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由意志的迷失中回归完美之原点——《俄狄浦斯》的启示
2014-08-15雷体沛吴冶平
雷体沛,吴冶平
(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人类有一个完美的起点,那就是神话。神话是人走出自然时对自己欠缺的超越意愿,神的终极存在性质就使人给自己建立了一个走向神的完美的目标——人类在起点上就为世世代代设立的这个终极未来,这个终极也就成了人类走向未来的永动力。
一、命运与启蒙
表面看来,命运是《俄狄浦斯王》所极力表达的主题,更是索福克勒斯想寻求的答案。可是,在命运主题的背后,却隐藏着作者更为深刻的意图:这就是在对俄狄浦斯的知识和智慧的不断消解和摧毁的过程中,把人一步步的逼向人的最初的原点,让人重新确认那终极的完美。神正是这个终极存在。
所谓命运,即人生遭遇的被规定性、决定性和必然性。
对命运的逃避是人的自由意志的体现——人在努力摆脱神定的命运,摆脱自然的束缚;毕竟,人是天地之间的渺小者,在强大的自然和无限的宇宙中,人的有限与渺小规定了人的命运的必然性。可是,人毕竟是人,不同于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因为人已经从自然中挺身而出,人在寻求着自己的发展道路,不像动物还将自己寄托和依附于自然之中。人身上的自然本性,即人的命运的规定性、必然性和决定性能被人的自由意志所消蚀么?
俄狄浦斯与命运抗争的自由意志终究未能战胜命运,这能否说明,自由意志带领人走出困境的可怀疑性。索福克勒斯在他的这部悲剧中通过对代表人自由意志的知识与智慧的作用予以了探索。
人的存在意义在于人的精神力量的价值,而推动人的精神伸展的知识与智慧作为人的最主要的组成部分,极大地激发并弘扬了人的自由意志,它与神或者说宗教形成对立,知识丰富人的智慧与思想,其目的在于让人能通过自己的自由意志来在世界上走出一条独立自主的生存道路——这条道路就是人的意愿不断满足和实现。神则把人视为不能自由意志、不能独立自主的存在物,因为人是神所创造的,人的存在即人的命运也是由神所规定的。于是,人神之间便展开了对抗。这场对抗被施密特(Jochen Schmidt)称之为“希腊启蒙”[1]19。
在赫西俄德的《神谱》和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中我们看到,古希腊的蒙昧时期其实就是人的知识和智慧还未出现,或者说还未对神话和原始宗教的统治构成冲击的时期,人们在自然强力或者说神话与原始宗教的信仰中听凭神的安排。可是人对知识的渴求又潜藏于人的原始本能之中——人走出自然就是出自对自然强力力图加以把握的意图,这其中就蕴含着人对知识的渴求,于是人在这种最初始的知识动机中走进了神话和原始宗教。神话和原始宗教正是人对知识的动机,之所以称之为知识动机,是因为这还不是知识,只是对知识的渴求或者说动向。对神的崇拜与信仰既是人的蒙昧体现,同时也是人求知的动机。人在求知动机中为什么会陷入蒙昧,是因为人的大脑中那扇知识的大门还未被打开,即知识还未走入人的脑中,知识在缺席的情况下,蒙昧涌入。人的原始蒙昧是人的天然存在状态之必然,是人类无知无识、无能渺小的初始现象。
人在蒙昧中创立了神,然而人创立的神反过来又在控制着人——人类的被异化也许有着原始的文化根源。我们今天的文化和文明本来是人类在迈向未来的道路上不断创建和确立的历史标记,人类正是凭着这些历史标记来识别通向未来的道路的,谁能想到文化和文明反过来又成了束缚人类自由意志的枷锁。当然,人类也不因为所求得之知识对人的反向制约就放弃其求索,知识是使人变得强大与完美的最有效的方式。既然人不能改变自己的肉身,使自己拥有像神那样站立于天地之间的巨型身躯,那么,人就只有改变人的大脑,使它能发挥出一种超乎于神的能量。人的这种意愿,就是自己的自由意志的作用。
