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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城市小说综述

2014-08-15葛丽娅

河南牧业经济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王安忆上海小说

葛丽娅

〔河南牧业经济学院 基础部,河南 郑州450045〕

作为一个活跃在新时期文坛的作家,王安忆的创作总是那样令世人瞩目。这位充满活力的高产作家,三十多年来硕果惊人,仅小说创作即达四百万字,长、中、短篇都有涉猎,题材广泛,主题众多,叙述方式、表现方法十分丰富。不管文坛面临怎样的变革和发展,她似乎总能一如既往地活跃在文学潮流的浪尖上。可以这样说,王安忆的每一次创作转型都自觉或不自觉地顺应与体现了新时期不同阶段出现的文学思潮,并在每一潮头中占有重要位置。本文无力勾画王安忆复杂多变的创作轮廓,仅将其近年创作相对集中的城市题材小说作为关注对象,管窥她独特的城市小说创作轨迹。

跟随“同志”身份的父母的王安忆,最初进入城市,是“乘了火车坐在一个痰盂上进入上海的”[1],便也从此开始了她与上海这座城市的不解之缘。作为一个孤独的外来户的孩子,内心与语言的隔膜,使孩童时期的王安忆注定扮演着喧嚣的城市中清醒的旁观者角色,观察,分析,思考,解剖,渐渐了然于心,使王安忆对城市题材尤其是对以上海、香港为对象的城市小说情有独钟。王安忆的城市小说肇端于20世纪80年代,90年代渐渐成熟,从她城市写作偶一为之的侧面勾画,到着意而为的浓墨重彩,我们看到王安忆城市叙事的努力及其对城市生存载体和精神寓所的关注,这种积极尝试在城市文本相对不足的今天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不同于新时期文学中已有的城市小说写法,王安忆对城市的理解,不是茅盾式的宏大的的政治经济剖析的眼光,也不是老舍式沉浸于对逝去的地方文化传统的追忆、流连,也根本不同于“新生代”“另类写作”热衷于对城市最为前卫、放纵、光怪陆离的表象展示,王安忆是一个钻进城市“芯子”里、从日常平民生活的柴米油盐出发去真正地理解城市、立足城市、体悟城市的作家。她总是以一种积极关注的姿态,观照城市的自然生活,体悟城市生态的精致趣味。

王安忆的城市书写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小说“雯雯系列”,这虽以城市为背景,但看得出她当时并不着力于书写城市,而着意于人物的塑造。到了《流逝》,她笔下的城市才似乎显山露水起来。《流逝》中,欧阳端丽作为资本家的少奶奶,沉着应对政治风浪,生活中精打细算,平静的展示中流露出王安忆对城市生活的原生状态的体味与感受,并以此构成了欧阳端丽一家以及一座城市如水一样不断流淌的生活。小说中,针对文光“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的提问,王安忆借欧阳端丽之口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什么?吃饭、穿衣、睡觉。”这明确地向我们昭示了王安忆城市概念的密码——日常叙事、平民立场。在王安忆看来,吃饭、穿衣、睡觉三个词正是城市日常生活的精华,是市民维持生存、须臾难舍的空气。这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王安忆积极融入城市生活环境的写作姿态,她正是要从市井里弄的凡俗生活中,挖掘文学的真材实料来构建小说理想的琼宇广厦。

《流逝》中不经意的描绘与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感喟是非常有意味的,它们在王安忆后来的城市写作中越长越大,构成了王安忆的“城市生态学”。若干年后,王安忆在谈到已故的上海女作家苏青时,阐述了自己心目中的城市美学。她认为苏青比张爱玲、丁玲更理解城市,也更理解上海,苏青更接近一个城市的日常生活,她关注的就是城市的“日子”——“过日子的实惠,做人的芯子里的话”[2]。都市里的平常日子总会有乐趣:“外头世界的风云变幻,于它都是抽象的,它只承认那些贴肤可感的。”这样的日子不可小觑,“它却是生命力顽强,有着股韧劲,宁死不屈的。这不是培育英雄的生计,是培养芸芸众生的,是英雄矗立的那个底座”[3]。由此可见,王安忆的“城市观”,非关政治风云,只不过是在洞察城市人立足自我生存的边缘轶事,是被城市主流生活——政治景观、经济景观遮蔽着隐藏着的另一种生活。

