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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与苏轼祭文之异同

2014-08-15付芮

长治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苏文祭文韩文

付芮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明代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中提到:“按祭文者,祭奠亲友之辞也。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1]154祭文在韩柳欧苏手中开始了新的变化,而本文意在就韩、苏两位大家的祭文进行比较,借以考察两者整体行文风格的同时感受作家内心的情感轨迹。

一、韩、苏祭文之相同处

祭文是祭奠死者时所宣读的文章,内容主要在于倡扬死者功德和抒发祭者哀思。宋人李涂《文章精义》最早提出“韩如海,苏如潮”[2]108,二者在祭文的创作中相似之处表现在:内容上缜密劲奇,寄托身世之感和对人世无常的哀叹;手法上叙事抒情说理三种功能的完美结合;风格上哀婉绵长、缠绵悱恻。根据对《韩昌黎文集注释》[3]和《苏轼文集》[4]的统计,韩愈的祭文约32篇,苏轼的內制祭文14篇,祭文45篇,哀词6篇。内容上以哀叹亲友离世和祭神祈雨为主,其中苏轼祭文中还有以《惠州寄枯骨文》、《寄古冢文》为代表的祭无名亡灵类的祭文。

首先,在韩愈的前一类祭文中亲戚友人或怀才不遇饮恨而终,或天命无常遭遇不测,既哀悼了亲友离世的悲痛,也抒发的对命运的不公的控诉。如《独孤申叔哀辞》开篇即反问句:“众万之生,谁非天邪?明昭昏蒙,谁使然邪?行何为而怒,居何故而怜耶?”韩愈在与崔群的书信中写到:“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为何”即是对这篇哀辞最好的解说。开篇反问掷地有声,可见韩愈对小人得志、贤者夭亡的社会现象极大愤慨与不满。由友人的怀才饮恨引发了自己的身世之悲,如写给亡女的《祭女挐女文》:“天雪冰寒,伤汝羸肌。撼顿险阻,不得少息。不能食饮,又使渴饥。死于穷山,实非其命。”忠君爱国却换回贬谪他乡的结果,更连累爱女死于途中,韩愈的悲痛与愧疚之情让人读之可泣可叹。而这种情感现象同样体现在苏轼的祭文中,“人生如梦,何促何延。厄穷何陋,官达何妍。命也奈何,追配牛颜”(《祭单君赐文》),“猗欤大夫,有死有生。如影之随,如环之循。富贵贫贱,忽如浮云”(《祭陈君式文》),“三公之子,所乏非财。风雨散之,如振浮埃。百年梦幻,其究何获”(《祭王宜甫文》)等,为友人抒愤的同时,寄托了人生苦短生死有命的伤痛。在生与死的感触上,呈现出动摇人心的情感力量。

其次,韩愈与苏轼在创作祭文的手法上都将叙事、抒情、议论三种功能完美结合。被林云铭评为“一片血泪,不忍多读”的《祭柳子厚文》可视为代表作。开篇“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惟”,痛惜柳宗元“以盖世之文章,竟不能为国家之大用”,论述人生如身在梦中,有喜有悲,但是醒时,又追悔莫及。之后“不善为斫,血指汗颜;巧匠旁观,缩手袖间。”叙述柳宗元“身前为才名所误,以致一斥不复,反不如碌碌文徒”。最后在“念子永归,无复来期。设祭棺前,矢心以辞”的无尽哀伤与悲痛中,展现了两人深厚的情谊。同样是纪念友人离世,苏轼的《祭文与可文》开篇反问“德秉义如与可之和而正乎?孰能养民厚俗如与可之宽而明乎?孰能为诗与楚词如与可之婉而清乎?孰能齐宠辱、忘得丧如与可之安而轻乎?”,悲痛之情溢于言表。然后叙述自己“闻赴之三日,夜不眠而坐喟。梦相从而惊觉,满茵席之濡泪”,梦中醒来也是以内洗面,盼望与友人重逢。最后“然余尝闻与可之言,是身如浮云,无去无来,无亡无存。则夫所谓不朽与不死者,亦何足云乎”,体现了苏轼生与死、名与利、不朽与不死的思考,更是展现了二人友谊的杳兮情深,尽显其“辞清而理哀”、“其言恻怆,读者叹息”的祭文风神。