在赫西俄德的笔下,那些古老的神族都是原始的自然的蛮力,这在众神之间的相互抗争中得以体现。乌拉诺斯对儿女对该亚的举动是原始的自然蛮力,克洛诺斯打败父亲乌拉诺斯,也是原始的自然蛮力,甚至宙斯在建立奥林帕斯山的世界秩序以前,显示的还是原始的自然蛮力,直到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出现,人类才将知识纳入到了自己的生存领域。普罗米修斯担当了人类知识的第一个传授者,他要让人类脱离亘古以来对自然或者说对神的绝对依存状态。传授知识给人类,也就是让人类独立和自律地生存,将人从神的管控之中解救出来,无疑,这种动机和行为是对神尤其对宙斯的挑战。掌握或者说得到知识的人又不可能再次放弃知识——人类迈向文明的道路无法倒回,只能向前延伸——这一无法挽回的现状让宙斯愤怒不已,便只好将怒气发泄到知识的泄露者与传播者普罗米修斯的身上。宙斯与普罗米修斯的冲突,其实就是古老的律法和原始信仰与文明的冲突。当宙斯战胜克洛诺斯及老提坦巨神为代表的自然蛮力,就等于从旧有的古老秩序中挣脱出来,打破了旧的秩序必须建立新的秩序。可是新的秩序一旦作为律法被固定下来,又必然阻碍新文明的形成——新文明与既有的社会形态秩序之间所产生的冲突也就成为必然。作为古老的启蒙者,代表新文明的普罗米修斯适应了文明的历史进程,而宙斯则要维护现实的统治权威。于是,势不可挡的文明进程与既定的秩序现实便在激烈的冲突之后取得了平衡,达到和解——宙斯在惩罚普罗米修斯之后答应了赫拉克勒斯解救的请求(这是宙斯的妥协),普罗米修斯则改变了性情,答应交出对宙斯不利的秘密。从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中,我们看到了代表人类的普罗米修斯已经开始利用他的知识与能力向神祗挑战。知识的运用预示着人类开始觉醒,预示着人类面向未来开创未来的开始(普罗米修斯不但具有知识,还能预知未来),比起那些只具有自然原始蛮力的老提坦巨神们,普罗米修斯的身上充满着走向未来的希望和力量,他已经把老坦提神们抛在了没有希望、即没有未来的历史道路之后。
古希腊的启蒙由于最早的知识开始萌生、出现并对古老的神话与原始宗教的蒙昧时代形成冲击开始。人类的生活起始于神话与原始宗教。最初的社会组织形式是家庭和氏族部落,其家庭尤其是氏族部落的维系手段无疑是神话及原始宗教崇拜。宗教的信仰形式与禁忌构成氏族成员的生存原则。可是,随着人类文明的进程及人对世界驾驭的提高,知识开始与原始信仰产生了冲突。“在公元前5世纪后三十年,由希波克拉底及其学生创立的科学医学把诊断和治疗建立在一套严格按照因果律来操作的程序之上,由此推翻了把魔力视为疾病的原因这一看法,故而也摧毁了巫术。自然科学扫除了对预兆的古老信仰——即认为天体是神明,包括太阳,都是神明。”[1]5在这样一个知识的历史背景之下,施密特(Jochen Schmidt)认为,索福克勒斯在他的《俄狄浦斯王》中展现了古希腊启蒙这一新问题在历史中的现实意义,他从人性的本质方面来对俄狄浦斯的知识力量予以肯定[1]5。
醉汉传播出来的信息使俄狄浦斯进入了疑惑状态(自己不是国王的亲生儿子),他开始了生命之根源的寻找。寻生命之根是人对自身探索的开始——人只有弄清楚自己,也才能更有效地把握存在,展开生存的活动,或者说才能知晓自己将走向何处。可是人的这最初的求知愿望,还是寄托在神的身上,他只身来到阿波罗神庙,让神来解开他的疑惑——人生活于神所控制的世界,人的一切也只能从神开始,即使是人要求独立自主的与神对抗的自由意志也不得从神灵的恩赐开始,代表人类的普罗米修斯作为人类的英雄,他本身不就是神性天堂的提坦神么?人类最初的知识不就是由他因为对人类的大爱而传授于人的么?俄狄浦斯的疑惑不但未能消除,反而让他进入了更大的恐惧之中:神谕告知他,他命中注定要玷污母亲的床榻,成为杀父的凶手!神不仅拒绝把人引向求知的道路,还继续控制着人的命运,把人限定在既定的生存道路上。
