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记

◎陈勤勤

陈勤勤，浙江宁海县桃源中学语文教师，辅导学生作文多次获县作文竞赛一等奖，并在《语文月刊》 《语文学习报》 等报刊上发表；教学之余自己也喜欢写写散文、诗歌，曾获宁海县诗歌创作竞赛一等奖，作品散见于《中学语文教学参考》 《未来作家》等。责任编校：洪 鸣

缑乡掬春

一踏上缑乡田头阡陌，感觉晨曦挟着乡野的清新，扑面而来……

春味儿在一大片一大片金黄油菜花上闪耀起伏；在新翻泥土的斑驳阳光里，一跳一跳地酝酿，咕噜噜——咕噜噜——仿佛空气里也直冒泡泡儿……

篱笆那边的豌豆苗在清风中，袅袅娜娜地铺绿；开了三五朵粉白和粉紫的小花，在粉蝶的翩跹中，粉粉嫩嫩地羞涩，花似蝶抑或蝶似花？小山羊吃饱了，翘着上唇露出八颗龅牙粲然而笑，原来是听蜜蜂唱——路边的野花也要采——忍俊不禁了。牛牯卸下犁轭，用皮蛋眼巡视四下里春天的情事，舒服地打了个响鼻，顺便把农人今年的计划和希望，和着青草一起卷进嘴里咀嚼。

一旁有巨石如舌，相传古时章姓状元厌倦官场生活想回家，却不料因夸家乡玩笑话而被皇帝割舌，舌头从京城翻山越岭飞回家乡，竖在家乡山前，是为石舌（此村遂名石舌章，山峰即状元峰）。其实在那样时代何止一言而成祸啊！此时，石舌也在品咂世间滋味，似乎忘却了前尘往事。是的，阳光这么好，是该拂去阴霾了。看，农人把刚犁的黑亮的泥块耙碎、耙匀，抬头乐呵呵地和你打招呼来着，他们的笑也是油亮亮的，金灿灿的。

老屋石垒墙爬一角青藤，镂空石雕窗上挑出一支粉粉的桃花。微风过处，一瓣桃花飘了下来，在空中漾了漾，倏忽又从你的指尖滑进古井……

一只红公鸡领俩鸡冠正开始绯红的小母鸡，摇摇摆摆从后院钻进竹林子。好事大黄狗探进去探究竟格格嘎——格格嘎——探出满林子沸反盈天的尴尬……大黄狗鼻梁上滑稽地粘了仨鸡毛，悻悻地跑出竹林子，回头又汪汪吼几声……闹醒了打盹的大肥猪，把嘴巴架在栅栏门上像大炮似的逡巡着，草垛挡着颓垣隔着，只好叭嗲叭嗲嘴直哼哼干着急，以为是高翠兰回来，却又不来看它。叹气道：神马都是浮云。把长嘴揣回怀里，继续梦里大餐。

一对大白鹅昂首阔步，有王者风范，旁若无人地曲项向天歌，但若有谁侵入其领地，马上从昂首向天，一致转成水平包抄一级战斗状态……一群鸭泊在卧着几叶睡莲的浅溪对岸，或梳羽毛或扇翅膀或交颈眠，连同歪脖子树的歪脖子影，构成宋词意境，在清流的涟漪里平平仄仄地漾着……

农妇在溪边开得正热闹的茶花下捣衣，捣出一溪红红绿绿的风景，脚下的溪水在镜头下停格成西洋画里很有质感的粼波。

状元峰下绕古道，一路迷花倚石，众人已杳杳。独自立荒野四顾，发现自己也立成一棵绿意葱茏的树，碎金花馥郁香气随着流水，汩汩淌过脚边；山鸟唧唧呱呱声也从溪水那头，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刷下来，似乎就在我的枝头上啁啾……跟着满坡茶丛忽左忽右绕，绕得荡气回肠，绕得缠绵悱恻。闭上眼深深吸，缓缓呼，耳闻风过竹林飒飒簌簌响，时缓时急……忽然觉得自己此时也能体味冲淡若王摩诘者，独坐幽篁——弹琴复长啸的癫狂。

百步峋古道松柏参天，踏着古朴石级好像是在弹奏钢琴琴键，一路弹奏一支轻松悠扬小步舞曲，望见一桥飞架柘湖滩，柘湖滩上柘树稀，却有长脚鹭鸶叼垂柳，掩映处有紫竹林农家烤薯香远远飘来……

回望状元峰，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难怪陶渊明要唱《归去来兮辞》，原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七月流火

“七月流火”在《诗经·豳风》里用作起兴，意为“七月火星向西走”，此后天气渐凉。民谚“七月秋风转，八月戴帽绾”，内蒙一带则“胡天八月即飞雪”。而今温室效应，农历七月却成了暑热如火的“流火岁月”,看来古今气候变化实在大。想想别人在“流火岁月”里还要挥汗如雨地“战天斗地”，自己却能享受两个月的暑假，欣喜中又掺了份不安，时不我待，要对得起这份职业，就得给自己找点活干，己之昏昏，何使人昭昭？读书该是充实自己的最佳手段了。