再次,二人的祭文同样表现出缠绵悱恻、哀婉动人的风格。方苞说:“退之文,每至亲懿故旧,存亡离合,悲思慕恋,恻然从肺腑流出,使读者气厚”[5]527。被茅坤誉为“祭文中千年绝调”的《祭十二郎文》,摈弃了哀祭文所常用的凝重典丽的韵文形式,关键在“于呜咽处见深情”。死者的溘然离世,给仍活在世上的亲人带来了不可弥补的感情创痛和人伦关系上的空白,“少者殁而长者存”的痛苦更是难以附加,故吴楚材言《古文观止》卷七言:“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6]238苏轼的祭文同样是“至情至性,呕心沥血”的文字,如“拊棺何在,梦泪濡茵。长号北风,寓此一樽”(《祭亡妹德化县君文》),“谨遣人赍告黄二轴,集中外亲,择日焚纳,西望陨涕之至”(《祭老泉焚黄文》),“敛不抚棺,葬不执绋,永恨何追。寤寐东山,两茔相望”(《祭堂兄子正文》),都是对于亲人一个个的离世的无限哀痛与遗憾,情之所至,因而成文,言尽而情意绵延不绝,形成了委屈缠绵、一咏三叹的悲怆之美。真正能在读者中产生共鸣的,莫过于情,以情感作为纽带,诉说千百年来人们对于世事无常、亲人殁去的共同的情感体验。

二、韩、苏祭文之不同处

由于韩苏二人的时代背景、性格禀赋、人生际遇等不同,在祭文中形成了各自的特色。苏洵称:“昌黎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鳖蛟龙,万怪惶惑”[7]360,苏轼自己也说:“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子,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可见苏文在继承韩文的基础上又开拓创新,形成了独特的风格特色。

(一)韩文雄健豪气,苏文清远雄丽

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认为“豪侠之气未除,真率之相不掩,欲正仍奇,求厉自温”[8]192,因而形成了其雄健豪气的为文风格。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称赞他:“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韩愈正是继承了孟子学说中的大无畏精神。如韩愈《潮州祭神文》中的大声控诉:“刺史不仁,可坐以罪。惟彼无辜,惠以福也。”《袁州祭神文》中的不卑不亢:“今既大旱,嘉谷将尽,人将无以为命,神亦将无所降依,不敢不以告”,敢于担当“百姓何辜?宜降疾咎于某躬身,无令鳏寡蒙兹滥罚”。正是其一身铮铮铁骨,创作出的祭文则豪兴遄飞,汪洋肆意,其大无畏的气势源于忠君爱民的浩然正气,不畏天地鬼神,只为君为民为苍生,这正是韩愈祭文别具一格之处。

苏轼主张文章应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提倡艺术风格的多样化和生动性。因此,苏轼在散文的创作中注重广泛汲取前代的艺术营养,形成了自己清远雅丽的独特文风。赵翼《瓯北诗话》卷五云:“胸中书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无不如志;其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9]163如在《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中,苏轼写了一段“我怀先生,岂有涯哉”的血泪之文。虽是以文忠夫人为名,而实则是对恩师欧阳修“我怀先生,岂有涯哉”的哀悼和感激之情,也是对坦诚自己“虽无以报,不辱其门”的决心,完成恩师“我老将修,付子斯文”的宏大愿望。整篇祭文读起来平易自然、情感真挚深厚,又不失雄放刚毅之气。

(二)韩文雕琢之变,苏文行云流水

刘大櫆说:“祭文退之独擅”。所谓“独擅”,既是指韩愈能把祭祀神祗时所诵读的文体,扩展到祭奠亲兹故旧,从四言韵体等典雅庄重形式,推广到用散体自由抒写。韩愈一生性格木讷刚直,倡导“惟陈言之务去”,在他的祭文中表现出散体作文、善用虚词、铺排长句的特点。散体作文如《祭湘君夫人文》:“神享其衷,赐以吉卜,曰:「如汝志。」蒙神之福,启帝之心,去潮即袁”;排比长句如《独孤申叔哀辞》:“众万之生,谁非天邪?明昭昏蒙,谁使然邪?行何为而怒,居何故而怜耶?”;善用虚词如《祭十二郎文》:“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刘大櫆说:“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正是虚字在文章起承转合中的意义,既使情感痛快淋漓地表达出来,也是韩愈“破体为文”的表现。