既定的生存或者说神定的命运是人所不能接受的——杀父娶母这种逆天的行为谁能心安理得呢!俄狄浦斯再也不敢回到他生长的科林斯,开始了对命运的逃避之路。逃避命运就是对神的规定性、决定性的反抗,是人的自由意志的体现——人要将自己的命运从神的手中拿回来,握在自己的手中。人类选择自立自律,只能凭借知识,知识是人脱离神的必然选择。代表人类的俄狄浦斯从此进入知识的领域,他不能回到神所控制的生存轨道——那是令人恐惧的命运规定性——只能选择自我决断,独立自主的自由意志。人的自由意志是建立在知识之上的,只有知识才能使人如此自信地自我决断。当俄狄浦斯失手打死拉伊俄斯后,他开始进入自由意志的知识领域。斯芬克斯阻挡在忒拜城的出入口,用谜语祸害过往的路人,还不断向忒拜人索要人与牲畜,俄狄浦斯运用知识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战胜了对手。这是人神的一次对决,人凭借知识战胜了神,迫使神为人让路。忒拜城从此从神的妖患中解救出来,知识的力量把俄狄浦斯推上了英雄的地位,忒拜人将国王的王冠戴在了他的头上——这是他应得的奖酬,也是“知识赋予人的权利”[1]8,知识让他战胜了神,知识让他得到了国王的宝座。俄狄浦斯看到了知识的力量,人离开神后自我选择的道路居然如此顺利——人不仅能自我拯救,还能拯救他人(忒拜城邦),俄狄浦斯的自信与憧憬从此出现——人往往只会注重眼前的成功,忽视潜在的危险,成功是眼前的事实,危险却是隐藏在背后的,也许这正是凭知识成功的人的无知。
当他用知识战胜神妖并给城邦带来了安宁和幸福时,就在自信与傲慢中走上了取代神的道路,这不仅体现在他对神谕的逃避,更体现在他对神和神谕的否定。最初,俄狄浦斯也并非就是一个狂傲自大的神的怀疑者。当他从醉汉口中得知自己并非科林斯国王的亲生儿子时,他也还是请求阿波罗的神谕;在忒拜城邦遭受到瘟疫的威胁时,他也派了妻弟科瑞翁前往阿波罗神庙以求神谕,同时也是出于对先知具有的神的智慧的信赖,才请来特瑞西阿斯以求他说出凶手,帮助城邦解除灾祸。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神所预示的矛头指向他的时候,他才发现神与他处于对立的状态。神创造了人,并规定着人的生存与命运,如果这种规定把人推向灾难使人受到生存的威胁,人还能屈从这种威胁和灾难么?显然不能!俄狄浦斯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产生了反抗,反抗就是对自我意志的维护,这正是人的精神力量之所在。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里,当时出现的新兴的自然科学知识,已经使这种宗教和先知体系显得有些过时。罗素在他的《西方哲学史》中就认为,早在荷马时期,其史诗中对这种带有迷信的宗教其实是持否定的态度的,比如他诗歌中的宗教并不很具有宗教气味,“神祗们完全是人性的,与人不同的只是在于他们不死,并具有超人的威力。在道德上,她们没有什么值得称述的,而且很难看出他们怎么能够激起人们很多的敬畏。”[2]不被人们敬畏的神还有其宗教意义么?并且许多哲学派别和哲学观念也是否定和拒斥这种宗教与先知体系的。如以泰勒斯为首的米利都学派就认为万物是由水构成的(泰勒斯),或是由气构成的(阿那克西美尼),或者说世界起源于一种永恒的运动(阿拉克希曼德),这种大胆的假设至少是准备从经验上来对事物和世界予以考查,而不是在先验和迷信中。再比如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万物都是数”的学说;赫拉克利特的“万物都处于流变的状态”的学说,并认为“万物的原质是火,都是由火而生成的”;巴门尼德所创立的形而上学的对真理的论证方式;以及犬儒学派、伊壁鸠鲁学派和怀疑论者们的各种学说,皆形成了宗教的异端。《俄狄浦斯王》中所流露出的对宗教和先知体系的怀疑乃至否定,或许就是当时这些思想的折射。