王安忆拣拾城市生活的细枝末节,别具风味的城市叙述,“一滴水折射太阳光辉”,她不从正面的城市勾画中下力气,而善于旁敲侧击,用“小风景”来反观“大世界”。在《流逝》之后的作品《鸠雀一战》中,王安忆叙述了上海——这一中国最大的城市中最为敏感的住房问题。小妹阿姨原是浙江人,自小做丫头并随嫁到上海,半辈子的沪上生活养成了她精打细算的性格,俨然是个上海人了,但当她发现自己精打细算一辈子在上海却没有自己的房子时,外面正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小妹阿姨开始为实现自己的住房梦斗智斗勇……特殊时期政治斗争的惊涛骇浪退居为窗外的风景,而市民生活中的是是非非才是舞台上正有声有色上演的戏剧;在这种“以小见大”的创作思路指引下,王安忆开始了对都市居民生活观念冲突的清醒考察,《好婆与李同志》,表现出王安忆对上海独特的市民精神、生活情趣的审视与反思。正如小说题目的并列结构关系所示,作品着力描绘了“好婆”——一个饱经历史风霜、见过“大世面”的上海街堂里弄的“海派”老太太,与都市异质者——山东籍女演员“李同志”之间那种既鄙夷又好奇的微妙关系。作品对于“好婆”复杂心理的刻画,表现出王安忆对上海文化——这种典型的商业文化下精致实惠的日常生活理念,在与外来文化的摩擦和冲突过程中产生的心理优势的审视与反思。《悲恸之地》则显示了王安忆对都市内部个体关系之冷漠又一次令人震惊的思考。善良、厚道、向往美好生活的农村青年刘德生,带着勃勃野心与好奇到上海去卖生姜,随着发财梦破灭,刘德生露宿街头,且又不幸与同伴走失,不知所措时整个城市像堡垒一样拒绝他,他被人认定为罪犯,惶惑惊恐最终导致刘德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跳楼自杀。从一个农村青年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到当其置身于城市中的四处碰壁,甚至颠倒错乱,自命不保,这个让人惊诧的构思,透露出王安忆对都市文化与农村文化之间陌然隔阂的深刻洞察:城市虽是人类社会文明进步的代表,它的精致与复杂,冷漠与势利,扼杀了人性原初的淳朴与美好。

如果说王安忆20世纪80年代的城市文本还带有自发的、偶然为之的性质,那么进入20世纪90年代,王安忆的城市视野更为开阔,城市体裁的文本俨然构成了她20世纪90年代最为主要的写作景观。她的中篇小说《米尼》、《我爱比尔》、《香港的情与爱》,长篇小说《纪实和虚构》、《长恨歌》、《富萍》,执着地以上海、香港为写作对象,或书写城市女性曲折的心路历程,或以女性与城市互为镜像,或展示女性在城市生活洪流中的漂泊停靠,构成了文坛上别具风貌的城市描绘,充分显示了王安忆以独特的女性视角观照城市、书写城市的雄心壮志。

米尼(《米尼》)、阿三(《我爱比尔》)这类堕落女性是城市生活中人所不耻的阶层,她们的存在通常让人联想起城市生活的龌龊与阴暗,联想起灵魂的缺失与糜烂。而作家却偏偏选取她们来挖掘、展示都市人性幽微曲折的别样风景,着力在生活的枝枝节节中刻画她们的肉体乃至心灵挣扎与沦落、悲壮与苍凉的痕迹。

逢佳(《香港的情与爱》)也是一个令人伤感的悲剧角色,这位上海弄堂里的女儿,只身一人来到了香港,她拼了力想借助情爱婚姻来改变自己窘迫的处境,但当置身情爱之后,起初的那种迫不得已、义无反顾却滋生出真爱的情谊。我们无法用一般的道德标准来衡量发生在逢佳与老魏之间的情爱关系,而其中也极少浪漫纯情的色彩。他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交易与利用,若即若离,却又贴心贴肺。在这场情爱经历中,现实的逢佳体验着梦幻的滋味,漂泊的老魏则把世俗的逢佳看做一个真实的依托。

