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致远叹世隐逸散曲作品的内在意蕴
2014-08-15李淑芳
○李淑芳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716000)
在元散曲的发展史上,马致远的散曲享有极高的声誉,自元中叶后备受人们推崇,而马致远也被后世人称为“曲仙”,是“散曲的冠冕作家和豪放一派的主将”[1]P247。元人贾仲明在天一阁本《录鬼簿》挽词中称其为“战文场曲状元,姓名香贯满梨园”;朱权的《太和正音谱》评东篱之词“若神凤飞鸣于九霄,岂可与凡鸟共语哉?宜列群英之上”;王世贞的《曲藻》亦赞美马氏作品“放逸宏丽,而不离本色,押韵尤妙”,这些高度的评价既充分肯定了马致远作为元代散曲作家领军人物的地位,同时也从侧面证明了东篱之词确有独到的韵味和超然的思想深度。
据赵义山先生统计,马致远现在存世的散曲作品有130余首,其中包括小令115首,套数22首,涉及的题材范围极广,在叹世隐逸、写景状物、言志抒怀、男女恋情、羁旅行役、怀古咏史等方面均有涉猎,而其中数量最多影响最深远最引人注目的一类,则是以叹世隐逸为主题内容的曲作,这也代表了元代许多散曲作家的创作倾向。元代文人具有悲世之情和隐世之心,鲜明的时代烙印使得叹世隐逸主题的流行成为一种必然趋势。竞功名难得,欲济世不达,遂追求自由,体悟生命意识的本真,马致远的思想轨迹正是一代文人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中变更的缩影,愤慨现实,悲哀人生,转而敬畏生命的过程,也隐含着别样的追求与向往。
马致远的一生,始终处于入世和出世之间,在仕途和田园生活中摇摆不定,最终跳出了传统文人“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的定势,转而流露出强烈的叹世归隐的渴望,他的散曲不仅涵盖了对现实人生的复杂体验,同时凝结了他对生命自身的深刻感悟。仔细剖析之后能够发现,马致远的散曲作品包含着一种独特的内在意蕴,是超越了现实审美之后的精神皈依,这也是他的作品具有恒久艺术魅力,被后人高度称誉最主要的原因。
一、在现实中的“沉沦”
因身处异族统治的特殊时代,马致远的志向只能被束缚于管理财赋钱谷的五品小吏的地位上,他对社会现实的清醒认识,传达出了鄙薄功名的孤愤,也表现了一代文人对困顿现实的无奈和悲悯。在大量的叹世之作中,这种愤慨和失落的感情,体现得是极为强烈的。
“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那里是风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醉了由他。”在这首[双调·蟾宫曲]《叹世》中,马致远述评了刘项争霸、韩信被诛的史实,“刘兴项废”的结局在他看来,不若为南柯之梦,其对现实的深刻认识和对功名的通透态度表露无疑。“上苍不与功名候,更强更会也为林下叟,时乖莫强求,若论才艺,仲尼年少,便合封侯,窃通皆命也,得又何欢,失又何愁。”(残套[黄钟·女冠子·幺篇]《无题》)既然无法改变生不逢时的困境,就只能接受残酷的现实,“仍存两枚宽袖,且遮藏着钓鰲攀桂手”(残套[黄钟·黄钟尾]《无题》),掩盖着满腹才华,静心隐没于平凡人的生活之中。“蛰吟罢一觉才宁帖,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双调·夜行船]《秋思》),这是马致远对肮脏丑恶的官场最契合的描绘,并直接否定了自己乃至汉族士人追求仕途的意义,证明在混乱的现世,儒家的入世用世说是完全行不通的。
马致远从仕途中抽身而退,“叹寒儒,谩读书”([双调·拨不断]《无题》之二),“困煞中原一布衣”([南吕·金字经]《无题》之三)的窘境,让他被迫退隐,“闲身跳出红尘外,紫蟹肥,黄菊开,归去来”([南吕·四块玉]《恬退》之二)。田园的娴静生活,赋予了他“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双调·夜行船]《秋思》)的自由散漫心境,这是马致远“沉沦”现实后所作的抉择。
何谓“沉沦”?从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的详细阐述可以知道,沉沦是对此在非本真状态的细致规定,它并不是一种消极的评价,而是以诱惑、苟安、异化、拘囚为运动状态的跌落结构。结合马致远的自身经历来看,存在于此中的功名利禄,对他有着莫大的诱惑力,而在这种诱惑无法排解时,他渐渐安于现实,产生了归隐的异化思想,整个过程随着他“沉沦”于实际在世的这个世界的程度加深而愈发深邃。马致远对现实的感悟和明了,也是他不自觉的“沉沦”之后最主要的事情,即“为能在世,能有所理解地现身在世,即使是以非本真状态的方式亦然”[2]P124,这也是他的散曲中涉及的第一层意蕴。