二、知识与无知
按照施密特(Jochen Schmidt)的观点,《俄狄浦斯王》这部悲剧的目的并不在于弘扬或赞美人的知识的力量,相反,他认为索福克勒斯真正的意图在于对人的知识的否定,以达到对在古希腊启蒙时期被知识所消解的宗教的挽救,以此来肯定神性的力量。
在这部悲剧中,作为神的主宰者的宙斯也好,阿波罗也好,并未像在《荷马史诗》中那样作为鲜明的形象直接扮演角色,即作为神的形象不在场,但是整部悲剧都是围绕着神谕进行与展开的,这就说明神的影响无处不在,这种影响力是通过神的力量的显现来展示的。神的力量并不像代表人的俄狄浦斯运用知识的力量自我张扬那样,神对力量的显现不再自我张显,或者自我言说,而仅仅是一种在之显现。即不宣示存在的存在。不论俄狄浦斯和忒拜人如何在自信中质疑与否定神谕乃至神,但最终,还是进入到了神谕的应验真实和神的控制之中——俄狄浦斯终究未能逃脱神定的命运。
由于知识的力量,俄狄浦斯被推上了自信与傲慢的地位,以至达到了对神不敬和藐视的地步,可是最终还是进入了自我否定之中。他刺瞎双眼,自我放逐的结果就是对命运的妥协,也就是对神的权威的恢复。这个过程,是俄狄浦斯或者说人的自我意识与自我意志一步步的消解过程。当先知特瑞西阿斯在被逼问乃至受到侮辱时不得不说出“你就是这地方不洁的罪人”时,俄狄浦斯还在不断地炫耀自己的知识及其知识运用的功绩和力量,这说明人总是因为眼前的成功而将自己拔高到高于神的位置。人的傲慢是一块障眼布,遮住了人对更深刻的事物的认识。因为人的知识本身的有限性就在于它只指向现象和可感知的对象,或者根据某些现象事物的惯性趋向来判断其未来的现在性,即规律性或必然性,如水昨天在流动,今天也在流动,那么明天必然还会流动。而关于命运这种非感觉非现象非惯性与规律的抽象,人的知识就显示出了无能,只有神所具有的万能知识才能预知和洞察。人的可悲就在于人只承认自己的知识,看不见也不愿承认神的知识。俄狄浦斯的傲慢以及对先知的羞辱的根源就在于此。人的傲慢仅仅是人的一厢情愿,人毕竟无法取代神或者抛弃神。
追查凶手的过程成为身世之谜的解密,随之把俄狄浦斯推向了自我认识,即自我确证。身世的确证使他发现了自己的局限,也就是有欠缺的脆弱本质。他本来想凭借自己的自由意志来避免悲剧性的命运,凭借人的知识力量来战胜并超越人生之路上的灾难与障碍,人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以为知识的力量无可比拟时,人往往会忘乎所以,忘记自己的根本:我是谁!因此,一个不问“我是谁”,也不知“我是谁”的人当然是无知的人,在知识的傲慢中的人其实一无所知。俄狄浦斯,一个极力想逃避命运悲剧的人却深深地陷入了命运的泥潭;他凭借知识的力量来拯救忒拜城邦人,反而使城邦陷进更大的灾难;他借助知识战胜了神妖,可是瘟疫又直接成为他战胜神妖的后果——难道这就是人离开神后拥有知识的后果?知识为何带来灾难?对知识惩罚由谁操控?也许,这正是索福克勒斯的反启蒙之意义所在。但是,按照施密特(Jochen Schmidt)的观点,反启蒙本身所求得的,其实是一种更高的启蒙状态,其根本目的在于唤起某些人类的本质经验,“反启蒙把这些经验与否定甚至毁灭人类自律的神性联系起来,它才成为真正的反启蒙。”[1]17
俄狄浦斯身世之谜的揭示过程,正是他悲剧命运的揭示过程,也是他的一个自我认识过程,同时也是对自信与傲慢中的知识力量的消解乃至摧毁的过程。当俄狄浦斯就是他所极力逃避的命运中的那个人时,人才认识到人在命运面前即在神面前其实一无所是。此时,他不仅承认了神的知识力量(对神谕、对先知的认可),同时还心生敬畏。他刺瞎双眼,就是想从自己眼前表面的盲目性中消失,以回到神的敬畏之中。俄狄浦斯终究证明自己在有知的无知中无法摆脱命运的束缚,或者说是对命运的认可与无奈。那么,我们就能由此说俄狄浦斯是向命运低头,放弃了人之为人的自由意志所支撑的尊严么?
