的遗孀捐“俸钱百缗,治巨舟,差老衙校送归”[4]797。大的方面,莫过于他主持的庆历新政,其在奏章中讲到的“上忧宗社,下忧生灵”[4]581,可谓庆历新政的真实写照。尽管改革失败了,但对北宋政治影响深远。
天圣三年(1025)秋,任兴化县知事。在这里,他看到海水给当地人们带来的灾难,就带领百姓筑捍海堰。天圣六年七月,捍海堰修成。虽然范仲淹因丁母忧于天圣五年离开兴化县,但因他的首倡之功,后人誉之为“范公堤”。
明道二年(1033),江、淮、京东一带大旱且遭蝗灾,百姓流离失所,作为右司谏的范仲淹在朝廷迟迟不救援的情况下,选择仁宗吃饭时进谏:“宫掖中半日不食,当何如?”[5]8278随被派去救灾。救灾成功后,还特别带了饥民吃的野草给仁宗和后宫的人看,让他们了解民间疾苦,提醒他们节俭。
景祐元年(1034)六月,任苏州郡守,正值水灾,立即投入救灾,史书有苏州治水之载。
皇祐元年(1049),在苏州为接济家庭贫困的父老乡亲首创义庄,开启了中国历史上家族创办义庄的先河。皇祐二年,吴中饥荒,范仲淹一边开仓放粮救荒,一边兴建粮仓、官舍、寺院,举办赛龙舟活动,刺激消费,独创以工代赈的救灾方式。皇祐三年春,赴任青州。时青州大饥,到任即赈济救灾,允许百姓以钱代粮,免除长途运输之苦。
他的心怀天下赢得了时人和后人的高度评价,景祐三年,欧阳修称赞范仲淹:“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6]274王安石也认为范仲淹“由初迄终,名节无疵。”[6]1241元代学者唐元评价他:“先儒论宋朝人物,以公为第一。”[6]1252
范仲淹在很早的时候就有忧世思想,欧阳修在《范公神道碑铭并序》中说:“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6]171朱熹也曾说:“且如一个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无一事不理会过。一旦仁宗大用之,便做出许多事业。”[4]1299庆历六年,撰写《岳阳楼记》,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心声,这也是他一生践行忧世思想的总结,是其实际行动的真实写照,也是他心怀天下苍生的动情独白。
欧阳修(1007-1073),字永叔,庐陵人(今江西吉安市),一生心忧天下,认为“圣人忧以天下,乐以天下。其乐也,荐之上帝祖考而已,其身不与焉。众人之豫,豫其身耳。圣人,以天下为心者也,是故以天下之忧为己忧,以天下之乐为己乐”[6]571。他还说:“南方美江山,水国富鱼与稻。世之仕宦者举善地,称东南。然窃惟希文登朝廷,与国论,每顾事是非,不顾自身安危,则虽有东南之乐,岂能为有忧天下之心者乐哉!”[6]262这是其在仁宗景祐元年写给在苏州任职的范仲淹的信里的话,表达了“忧天下之心”的乐趣不是乐山乐水能够比得了的观点。
庆历二年,北宋内忧外患,欧阳修颇感忧虑:“从来所患者夷狄,今夷狄叛矣;所恶者盗贼,今盗贼起矣;所忧者水旱,今水旱作矣;所赖者民力,今民力困矣;所需者财用,今财用乏矣。陛下之心,日忧于一日;天下之势,岁危于一岁。”[6]233“然而财不足用于上而下已弊,兵不足威于外而敢骄于内,制度不可为万世法而日益丛杂,一切苟且,不异五代之时,此甚可叹也。”[6]25他所关心的财、兵、制度无一不是国家大事,他在自觉地履行着一个饱读儒家经典的士大夫的责任。
景祐三年,他因为范仲淹鸣不平而受牵连,被贬到夷陵(今湖北宜昌),“无以自遣,因取旧案反复观之,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仰天叹曰:“以荒远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6]553他以小见大,担心冤案会伤害百姓,从此处理案件愈加用心。
嘉祐二年(1057),他负责贡举。当时流行“险怪奇涩”的文体,号称“太学体”,他明白这样的文风不能为国家培养出人才,于是,凡是这样的文章一概不录。“毕事,向之嚣薄者伺修出,聚噪于马首,街逻不能制。”[6]511对国家无益的事情,他坚决制止。
欧阳修一生虽几经贬谪,却因心里装的是国家和人民,深得史家好评:“凡历数郡,不见治迹,不求声誉,宽简而不扰,故所至民便之。”[6]548
韩琦(1008-1075),字稚圭,相州安阳(今河南安阳)人,天圣五年(1027)中进士,授将作监丞,通判淄州,自此步入仕途。在朝中“凡事有不便,未尝不言,每以明得失、正纪纲、亲忠直、远邪佞为急,前后七十余疏”[5]8247。韩琦处处体国之宜,时时心系百姓,在地方十年有余,看到百姓的疾苦总是记在心里,想办法解决,可谓“公亦自以天下为己任,御事不惮勤劳”[7]104。