苏轼散文多姿多彩的艺术风貌,源于孟子雄放气势、庄子自然恣肆的行文风格。他自评:“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10]344苏文的风格随着表现对象的不同而变化自如,像行云流水一样自然畅达。韩愈的古文依靠雄辩和布局、蓄势等手段来取得气势的雄放,而苏轼的古文则依靠挥洒如意、思绪泉涌的方式,如《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作为苏轼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之一,王闰之被苏轼褒赞为“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也许她不一定获得了爱情,但获得了苏轼“泪尽目干”的无尽怀念和“惟有同穴,尚蹈此言”的名分。整篇祭文汩汩流出,跃然纸上,王闰之温顺贤德、知足惜福的形象也呼之欲出,仿佛看到了这个在苏轼跌宕起伏的宦海生涯中不离不弃的女人的德行。

(三)韩文奇绝险怪,苏文平易见趣

韩愈祭文在于一个“奇”字,茅坤曾评价他的碑志“奇崛险怪”,如《祭河南张员外文》。在韩愈的笔下,平时常见的景物都变得面目狰狞而令人恐惧,如“风”、“寒”、“雪”、“涛”、“山”,对应的是“弊”、“凶”、“虐”、“饕”、“豗”,显得奇幻莫测又怪异万分。林云铭在《韩文起卷八》:“篇中步步细述其宦途潦倒之况,与往来山水之奇,离合悲欢之意,能令千载而下,犹宛然在目,令读者欲惊欲怒,欲笑欲哭。”[11]305与此同时,又创造出“氓獠户歌”、“泪踪染林”等怪奇意象,使得韩文愈发光怪陆离、狰狞震荡。这是一种超乎常情的创造,惟其超常,所以生新,惟其生新,所以怪奇,乃是韩愈在诗文艺术创作上的主要追求目标。

与韩文的奇绝险怪相比,苏文则在朴实平易中又增添了趣味性。这里平易朴实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最平淡处之最绮丽,如《祭柳子玉文》。祭文开篇就描写了柳子玉“甚敏而文,声发自幼”,但是无奈“云何不淑,命也谁咎”,世事难料,岂能尽如人意。之后作者回忆二人“朝游南屏,莫宿灵鹫。雪窗饥坐,清阕间奏。”,柳子玉的“纶巾鹤氅”的外貌打扮,“惊笑吴妇”音容笑貌仿佛呈现在读者眼前。苏轼正是在祭文中运用了小说创作的笔法,将人物刻画地栩栩如生,将祭文写得活灵活现,开创了别具一格的创作手法,不再如刘禹锡《祭韩吏部文》中所言的“一字之价,辇金如山”[12]165,将祭文的好坏经济利益挂钩,而是将真情厚意注入文中,拥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在读者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综上所述,两位大家的艺术风格同中见异,相同在于倾注自己的情感于文中,以情动人,不同之处在于韩文如浩瀚大海、波澜壮阔,苏文如大潮起伏、行云流水,但二人在散文改革的道路上都有着开创之功,对后世具有深远的影响。

[1]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朱子锐.唐宋六十家小品文精品[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

[3]阎琦.韩昌黎文集注释[M].西安:三秦出版社, 2004.

[4]孔凡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吴功正.唐代美学史[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6]吴楚材.古文观止[M].北京:中华书局,2008(第238页)

[7]霍松林.唐音阁鉴赏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8]钱钟书.谈艺录[M].上海:三联书店,2008.

[9]程千帆.程千帆全集<第十三卷>两宋文学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10]张碧波.中国文学史论[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3.

[11]张清华.韩愈诗文评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12]刘国盈.韩愈丛考[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王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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