索福克勒斯所否定的,其实就是人的这种有知的无知。所谓有知的无知,是指人类所掌握的只是关于世界的表象知识,而对于人的本源性存在来说,这种知识是片面的、肤浅的、有限的,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即是无知。俄狄浦斯运用他的知识及智慧战胜了斯芬克斯,神在这里只不过把一个表象置于人的面前:什么动物有时是四只脚,有时是两只脚,有时是三只脚,脚最多时也是最软弱的时候。所谓谜语,就是对事物表象的非直接性描述,即形象性描述,或暗示性描述,而将事物的具体真相交给猜谜者。这就说明,谜语与猜谜,都只是知识的表层游戏而已,与知识所应该指向的事物本质无关。在索福克勒斯看来,这种只涉及事物表象的知识,其实是无知。因此,俄狄浦斯所具有的关于人的知识,也就极其简单粗疏,因此,他感到愤怒,这种愤怒正是对自己的不满或者说无奈,因为他所拥有的知识无法解释令自己困扰并烦恼不已的身世之谜,因为人只有在无知时才会产生愤怒,它使他看到自己的无知与无能,并有效地把他引向更为深刻的知识探索——人之根源本质的追问。
人的出现是有其本质的根源的,这个本质根源就是人的原始本能,即人的神性,人从动物变成人,也正是人从感性肉身将生命的触角伸向虚无领域,并在虚无领域展开自己的生命历程的开始。虚无界的出现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的诞生。那么,虚无世界最初所记录的就是人的原始想象——对自然强力的神化。被神化的自然强力又在人的深层意识中催生出了人对神性的向往。从此,人开始在自己所建立的神的世界里走向神,这个走向神的过程并不是使自己真正成为神,只是在人的深层意识中体现了人成为神的渴望。这是人为了摆脱自然强力的控制的自为,或者说人的自由意志的体现。于是,被神化的自然强力就具有两个内涵:一是作为对人的制约的力量,这是人力图摆脱的;二是由于其被神化,也就成了人所向往并使自己能够进入具有的神性形象。我们在这里是想说明,人作为人之根源的本质也正在这里,人的诞生就是这种原始本能的根源——向神性迈进,即向完美迈进。值得注意的是,人的神性意识是根源于他的天生的缺陷,人因意识到缺陷才激发出改变缺陷的勇气和精神,即人的神性。这样看来,人所追求的神性与他天生的无知和欠缺紧密相联。然而,可悲的是,人在追求神性的过程中又遗忘了自己的缺陷。
那么人在其后来的历史进程中是否遗忘了自己的这个根源本质呢?