完成于1995年上半年的《长恨歌》,是王安忆一部以城市为描写对象的倾力之作。据说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动机来源于一条街头传闻:一位昔日的上海小姐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青年谋杀了。这类谋财害命的事情常常遮遮掩掩地出现在晚报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成为人们单调乏味的城市生活的茶余饭后的点缀。可主张“不要材料太多的”王安忆偏偏相中了这个故事,要用它来写一部小说,一部关于“城市”的长篇小说,“我是在直接写城市的故事,但这个女人是这个城市的影子。”[4]王安忆的城市小说几乎都是由女性来担任主角的,她曾系统地阐发过女人与城市的关系,“土地向人索取的劳动,是太过单一太过狭隘,又太过苛求体力,女人无法取得优势,无法改变必须依附于男人生存的命运。而到了城市这一崭新的再造的自然里,那才真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女人与男人,竟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5]城市不仅忽略了女性天生的弱于男性的体力,而且还认可了女性的多种才能,并为她们发挥灵巧和智慧提供了广阔天地。城市使女性再生,女性又对城市加进新的理解与诠释,城市与女人水乳交融合而为一了。在王安忆20世纪90年代的城市小说中,她经常综合使用象征、隐喻、移情等艺术手段,使城市(上海和香港)完全落在丰富多彩、贴近事物精神本质的意象群描绘中,“女人”是众多城市意象的一种,是城市文化的重要元素。在长篇小说《长恨歌》中,王琦瑶是一切事件的中心,围绕她形成了一个放射形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一个又一个人物相继登场又相继离开,一个又一个事件发生了,又如过眼烟云般地消散了。王琦瑶的生命轨迹就是一座城市的印痕,“王琦瑶的形象就是我心目中的上海。在我眼中,上海是一个女性形象。”[6]女性的命运实际上就是城市的命运,城市的变化也就是女性的变化,作品中女性与城市成为互文性“镜像”。在《长恨歌》中,王安忆将她眼中的上海处理成性感的、带有私情的、风情万种的女性形象,进而更深切地关注着城市里说不尽道不完、琐琐细细的日常生活。王琦瑶作为上海普通弄堂人家的闺阁女子,她的命运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她是上海都市弄堂人生的一个载体,多少弄堂闺阁中都有那么一个王琦瑶。“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每天早上,后弄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来的,就是王琦瑶。下午,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调’的,就是王琦瑶;结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乱世佳人’的,是一群王琦瑶;到照相馆拍小照的,是两个特别要好的王琦瑶。每间偏厢房或者亭子间里,几乎都坐着一个王琦瑶。”[7]20她写王琦瑶解放后生活的平安里,也是一条不见特色的弄堂。“上海这城市最少也有一百条平安里。一说起平安里,眼前就会出现那种曲折深长、藏污纳垢的弄堂。它们有时是可走穿,来到另一条马路上。还有时它们会和邻弄相通,连成一片,真有些像网的了”[7]6。就是这些最平常的弄堂、最平常的人家,构成大都市的生活主潮,尽管时势变迁,社会更迭,风推浪涌,令人目眩,但唯有这日常性的生活,才是城市生活的精髓。“王安忆的《长恨歌》可以说是她城市小说在城市观与艺术观上的集大成者,不仅在她本人的创作历程中,而且在中国现代城市小说中,《长恨歌》都是里程碑式的作品。”[8]

《纪实和虚构》是一本有长篇“创作论”性质的小说。小说总结了王安忆以前的创作经验,又开启了她以后的创作实践,它第一次暴露了王安忆强烈的“写城”欲望。小说集中展示了城市人群的存在方式——个体的孤独:母亲的孤独、我的成长孤独,以及“我们这城市的街道上摩肩接踵却素不相识的行人”,使我最终明白这城市充满一股隔绝的空气。“我好象是这世界的外人,这世界生气勃勃,我却参加不进去”。在《纪实和虚构》中,孤独是作者从历史和文化意味把握上海城市形象的精髓,它具有对城市文化——这种非血缘异质性居民聚居地中个体处境的体验与忍受、自觉与发现,从而进一步反映出人类无法确定自身存在的生存的焦灼。对于城市——这一人类迈向现代性进程中最重要的生存载体和精神寓所的观照,透露出王安忆对于城市文明中生命存在的思考。

在21世纪的新征程中,王安忆凭借自己独特的城市感悟,再次引起文学界较大反响。发表于2000年《收获》第4期的《富萍》是王安忆新千年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里,王安忆用上了她上海生活的全部积累,力求再现一个亲切、温情、琐碎、更人性、更真实、更民间的上海。