诗、赋作为一种常用文体,是士人表达内心感受的方式,考察韩琦的诗歌,也能体会到他殷切的忧世思想。庆历六年(1046),在知扬州任上,久不下雨,他心急如焚,“守臣恤民病,心乱千丝棼”[8]33。“只思民尽适,守鬓忘霜侵。”[8]236为了百姓,他不仅白了双鬓,而且还到了累倒的地步,“堂下开畦植药苗,更将灵种悉名标。吾心尽欲医民病,长得忧民病不销”[8]250。他的喜悦也是因为百姓的粮食可以获得丰收,“吾民无足虑,丰岁可前占”[8]214。
作于皇祐元年的《郡西斋有夜合萱草对开因成二阕》一诗,尤可体现韩琦忧国忧民的士大夫情怀。其诗云:“合欢萱草两含芳,一见令人乐兴长。唯是忧边与忧国,对花终日不能忘。”[8]216萱草又名忘忧草,面对两种使人忘忧的花草,仍然不能让他释怀的唯有对国家和人民的担忧。
宝元二年,四川早灾严重,饥民大增,韩琦被任命为益利路体量安抚使。他到任后,首先减免赋税,裁汰冗员,开仓放粮,添设稠粥,救活饥民多达190万人,被蜀人称为再生父母。
曾巩评价他:“万里耕桑无一事,三朝功德在生民。”[9]124苏辙曾说“求天下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但更想见见贤公韩太尉,“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矣”[10]卷22《上枢密韩太尉书》。其为国为民的忧世思想和行动颇受时人赞誉。
胡瑗(993-1059),字翼之,泰州海陵人,同孙复、石介合称“宋初三先生”,因其祖籍为陕西安定堡,世称“安定先生”,系宋代义理易学的先驱,也是著名教育家。胡瑗一生淡薄功名,但挚爱传圣人之道,“士之有志于道,以身法世,莫不欲致之于用,推之于远”[11]730。他不仅自己致力于传道,也认为有能力有德行的人不要隐世,要解决百姓的疾苦。如说:“君子之人有仁义之术,可以济于天下为生民之福,而潜身晦迹以自卑下,不务升进以行其道。其泽不能及于物,以是天下之所共不与者也。”[12]卷8君子还应该具备忧世的思维和准备:“君子未得位之时,虽道未泽于世,然已有泽天下之心矣。”[12]卷1一旦有机会为国效劳,要做到“不以一己为忧,所忧者天下,不以一己为乐,所乐者天下”[12]卷3。君子应当做到忧国忧民不忧己,“所忧者,非忧其一身贫贱;忧其君不尧舜,忧其民不仁寿”[12]卷8。他表扬那些“不顾险难之在前,冲冒而往,欲行之速”的人,认为“其心无他,盖能忧天下之忧,欲济天下之患难而已”[12]卷10。由此可见其忧世观之一斑。
李觏(1009-1059),字泰伯,建昌军南城(在今江西省)人,宋代著名思想家。幼年丧父,一生除了做过几年的县知薄,任过短时间的太学直讲,没有担任过其他行政职务。家庭贫困到不藏担石之谷,却能“鸡鸣而起,诵孔子、孟轲群圣人之言,纂成文章,以康国济民为意”[13]296。穷也不光独善其身,还做到了穷也兼济天下。正如其所言:“作《易》者既有忧患矣!读易者其无忧患乎?苟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以忧患之心,思忧患之故。”[13]51一生著述颇丰。考察他的著述不难发现,忧世思想贯穿其一生。《李觏集》收录其文章200多篇,论著多为“愤吊世故,警宪邦国”之作[13]214,旨在“急乎天下国家之用”[13]51,多是为国为民经世济俗的文章。
李觏23岁时著《潜书》15篇,以“康国济民为意”,24岁时著《礼论》7篇,目的是“崇先圣之遗制,攻后世之乖缺。邦国之龟筮,生民之耳目,在乎此矣”[13]5。28岁时著《明堂定制图》,意在赞明经义。他为解决“土田不均,富者日长,贫者日削,虽有耒耜,谷不可得而食也”[13]183的现状,著《平土书》,提出均田等主张。31岁写《富国策》、《强兵策》、《安民策》10首,全面系统地提出了他的治国安邦主张。于此,可见其忧国之心、救民之意。34岁科举落第,退出考场,却退不出忧世的理念,著《庆历民言》30篇、《周礼致太平论》50篇等。《庆历民言》对备乱、厚农、复教等30个议题进行了论述,内容涉及上自君主、下至百姓,内自朝政、外至庶事的方方面面。祖无择赞扬《庆历民言》:“皆极当时之病,真医国之书耳。”[13]478明代成化年间的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左赞在请修李觏墓的奏状中说:“《庆历民言》三十篇,论时政之得失。”[13]490
从以上这些例子可以看出,无论是身处庙堂之上的欧阳修、韩琦,还是身处江湖之远的李觏、胡瑗,他们进亦忧,退亦忧,他们的忧乐观和范仲淹不谋而合。可以说,忧国忧民是这一时期士人的共同特点,这与当时的儒学复兴以及社会结构和政治环境密切相关。