俄狄浦斯的出生有其根源性的联系——神谕的命运决定性。执掌神谕的神在这里具有双重性:对人的控制并置人于被动命运的自然力以及神本身的强大性即神性之下。作为人之象征或者人的代表的俄狄浦斯,与人的诞生一样,就植根于这种生命本源。当俄狄浦斯得知自己的命运被决定,便开始了逃避。逃避本身就是对另一种选择的决定。在他选择之前,生父拉伊俄斯将他弃之荒野,同样也是另一种选择的决定:对命运的反抗。可见,人走出自然的第一步就是从对自然束缚下的命运的反抗开始。所谓反抗,是极力从被动状态中抽身而出,乃至使自己变被动为主动的动机和行为,被动者至少是在导致他被动的那一力量或因素方面是弱小的、无能力的。在这里,逃避与反抗不同,逃避是对强力的躲避,避开强力肆虐的范围,即跳出强力伤害的范围,就像人们躲避洪水到洪水无法淹没自己的地方;反抗则是处于强力所及范围内与强力的抗衡与较量。反抗是一种使自己强大的行为过程。只有当自己变得与伤害自己的强力一样强大甚至超越强力,人便可以变被动为主动。如果说拉伊俄斯最初不敢与妻子同房害怕进入神谕的命运规定的话,后来他弃婴儿于荒野便是对命运的反抗了。同样,俄狄浦斯在德尔菲神庙得知自己将要杀父娶母的神谕后,不敢回到科林斯,这是对命运的逃避,但一旦他踏上了逃避之路,他的命运就不得不自我掌控。命运的自我掌握就意味着离开原有的被动性存在,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来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样,人就走上了一条自我强大的道路。自我强大其实也就是人向神的跃升过程。因为人在本源上是渺小的,强大是属于神的,人使自己强大不就是使自己具有神性的力量么?人只有处于神的位置或者说进入神的状态才能有效地掌控自己的命运。人要从神的手中夺回自己的命运,人也就走上了一条反抗的道路。如此,没有回到科林斯的俄狄浦斯便从逃避者变成了反抗者。
对斯芬克斯女妖谜语的破解,是人与神的首次较量。人取得了胜利。人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取代神的力量。其实,俄狄浦斯得知神谕的可怕后不敢回到科林斯,不仅仅是对命运的逃避,也可以说是对神谕的拒绝。用人来取代神,俄狄浦斯作为人的范例,典型地反映了人意欲取代神的尝试。因此,当俄狄浦斯破解谜语,致使斯芬克斯跳崖自尽,说明人在把握自己命运的道路上,冲破了神的阻挠,神为人让路了——人凭着他的智慧和理性。仅仅是神为人让路吗?在三岔路口,为让路的问题他曾杀死了老国王、自己的父亲拉伊俄斯。面对神的阻挠,人能显示智慧和理性,可是面对人这个同类的阻挠,人为什么就暴露出了野性?人类从一开始就只是把智慧和理性用于神和自然,对人这个同类,人一直以来都是施以野蛮的暴行。也许人类后来的同类相残的行径是有其原始根源的。
面对比自己强大者,人只能采用智慧和知识而面对力量相当的同类,人只需野蛮的勇力。这便是我们为什么在荷马的诗歌中看到战争和掠夺成为当时人的生存常态的原因。人在迈向取代神的道路上,首要任务就是必须扫除同类的障碍。俄狄浦斯的弑父就是他扫除迈向权力之顶峰障碍的举动。扫除了人自己的障碍就向取代神的位置迈进了一步。
三、欠缺与完美
离开神的决定性,也意味着人失去了神的庇护——人离不开神的原因在于人有求于神——人不得不自救。神能轻而易举地允许人离开他的势力范围么?神的存在似乎就是由于人的存在而存在的。假如没有人的存在,神还存在么?人离开神的决定论其实就是对神的否定,可是神已经存在,他绝不能接受人对他的否定,因为他是依人的存在而存在的,他也绝对不允许人离开他的范围。于是,我们看到斯芬克斯挡住了俄狄浦斯的去路。面对杀害过无数路人并且不断给忒拜人带来祸害的神妖,俄狄浦斯要么接受神定命运的安排,要么被妖魔吃掉,要么奋起反抗。俄狄浦斯选择了勇往直前,他不愿将自己的命运交到神的手中,更不愿败在神的手中。靠勇力与神抗争,人绝对不是神的对手,俄狄浦斯的知识和智慧拯救了自己,同时也拯救了忒拜城——他没有让神妖吃掉,也使忒拜人从此不再有神妖的危害。人在与神的抗争中终于战胜了神。战胜神的人理所当然成为人中的英雄。俄狄浦斯由此成为忒拜国王。人们看到了自己的自由意志的力量,并且陶醉于这种胜利,于是,神和对神的信仰便在人的意识里渐渐淡化,并不断消褪。人似乎看到了依靠自身力量生存繁荣的希望,人类在靠自己的知识和智慧能把命运夺回到自己的手中,说明人类的生活完全可以纳入知识力量的范畴。人类在智性上的成长助长了人对自身进步的信仰。