二、对生命的“畏”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马致远在体验了现实的丑恶之后转而追求自由的归隐生活,与自然越接近,越契合,他内心中对于生命的“畏”也就越深重,如同庄子向往的“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老死不相往来”(《胠箧》)的安乐生活一样,其中不可缺少的就是人之初成时的纯正本性,这种原始情态的“畏”,是埋藏于马致远曲作中的另一层意蕴。海德格尔认为,人生是向死的存在,“畏”则是对死的体验,“畏之所畏与为止所为而畏都是在世本身”[2]P129。“畏”以悬临状态模糊了它“威胁者乃在无何有之乡”的本质,茫然无绪也就顺势成为了马致远“闲愁”的发泄方式:“无也闲愁,有也闲愁,有无间愁得白头,花能助喜,酒解忘忧,对东篱,思北海,忆南楼。”([双调·行香子]《无题》)此中的虚无与混然,无措与心忧,一应涵盖,顺应自然、委之大化的生活方式,暂时缓解了他浓郁的忧愁。
海德格尔说,“畏在此在中公开出最本己的能在,公开出为了选择与掌握自己本身的自由而需的自由的存在”。[2]P163马致远在现世的“沉沦”,想要逃避的是令人茫然失措的世情,唯有改变初衷追求另一种惬意的生活,他的内心才能得到安宁。背弃了传统的价值观念,马致远就成为了“少数人”的一分子,可以“不受公众的价值观念的左右,以死的前景作为对他们自我实现的一种鞭策”,建立在对生命价值意识的重构之上,他为自己的精神束缚找到了恰当的解脱之道,其对生命本身的“畏”,并不是一种故作的姿态,而是发自内心的本真的敬畏之情。有这样的内在意蕴作铺垫,马致远说的“夙兴夜寐遵师行,动止浑绝浮浪名,身潜诗礼且陶情,柳溪中,人世小蓬瀛”([中吕·喜春来]《六艺·礼》),就有了触动人心的力量,其真挚的表达也就显得更为可贵。
三、强烈的生命时间意识
“沉沦”和“畏”等作为具体的心理体验方式,都是阐释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中时间性的基础,而时间性在整个哲学体系中都处于优先的地位。“此在所由出发之域就是时间,我们必须把时间摆明为对存在的一切领悟及对存在的每一解释的境遇”,这种时间性是由此在掌控和体验的,生命有限意识促使此在对自我价值的实现进行重组,寻求另外的,能够直达内在本质的可行途径。马致远从悟生到安生的心态变化,就是强烈的生命意识在发挥其本源性的作用,从“悲世之心”、“避世情怀”[3]P118中生发出的归隐思想,是对现实的一种审美超越。
马致远的散曲作品中流露出了强烈的生命时间意识,“人生百年如过驹,暗里流年度”([双调·夜行船])慨叹了时间流逝之迅疾,“百岁光阴一梦蝶……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双调·夜行船]《秋思》)表达了生命中难能可贵之光阴,正是这样“时刻体味死亡的过程,以倒叙的方式从终结的死亡看人生的意义,以整个存在都看得见的可能性把握存在,才能实现人的自由,达至‘本真存在’,从而顺应自我‘良心的呼唤’”[4]P84,选择合乎自我的存在方式,以马致远为代表的元曲作家,就是在对生命本身的畏惧与焦虑下,开始追求无拘无束的归隐生活,以期获得生命的安顿和灵魂的安宁。
“樵夫觉来山月底,钓叟来寻觅。你把柴斧抛,我把渔船去,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小令[双调·清江引]《野兴》)“翠竹边,青松侧,竹影松声两茅齐,太平幸闲身在,三径修,五柳载,归去来。”(小令[南吕·四块玉]《恬退》之三)马致远愿做与世无争的钓叟樵夫,过一种“醒时渔笛,醉后渔歌”的惬意生活,不再热衷于名利富贵、计较得失,而是以“人间宠辱都参破”的心境,在竹篱茅舍中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宿。隔绝了名利是非的干扰,他的闲情雅致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野鹤孤云般风一样的自由,给了他更为广阔的空间,由此而生发的宁静恬然,胜过了功名利禄带来的成就感。马致远于无心之中,选择了“逃离世俗世界,自我转变,极力缩小属于自己的领地,以至于任何外界力量都永远不可能伤害自己”的策略,“退隐于内心的碉堡”[5]P19,成就了自我“本是风月主,晚节园林趣”(小令[双调·清江引]《野兴》)的追求,这大概也是他创作诸多叹世隐逸曲作的立足点,看似消极,实则是对更高一层人生境界的领悟。
经过了“半世逢场作戏”的虚幻,“困煞中原一布衣”的窘境,“空岩外,老了栋梁材”的愤慨,马致远发出了“醉还醒,醒而醉”的感叹,于浊世中为自己开辟了一条幽径,直达真实的内心。必须承认,在整个过程中,马致远流露出了消极的无奈、避世等想法,但这并不代表他内心是怯懦软弱的,怀才不遇的悲愤,理想抱负的夭折,化成了一句力透纸背的“登楼意,恨无天上梯”;羁旅生活的艰辛,茫然无措的失意,更添了一丝“断肠人在天涯”的苦闷。前途的缥缈,命运的不济,生命的短暂,汇聚成一股复杂的情感体验,浇灌着马致远散曲创作的每一段历程。叹世隐逸曲作,是这种繁复心境的产物,并不能简单地将其看作是消极不可取的价值倾向,我们应当站在历史的角度,给出一个全面客观、完整通达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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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余宜斌.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评柏林的《两种自由概念》[J].兰州学刊,20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