不同于《纪实和虚构》重点关注建国后进入上海的“同志”(我的家庭与我的经历),也不同于《长恨歌》细心展示传统的上海市民(王琦瑶们)的传奇,《富萍》真正留意的是一个都市里的乡村,是一种被现代都市整合的流动群体——帮佣与棚户居民(苏北与其他乡下来的富萍、奶奶们)。小说情节非常简单,苏北乡下女孩富萍和李天华订亲后,被抱养李天华的在上海弄堂帮佣的奶奶接到上海玩,而富萍到上海后,为上海的生活所吸引,最后没有跟李天华回乡结婚,而是嫁给闸北区一个青年修理工,留在了上海。如果单纯从故事和情节容量上说,这样琐碎平淡的内容似乎不足以构成一部长篇小说。不同于《长恨歌》以风花雪月、美人迟暮的传奇人物、传奇事件来描写浮在面上的“闪亮的上海”。《富萍》的出现,则使人们清晰地看到王安忆有意摆脱上海神话的老路,出人意料地为上海市民的最低层作精确的浮世绘。《富萍》着力描写的是城市的边缘——几代(几类)移民的生活。她们处在城市生活的边缘状态,同时也是社会的底层。然而她们身上却突出地体现了群体的顽强生存意志和独立生活的自主选择。这种坚韧的性格力量向人们展示了一种市民生活的文化意义,即在顺应和变通中融入城市的主流生活,同时开创自己的独立生活。王安忆通过富萍不仅仅在讲述一个农村姑娘的上海繁华梦,她似乎更着意于通过富萍来展示上海人故事的精髓。上海这个二百年前的松江县,它成为城市的历史,就是它的移民的历史总和,移民是上海这座城市中最为脚踏实地并起支撑作用的社会群体,她们将改变甚至开创上海市民的生活传统,后来的所谓上海人,其实便是她们在生活方式和文化方式上的双重后裔。在对富萍们可随处流淌的、又可随处停下的生活之流的叙述中,王安忆有意用平和、冲淡的叙述格调来书写城市的旺盛生机与繁华魅力,并从城市市民积极坚韧的日常生活姿态中提升起浓厚的美学趣味,这使人觉得王安忆对上海的理解、对现代都市的表达更深入了一步,都市不再仅仅是一种表象和象征,而是有了真正的情趣、格调、血肉、生机。

2005年出版的《遍地枭雄》的主人公韩燕来是上海郊区农户家的孩子,原本过着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因为圣诞夜遭遇劫车而渐渐被劫车人大王吸引,鬼使神差地与他交上朋友,并跌入黑道。还有2007年出版的《启蒙时代》则被誉为“一代人心灵成长的小说”,解剖和描述了南昌、陈卓然、海鸥等几个干部家庭出身的年轻人的成长经历。

在乡村叙事成为作家叙事共性的今天,城市叙事并不缺乏,但城市的美感却没有得到提升,甚至在不少作家眼中,城市沦落为金钱、物质、罪恶、腐朽的生活方式的代名词,常常处于与乡村文化景观对照之后的被否定的对象。纵观王安忆执着的城市小说创作历程,我们不禁为她奋力开掘的背影所感动。在“艰难的城市表达”的呼声日盛的今天,作家能够与城市(这商品经济的巨大载体)如此亲密无间地融合,而不是“抵抗投降”,的确显示了王安忆城市文学的大气和不同凡响,这点已被诸多评论家认可,如王斑评价王安忆“有勇于钻进商品肚子的气魄和才能……她的写作常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9],尤其在展示“城市的女人”和“女人的城市”方面,王安忆有着细腻幽微的独到阐释。在中国城市生活飞速发展的当下,城市生活固然会使那些积淀于人们内心深处的美感受到破坏,但其中蕴含的各种新的美感也在不断涌现。问题在于,我们的作家如何从中去领悟、洞悉并打开其内在的精神通道,找到自己的思考方式和叙事发现。王安忆用自己的创作证实,对城市的态度和城市的表达,完全可以有另外一方新的写作天地。

[1]王安忆.纪实和虚构[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461.

[2]王安忆.寻找苏青[M].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44.

[3]王安忆.“上海味”和“北京味”[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4]王安忆.重建象牙塔[M].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192.

[5]王安忆.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411.

[6]王安忆.形象与思想[M].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207.

[7]王安忆.长恨歌[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

[8]汪 政.肯定与遗憾都是合理的[J].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2001(4):19-23.

[9]王 斑.文学的危机与市场[J].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2001(8):6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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