神本来是人的庇护,却成为置人于灾难的制造者。俄狄浦斯的担当,是神的缺席,或者说是他占居了神应该占居的位置使神无法到场。人的这个位置,是神所不乐意的。为恢复其应有的永恒地位,于是神原本对瘟疫的调查开始转向对凶手的调查,又发展到俄狄浦斯出生的追问。人被不自觉地导向了其自身的存在之根源这一根本问题。在俄狄浦斯的担当中,我们看到了人力图凭着自己的力量来战胜前进道路上的种种险阻,开辟生存空间的意志和精神。其实,当他得知自己的命运毅然决然地不回科林斯,也正是这一意志和精神的体现。遗憾的是,人凭着这种意志力开始把握自己的命运,并取得一定胜利的时候,人就会遗忘他的那个根源——欠缺与无知,于是人很自然地以为自己成了自己命运乃至世界的真正主宰者。忒拜城邦瘟疫的出现,让人们把眼光再次集中在战胜了女妖为城邦解决了灾难的俄狄浦斯身上,希望他照样拿出战胜灾祸的力量和智慧。可是这次他的知识和智慧却失灵了或者说不起作用了,最终也不得不求于神——让克瑞翕前往阿波罗的神庙以求神谕,也就是要求得到神的帮助。求神,说明俄狄浦斯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开始觉察到自身知识和智慧的欠缺,即否定了自己力量
寻找消除瘟疫的方法中,被神引向了对凶手的追查,然后一步步地又将俄狄浦斯逼向了自己,探寻其生命之源。从剧情的发展来看,这似乎是神的安排,让俄狄浦斯从一个公众角色变成了一个私人化的角色,让他从公共领域不断地退回到个人领域,似乎是对俄狄浦斯自信与狂傲的摧毁,即对人的力量的否定。我们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的话,就会发现俄狄浦斯面对打击的不安,他并没有退缩,没有放弃,而是坚持,一定要揭示出最终的真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许就是人的探索精神的体现。
面对真理而直入真理,这就是俄狄浦斯的精神所在,也是代表人类的俄狄浦斯的伟大所在。
在剧作中,我们还看到了另一个事实,俄狄浦斯在不懈的追查与追问中,似乎意在证实自己不是凶手,不是神谕杀父娶母的应验者。在三岔路口杀死老国王的问题上,凶手是一个人还是一伙人,他要求见到死里逃生的唯一见证人;在报信人告知科林斯国王去世的消息问题上,他纠缠于是死于阴谋还是死于疾病,以此说明他并未陷入神谕的命运,他没有杀父……一方面,他心里已经清楚,他犯了杀父娶母之罪,另一方面他又极力想证明自己并未陷入这样的命运。追问的目的,在他的心里也导向了这两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想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罪孽,另一方面又想开脱自己的罪孽。为了进一步的证实这一因素体现了俄狄浦斯的执着与理性,而为开脱的因素则是人在潜意识中的自我保护,谁愿意面对灾难而毫不惧避呢?避灾躲祸是人的本能。可以说,俄狄浦斯身上的这种执着与理性和避祸的自我保护心理交织于一体,难以分离。如果他只知道要避祸,他就不会执着地追问,因为他知道,追问的结果是引火烧身,而且会越烧越旺。如果追问是为了勇敢地承担罪责和罪孽,更清楚地证明自己就是神谕的命运者,他为什么还要一个劲地寻找他不是罪孽者的理由?俄狄浦斯此时的心理,真是让人难以透析的谜,就像他自身的身世之谜一样。但我们从他感觉到自己就是凶手,并不断在追问中得到自我证实的过程看,他潜意识虽然存在着自我保护的本能,毕竟,他的理性与执着的探索精神一直起着主导作用,这是一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执着精神。神能够规定人的命运,但无法规定人去如何面对自己的命运。俄狄浦斯再次昭示了人的意志力。
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双眼。神只规定了他杀父娶母的命运,并未规定他刺瞎自己双眼并自我放逐的命运。这是他也是人类敢于承担罪责的勇气和力量。当然,也是他过于自信和自傲、否定神的后果,他必须自我承担;同时也是他对命运的不可抗拒、不可理解的愤怒。这一愤怒所指向的是神或者命运,但却源于自己的无知,是对自己无知的自省与自醒。人在自残时是对自身渺小与无知的认可,这认可中包含了愤怒。至此,俄狄浦斯终于发现了人的根源在哪里——无知。无知是人的根源性缺陷。与其说是神把人从自信与傲慢的位置上拉了下来,强迫人向神低头,倒不如说俄狄浦斯在执着的追问与探索中最终发现了人的欠缺,俄狄浦斯通过他的身世之谜追问了人的根源,发现人原本就是如此无知与欠缺。人在这个起点才能建立起神的世界。神的建立原本是让人迈向这个最终目标的,可是人却在有限的知识中停滞于现在和当前,人自以为人所把握到的当前就是世界的全部,从而忘记了人在起点(根源)上所建立的这个最终目标。“是阿波罗,朋友们,是阿波罗使这些凶恶的,凶恶的灾难实现的”[3],这是人在认识上回到起点时对神的重新认识,也是人对自己存在欠缺的认识。