生命中曾走过一段算是有点坎坷的路，自以为命途多舛而不能自拔。蓦然回首，发现浑浑噩噩中已蹉跎岁月。是书让我惊醒，书是疗伤的良药。平时上班疲于奔命，从最南到最北，披星戴月；上课、改作业、做思想工作，回家累得骨头要散架，读书竟成了一种奢望，于是乎暑假读书，成为人生一大快事。清人张潮有关于读书的三境界：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浅深耳！人虽已到中年，但先哲“庭中望月”的境界是无法望其项背的，算是年龄上硬给自己扯上点关系吧，这样想来不免汗颜。其实家中并无庭院，住在套房顶层，房龄据说是城内最老的，墙上有多处裂缝，墙面斑斑驳驳，凹凸不平，像饱经风霜的老人，但这并不妨碍读书。“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搬把躺椅到阳台上，身旁堆一叠书，那种感觉似乎神仙也不过尔尔。

说实在的，房子虽老环境却不错。阳台正对着一职校的后花园，高大的水杉枝柯交错，四季花卉清香宜人，晨昏鸟儿啁啾，宛转动听；有时还能闻到南门溪涧水汽蒸腾的味儿，也算是“陋室”不“陋”了，当然“陋室”主人刘禹锡的“德馨”是无法企及的。邻人以白发翁媪居多，年轻点的大多搬到新城区了。若正值学生放暑假，四周静谧，是读书的好时机。可惜暑热难当，这样怡人的读书日子并不多，须是凉风习习的清晨或是雨潇潇之后。否则只好躲进陋室“成一统”了，管他暑热不暑热，只要“半亩方塘一鉴开”，便能“天光云影共徘徊”。或许是伏案工作腻了，居家读书是享受，就不喜正儿八经地端坐桌前。弄点清水擦擦地板，或倚床或席地，靠着老墙拥书而读；儿子则“研究”他百读不厌的三国，小小年纪只爱三国，还冠名曰“研究”，是个怪胎；母亲翻着儿子的漫画，眼睛渐渐眯起来，微张着嘴巴，旧风扇一直卖劲地转着……读自然的奥秘旖旎，历史的深邃凝重，文学艺术的哲理魅力，社会人生的酸甜苦辣……或浏览或精读，读至得意处，伸伸懒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作葛天氏之乐，自得其乐，暑热顿消。老墙劣质的粉灰很容易粘上头发和衣服，出门忘了拍打，有熟人问“在装修啊？”呵呵，是在“装修”呐，不过不是给房子，是给自己。入夜，月光把竹影送进房内，婆娑摇曳，“读书”、“望月”兼而得之，飘飘然竟忘了自己是黄脸婆而作“红袖”之想了。

年轻时喜买书，却又心浮气躁，不能静心读书。每次搬家总要散失一些，因为没看过，有些肉痛。想起某学者话：为强迫自己看书牢记内容，每读完一本书，就烧掉。这倒是一种不错的方法，不过粗鄙若我者到底未能免俗，更不敢暴殄天物，把读完的书积成一大袋，送到旧书铺，换成别的旧书，或是换几个小钱买个西瓜,然后和老母、犬子饕餮一番，美其名曰“醍醐灌顶”，书为精神的“醍醐”，西瓜为物质的“醍醐”，儿子讥为“掉书袋”。现在想来那时竟然拿书去换西瓜吃，实在恶俗到极点，犯了无可饶恕的罪过，今生必得好好忏悔！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读到忘情处，便神往于古人的洒脱：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读书而不读山水是一大遗憾，但不敢如夫子携门生同游，责任重大，担当不起。常携子一人，有时加上老妈，“浴乎南溪”，“风乎郊野”……走进自然之大书室，去读地上之文章。名山胜水是不敢妄想的，虽不是葛朗台，但自个掏钱游还是心疼的，何况哪处山水不是大自然的杰作，焉有妍媸高下之分？

南溪水清波粼粼，溪边有成滩成滩的野水芹，非常茂盛，现在这个季节有点老了，已经开始开伞状花序。有三两老人伛偻着腰在掐嫩茎脑，野水芹是降压、抗血管硬化的良药，即使不当季，也会有人采。水芹春天最嫩，葱翠欲滴，是餐桌上一道清爽可口的美味佳肴。看着老人们采野水芹，恰若《诗经·关雎》 意境：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诗句像阳光一样在涟漪上一跳一跳的涌将过来，那水光愈发潋滟了，窈窕淑女在穿越时空的刹那间，就幻化成眼前的白发老妪了，唯有荇菜仍旧在水之湄清油油地绿了几千年……其实水芹不是荇菜吧，但那野趣真的跟《诗经》 一样诗意盎然。老妈看到老人们采野水芹，也很有兴趣，只是这个季节采水芹技术含量还挺高的，因为都已开花了，得像采茶一样，最多只能掐两三茎嫩芽。采回家炒豆干丝，厨房几天里都满是野水芹的清香，一盘豆干丝上放几叶野水芹的嫩茎脑，白绿相衬，赏心悦目，简直就是艺术。不过现在野水芹的领地正在逐渐缩小，担心将来某一天是否会消失，这些写在地上的文章我们的后代能看到的也越来越少了（从作这篇小文，将近十年了，现在南溪的野水芹真的看不到了）。儿子跟去玩，没耐心掐水芹，但眼亮，常会找到几枚好看的鹅卵石。我也捡上一颗玲珑石而归，附庸风雅，仿佛也得了苏子瞻的神韵：我携此石归，袖中有“山水”了。读山水归来，似乎一室飘香，沉浸其中不知要几日呢。

上网，看电视，往返街巷，察社会察人生，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阅读呢。

七月流火，读书也热火，带来一室书香。如此想来，便有点乐不可支了，“虽南面王而不易也”。