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双脚测量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孤独——评李镇东的诗
2014-08-15欧卫军
欧卫军
当市场经济的大潮不断地冲刷传统的海岸,行走在现代化路上的现代人已经很少有人留心散落在沙滩上的小石子和小贝壳了;眺望远方的眼睛总被感伤主义的泪水所模糊,回望之下,朦胧的泪眼中浮现的故乡分外的明晰。为了远方的更好的梦,曾经的农民和农民的儿女们纷纷放下了镰刀,抛弃了锄头,洗净了腿上的泥巴,穿上锃亮的皮鞋,走进远方的城市。从此,陌生的都市中便多了一群孤独徘徊的异乡人,横亘在他们心头的永远是背靠大地的乡村社会与建立在欲望之上的城市之间的纠葛。故乡的温情、归宿与落后,城市的繁荣、梦想与陌生,时刻不停地敲打着不同时代的诗人们的心弦,使他们从心底里唱出一首首赞扬与批判的诗歌。李镇东就是这样一位歌者,他的诗鲜明的体现出了他对异化了的城市的批判和对诗意的乡村的回归。
一、远方有毒啊——诗人笔下的异化了的城市
镇东来自湖南衡南县的农村,作为一个80后,童年时代的他却没有改革开放新一代的优越感,农村贫瘠的土壤让他与成千上万尚未解决温饱问题的人一样,时常为吃饭发愁,他甚至认为能吃饱饭、吃好饭便是一种幸福 (《走过饭难吃的日子》,见 《向南而立》第3页)。之后他通过努力学习,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热心于社团活动和文学创作,毕业后先在县委机关工作,后来又到市委机关,实现了很多农家孩子的梦想——在城市中站稳了脚跟。可镇东毕竟来自乡村,是大地的孩子,在他的笔下,城市既承载了他的生活与梦想,又展现了一种与乡村不同的别样的风景,使他迷恋而又迷失于其中而不能自拔。
城市在诗人的眼中是什么样的呢?我们先来看诗人工作的地方 《机关大院》:
当左脚踏进门槛的那刻
你那挺立的骨头和铿锵的话语
都被机关大院的围墙绞碎
从树缝中流出的胶原蛋白
才能稳固你的行走和表达
桂花树如期在八月飘香
扑鼻香气从一楼顺梯而上
整个院子花花草草便香开了
连自来水管都流出了香甜的水
这种迷人的神话魅力
不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和广场
这个院子总是牵着季节行进
经常变换着面孔和衣物
却容不得四季在门缝中溜达
因为要指挥一座城市的成长
要让所有运动着的小腿和大嘴
都把这个方向定为心中的中心
全诗共三节,在第一节中,诗人开门见山地描绘了他为之奋斗的工作场所却是一幅异化了的图景。在诗人的心目中,他工作的地方就像一台巨大的机器,人就是这台机器中的某个零件。在这样的地方工作,需要的只是权威、服从和条理,所以,从进门的那一刻,“挺立的骨头和铿锵的话语”都将被这台机器绞碎。人的个性的丰富性和精神的独立性都消失了,如果没有 “从树缝中流出的胶原蛋白”(即下文提到的来自大地的桂花的香气)的支撑,人将如行尸走肉一般,不能 “稳固的行走和表达”。
但在第二节中,一棵开花的桂花树存在使机关大院迷人起来。桂花的香气弥漫整个机关大院,使花花草草甚至无生命的自来水都焕发出勃勃生机。这种具有 “神话魅力”的田园气息的机关大院与第一节中的毫无个性和生机的机关大院就构成了悖论,从而使诗歌不仅仅停留在浅层次的批判异化的思想深度上。在我看来,它揭示了我们文化中诗人们对官场的一种矛盾的态度。“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的这种超然与鄙视是在他离开了官场以后的;他刚入官场的当初,不也是有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踌躇满志吗?