人在最原初的欠缺感中建立起来的神了世界,于是人有了一个自我发展的目标或者说终极理想。人在向神的目标迈进过程中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不断丰富自己的过程。出乎意料的是,人却把这个自我的部分丰富(知识的能力)当作了人的终极目标,从而忘记了或者说放弃了人在起点上所建立的这个终极理想。人的傲慢就在这里!人的欠缺把人导向自我追求和探索,人的悲哀是人忘却了人在起点上所建立的那个目标,而停滞于中途,以中途为终极。俄狄浦斯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无知,于是在悲哀中刺瞎自己的双眼以示对自己傲慢的惩罚。对人无知的认可,也就是对神的低头,是对神的重新认可。战胜女妖,使他忘乎所以地走向傲慢,他认为人比神更聪明和智慧,无视神的存在,对人来说就是无视自己的终极世界,人将自己放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取神而代之,这是对有限的自己的无视,也正是人的无知所在。人只有在无知时才傲慢和胆大妄为;人也只有在认识到自己无知时才会如此悲哀乃至愤怒,而以自残的方式进行自我惩罚,是人清醒于自己的无知后的过激行为,也是对神的赎罪。
分析到此,我们似乎发现了索福克勒斯的真正意图:表面上看,他是在否定人的知识,把人逼向人的起点——那个在起源上受到命运玩弄的人类,以此来肯定神即自然力的不可抗拒性,人在根本上的渺小无知性。其实,索福克勒斯是把停滞于中途,以知识的力量为世界力量全部的傲慢的人类逼向其起点,让人重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无知,从而把人引向那个在起点上建立起来的终极世界(神的世界)。人只有重新回到这个最终目标的正确轨道上,才能放弃自己的傲慢。我们在前面已经有所论述:这个终极就是人的完美化。
从人的本能上讲,人是不希望与灾难为伴的,因此,人不希望宇宙中存在什么不可测知的力量来左右人类,人的努力正是出于对掌握自身的生存与命运的强烈愿望,人类已经在数不清的灾难中深受其害。人的这一意愿就是对神圣性的拒绝。对神的否定,又使人在傲慢中无节制地释放出最原始的力量,这种力量最终将会把人导向毁灭。人的自由意志既包含着生存的自我把握力量,同时也包含着这种原始的野性力量。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俄狄浦斯的杀父娶母看作是人的这种原始的野性力?人在迈向未来,在摆脱自然力的控制中,如何既使自己谋求到生存的幸福与快乐,又能避免自身身上所具有的原始野性之力量?索福克勒斯把人重新逼向起点,恢复对神的信仰,并通向信仰。神的世界是人所建立的一个通向完美的起点。人在本源上的欠缺与无知,决定了人只能在终极的世界才能进入完美的世界,忘记这个终点人就会停滞不前,停滞于永远的现在;忘记终点,也是人傲慢的根源。而傲慢的人终将会受到惩罚。人的现在毕竟还是人,无法取代神,当然也就无法具有神的完美之光辉,人的现在性包含着他的过去性,即原始野性。俄狄浦斯试图取代神,“试图从诸神的手中接过过于宏伟的事业,人显然不具备那种神圣的宇宙品质。”[4]处于途中的人类,应该清醒自己与神的距离,这样人就会清醒自身为何物,从何而来,并将走向何方。
[1]施密特.对古老宗教启蒙的失败:俄狄浦斯王[M]//刘小枫.经典与解释(19).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2]罗素.西方哲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33.
[3]罗念生.俄狄浦斯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1329-1330.
[4]肖厚国.人能否自救[M]//刘小枫.经典与解释(19).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