二、范仲淹等士人忧世思想形成的原因
儒家道德的熏陶是北宋士大夫忧世思想的主要渊源。北宋初期的统治者以儒家思想立国,重建礼法,实行科举取士,北宋初期科举的考试内容多是儒家经典。“初,礼部贡举,设进士、《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等科,皆秋取解,冬集礼部,春考试。”[5]2410科举制度引导士子去学习儒学。范仲淹在长白山醴泉寺三年的划粥断齑,应天书院五年不闻窗外事的苦读。胡瑗“攻苦食淡,终夜不寝,一坐十年不归。得家书,见上有‘平安’二字,即投之涧中,不复展,恐扰心也。”[14]24李觏“生年未几,不喜他习,惟文惟学,如哺如乳”[13]284,以期自己能够“以昭圣人之法,拯王道之纲”[13]278。范仲淹和他同时代的士大夫经过长期苦读,终于“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孝弟忠信”[6]167。清代魏源曾经说过,六经皆圣人忧患之书。孟子曰:“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下》)孟子的忧患意识直接来源于孔子以及《诗》、《尚书》、《周易》等元典。《周易·系辞下》引孔子说:“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孔子的忧患有关于如何修德、如何成人的,也有关于国家的。修德成人的目的不仅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思想的忧患首先是保持国家的生存和发展,其次才是个人修德的问题。忧患是儒学的重要内容,忧世是忧患意识的具体体现。范仲淹等士大夫对儒学烂熟于心的学习,不仅使他们掌握了儒家思想的内涵,而且儒家以天下为本的道德体系更深深地影响着他们。他们自觉地履行着对百姓生活的牵挂、对国家安危的担心,忧世已经内化为他们的自觉行为。
唐宋之际,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士大夫主体意识逐渐觉醒。唐末五代,战乱不断,不少读书人为躲避杀身之祸而隐居不仕。北宋政府为招揽人才,不仅扩大取士名额,还彻底打破了唐代的门第限制,出身高低已不再是录取与否的依据,选拔官员的方式完全依靠科举,从而打通了出身贫寒的知识分子跻身上层社会、进而管理国家的道路,平民社会逐渐兴起。一些以白屋书生登第的士人,来自社会中下层,经历了稼穑的艰难,易于感知人民的疾苦和政治的得失。特别是北宋统治者秉持偃武修文,宋初统治者立下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人的家法,使得知识分子的地位空前提高,并逐渐形成了适合士大夫参政的政治环境,一度出现了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处境的变化在心理上多有反映,士大夫主体意识逐步觉醒,出身贫寒的知识分子将自己的生活经历与现实的政治机遇有了结合的可能。他们将自己的才能与感受运用到执政理念中,作为治天下的一员,忧天下也便自然而生,“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名句正是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之后才提出的。
北宋时期,内忧外患的现状促使知识分子进行社会思考,亦是“忧”之来源。宋仁宗时期,国内面临着冗兵、冗政、冗费等严重危机,朝廷费用入不敷出,靠增加赋税充实府库,导致百姓生活贫困,达到了“穷山无遗宝,竭海无遗珍,鬼神为之劳,天地为之贫”[4]25的地步,以致怨声载道,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外部又有辽和西夏的威胁,宋朝派兵与之交战,无奈将不知兵,兵不识将,作战能力低弱,屡以败闻,内忧外患相当严重,被称为“积贫积弱”。这对宋代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和理学的形成均具有重要影响。考虑到现实的困难,在“道统”观念的影响下,范仲淹等士大夫们忧世思想随之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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