那么,诗人对机关大院的态度是批判还是赞颂呢?或许是两者兼有吧。由此,对第三节所揭示的主题的理解,至少有两种看法。其一,“因为要指挥一座城市的成长\要让所有运动着的小腿和大嘴\都把这个方向定为心中的中心”,这几句诗可以理解为诗人作为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在一番努力的奋斗之后,终于在城市中立足,并在城市权力的中心工作,抒发了诗人的自豪之情。其二,这几句诗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绝妙的反讽。一座城市的成长,城市中人的行动、饮食和言语,本应像大自然中的万物一样,自由自在的生长,凭什么要以机关大院作为心中的中心呢?森林中的树木,高大挺拔的被人砍来做栋梁,低矮弯曲的被人砍来做废柴,但无论是栋梁还是废柴,都是人的看法,都不是树的本意,树的本意是自由的生长以尽其天年。所以,要指挥城市的成长和控制人的行动、言语的机关大院实际上是对异化了的城市文明的反讽,体现了作者的批判意识。在我看来,这两种相悖的解释都说得通,它们彼此之间相反相成,共同构成一个意义丰富而复杂的整体,加强了诗歌的思想深度。
在这样的城市环境下,作者作为一个乡村诗人却生活在城市中,这显然是一种难言的尴尬。在 《红辣椒》这首诗中,诗人借一棵生长在市委大院人工草坪上的红辣椒书写了这种尴尬。“市委大院的土地\很多年前还被农民和肥料耕作\现在生长出办公楼和权力”,现代化和城市化的进程,摧毁的不仅仅是肥沃的土地,还有这片沃野上的整个乡村文明,使离开了土地的农民和离开菜园的辣椒的身份都变得尴尬起来。在湖南农村,辣椒是菜园子里必不可少的一种蔬菜,可是在平整碧绿的市委大院的人工草坪上,辣椒却是一棵杂草,没有人为它施肥和浇水,结出的鲜红的果实也没有人来收获,“在别人的天空过着自己的日子\还是在自己的天空过着别人的日子”,这两种选择,无论选哪一种,都是难言的尴尬。“市委大院的红辣椒啊/在没有期待中静静泛着红/也没有收获的理想和未来/仅仅是为了一株生命正常的生长/仅仅是为了一颗种子的梦想”。很显然,市委大院中的红辣椒可以看作是诗人自身的一种隐喻。市委大院不是菜园子,虽然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只要扎根在诚实的大地上,红辣椒就会静静的生长着,即使明知无人收获也无所顾忌,透露着一股从乡村中走出来的人所特有的那种坚韧的脾气。这种乡野的精神鲜明地反衬着异化城市的气息。
二、“冰冷的水泥路,远离城市便温柔起来”——诗人笔下诗意化的乡村世界
镇东在城市里安了家,娶了妻,生了子,但农村老家在他的心中依然占据着无可替代的位置,无论他在哪里飘荡,故乡总是那一片挥之不去的浮云,与远离的游子如影随形。
在他的笔下,油菜花如同盛装的士兵迈开春天的脚步,依旧是那样的金黄;夏天母亲总在村口张望,游子对母亲的爱恋和记忆如同夏天一样热烈而漫长;而秋天的那一轮黑月,居然晒醒了躲在老桂树枝叶上的太阳的笑声;冬天的雪光掠过窗帘,记忆中的雪花依旧开放在家乡四周高高的山上。走过了四季的牧歌,经历了岁月的漫长,你才能体会到为什么童年的湖之酒能让流浪城里多年的孩子喝不出其它酒的味道。
镇东说,走进农村,就是 “走进自己灵魂的深处”,所以每次回老家,他总有 “归程被春天点亮”的喜悦;所以,代表着工业文明的水泥路,“远离城市便温柔起来”。故乡生长着伴随他长大的花草树木和割舍不断的浓浓的亲情,这一切都化成他内心深处的一泓湖水,而他的诗歌就从这一泓湖水中汩汩地流出,流出了故乡,流出了小镇,流出了一片诗意的桃花源。
当然,镇东的目光不只是流连在他的故乡,他的脚步也停留在了广西、云南等全国其它地方的农村的土地上,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站在工业文明对乡村文明的影响这个角度来观察。叶赛宁在 《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这首诗中,把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侵袭比喻成 “一个钢铁的客人将会来到/它将用黑色的手掌收集/这一片洒满朝霞的燕麦”。在 《壮族姑娘》等诗歌中,镇东也表达了他的这种忧虑: “壮族姑娘,你究竟在哪里?/大山到城市距离只一线之隔?/……壮族姑娘的招牌式微笑中/是否含有几分羞涩、无奈和忧虑呢?”镇东在这里思考的是在经济全球化,文化同质化的时代,曾经古朴、纯净、诗意化的乡村世界如何在融入现代化的同时保存自身的特色。
在以车代步占主流的时代,镇东说他喜欢散步。我猜他不仅仅是在走路,而是在用他的双脚、用他的诗歌,一步一步的丈量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孤独有多深,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